暮色四合,江南飛悠悠醒轉,只覺額角酸脹,抬手揉了揉,推開木窗,此刻清風拂面,吹得他腦海翻騰,傾力回憶,“我和阿蜓到清風客棧盯那群黑衣蒙面人,遇見蘇兄他們……對了對了,還有龐順,哎呀!糟糕!我喝了不少酒!”
“沒錯,你恐怕從沒如此喝過!幸好歐陽姑娘及時送你回來,否則你定會五臟俱傷。”江南飛抬眼望去,只見萬平長老端著青瓷大碗,正沿著回廊沉穩走來。
江南飛起身穿衣,迅速移步桌前,萬平微微一笑,將瓷碗遞給江南飛道:“把這碗解酒茶喝了。”江南飛立時照做,喝得一滴不剩,萬平笑道:“從前聽說咱們江副使不愛喝酒,十二少杰僅此一號,如今連喝解酒茶也這般豪邁,正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江南飛頗為自責:“弟子情急之下難以自控,害得萬長老擔心了。”
萬平笑道:“我倒沒甚么,只是歐陽大小姐送你回來后臉色不大好,不想攙扶你,卻又怕你摔跤,你醉酒之后定得罪她了!”江南飛皺起眉頭道:“多半是了。只好當面向她問清楚,我也不記得那許多。弟子和王屋三劍一見如故,興致所到,才多喝了幾杯。”
萬平喜道:“原來你遇見了大名鼎鼎的王屋三劍!那就難怪了。”江南飛:“弟子不止遇見了王屋三劍,還遇見了龐順!”
“遇見了龐順?巧得很!快說來聽聽。”
江南飛沉思片刻,將自己如何救人、如何飲酒諸事詳細說了,甚至和蘇一莽襄陽之約也記得七七八八,至于為何到清風客棧,只說歐陽蜓讓自己幫忙跟蹤幾個行跡可疑之人。
萬平聽罷點點頭道:“王屋三劍向來嫉惡如仇,加上又是武學宗師愚公谷項大俠的高足,因此在武林中名聲頗巨。項大俠不止自己造福于民,所教三個徒弟也俱懷俠義之心。老夫福淺,只聽說過項大俠的英雄事跡,卻從未一睹俠容。”
江南飛道:“項大俠出自王屋山愚公谷,俠名蓋世,經久不衰!弟子也十分仰慕他老人家,只是當年他如何揚名天下、威震列國,弟子始終未窺全貌。”萬平沉聲道:“江飛你兩三年前已開始跟隨本門各掌事出入江湖,可聽過‘移山填海愚公志,三尺青鋒鎮中原’這句話?”
江南飛道:“這句話自然是形容項大俠的。”
萬平眼冒神光,娓娓道來:“項大俠的英雄事跡,還得從紹興二十四年說起,也就是四十五年前,那一年金國皇帝完顏亮在燕山設擂,廣散英雄帖,邀請列國高手參加比武,宣稱女真人的武功遠比漢人為好。他才遷都燕京,改稱中都,為的是牢牢控制中原地帶,之所以設擂,就是想挫敗我漢家武人的銳氣!擂臺上金國高手如狼似虎,攻勢凌厲,尤其四大頂級高手個個身經百戰,武功又極奇特。中原以及偏安江南的大宋各派,合計七十二路高手紛紛登臺應戰,結果都不敵金國四大頂級高手。比武持續數日,我漢家高手盡遭折辱……”
江南飛手捧大瓷碗,聽了此段猛地頓住,料知漢家武林大敵當前,項大俠自然該橫空出世了,倏忽神馳往昔,仿佛看到二十多歲的項遠哉背負重劍,獨行于太行山上。山道崎嶇坎坷,積雪沒過腳踝,每邁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昭示著一段英雄征程即將開啟。
“就在大家近乎絕望之際,項大俠手持移山劍赫然出現,他與金國高手連戰數十場,刀劍翻飛,遮天蔽日,擂臺仿如沙場!”萬平聲音陡然高亢起來,“最后金國只剩下四大頂級高手。第一場,項大俠對陣完顏宗弼之子完顏亨,完顏宗弼也就是與岳王爺屢次交手的金兀術,項大俠敬重岳王爺,有意打擊金兀術的后人。完顏亨使一手破軍槍,勢大力沉,日前已連克我漢家十余位高手,奈何項大俠身手迅捷,長劍如蛟龍出海,不到三十招,就輕松擊敗了他。”萬平一邊講述,一邊用手比劃劍招,眼中滿是對項遠哉的欽服與崇敬。
“第二場,項大俠迎戰徒單合喜,此人是完顏亮左膀右臂,力大無窮,擅使狼牙棒。項大俠毫無懼色,手中長劍宛如幻影,施展出凌厲至極的劍招,硬是將那粗壯的狼牙棒斬斷。”萬平說到此處,情緒愈發激昂,仿佛置身于擂臺之下,親眼目睹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比武。
“第三場比試,堪稱曠世之戰。”萬平聲音微抖,“金國國師完顏冒兇殘歹毒,將五毒砂混在掌風里。那五毒砂詭異陰毒,所過之處,草木瞬間枯萎,四下一片死寂。項大俠躲避不及,左肩中毒,烏紫色蔓延周身,臺下漢人同胞看著,無不觸目驚心。”眼中閃過萬般不忍。
“但項大俠豈是輕言失敗之人!他咬緊牙關,強忍劇痛,使出一招‘擔山趕月’。”說時并指為劍,在江南飛眼前緩緩劃出一個半圓,接著道:“只見劍鋒過處,完顏冒頭冠碎裂,發髻散落,整個人狼狽不堪,宛如喪家之犬。”
江南飛振奮異常,右手握拳,使勁在半空揮舞,萬平又道:“項大俠三戰力挽狂瀾,固然揚威擂臺,那第四位女真高手知難以扭轉敗局,索性俯首認輸。當年擂臺比武的名冊恐怕還在金宮之中,項大俠位居榜首,金筆紙透,光彩奪目,金國四大頂級高手的名諱,嘿嘿,則是暗淡如塵。”
“消息傳至大宋,國人振奮,我聽說那年端午,臨安城的龍舟都系著玄色緞帶,只因項大俠喜穿玄色長袍。”萬平喉頭滾動,聲音略帶哽咽,卻又笑著說道:“滿城百姓朝王屋山大行揖禮,感謝項大俠保住了我漢家武脈……”
江南飛振奮道:“項大俠激勵我漢家武人,切不可因一時榮辱而自甘墮落!本門更深以踐行,雖處金人統治之下,扶危濟困,鋤強扶弱,早晚助我大宋王師收復河山!”萬平笑道:“說得好!項大俠奪魁之后,完顏亮稱之為‘王屋大俠’,那時項大俠才二十四五歲。為便于打探軍情,項大俠假意和完顏亮及金人交好,由此還引得大宋武人諸多不滿。后來項大俠應約前往江南和仇人決戰,那完顏亮竟企圖輕薄項大俠的妻子,項大俠的妻子慕容女俠為保貞潔,最終自刎而死。項大俠聞知噩耗后痛不欲生,當即宣告與完顏亮不共戴天,此后多番行刺,并斬殺了金國數十位文武高官。完顏亮帥師南侵,企圖滅我大宋,進而一統天下,之前更作詩文‘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金軍四路南下,起初勢如破竹。后來項大俠先在采石磯協助虞允文虞大人阻止金軍渡江,我大宋軍隊先守后攻,逼迫金軍潰敗至瓜洲,項大俠扮作金兵混入中軍帳,直意射殺完顏亮。正因項大俠的大功,完顏亮中箭后行動不便,接著被親信絞死,加上完顏雍早在遼陽稱帝,金國南侵之舉只有作罷,我大宋半壁江山終得延續!”
江南飛慨然道:“這么說來!那完顏亮當真該殺,而項大俠當真不辱俠名。”
萬平道:“而今你與項大俠的三個高足結識,也算甚有機緣,你對沉鈞劍蘇一莽有救命之恩,說不定將來他還能引薦你和項大俠見上一面。”
江南飛大喜過望,轉念又道:“只不過項大俠失蹤多年,不知何時才重現江湖。”萬平道:“項大俠上一次出現,據說是在金國皇宮之中,那時世宗皇帝完顏雍病重,項大俠與他素來交好,只因當年完顏雍的妻子同樣被完顏亮逼死,項大俠之痛,完顏雍感同身受,兩人還有些兄弟之情。完顏雍與完顏亮同為阿骨打的孫子,卻是貌合神離,項大俠射殺完顏亮之后,完顏雍進軍中都,幾乎毫無阻力地奪取了政權。其后數十年,項大俠多次勸他要勤政愛民,完顏雍果然輕賦重農,選賢治吏,對百姓大施恩惠,也有了小堯舜的美名。這些老夫雖未親身經歷,但多數是聽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輩所述,因此十之八九確有其事。”
江南飛點點頭道:“難怪我聽說如今女真人對項大俠十分尊崇。”
萬平道:“這也說得通,金人的江山是由完顏雍的后代執掌,耳濡目染,自然視項大俠為前輩高人。唉,咱們把話扯遠了。你方才說龐順有意拉攏王屋三劍,還提到了一位大先生。老夫只知大先生身材瘦小,腦袋卻大,因得其名,據說他勾當南北,神通廣大,是武林有名的多面手。”
江南飛點點頭道:“龐順說多虧此人居中策劃,我想蘇兄他們能到開封來見龐順,是看在這位大先生的面上。不知蘇兄他們到開封來究竟有何目的?”
萬平笑道:“你既知龐順離開時讓王屋三劍去鐵車鏢局,想要弄清楚他們此來開封的原由,大可登門造訪。哦,對了,老夫險些忘了,你熟睡之后,歐陽姑娘又派了人來,說她去提刑司通知了蕭波,蕭波只好取消了今晚在明煙山莊的聚會,另誠邀你和歐陽兄妹明晚大駕光臨。”
江南飛輕拍腦門道:“唉,瞧我喝酒誤事!今晚本可先行打探明煙山莊事宜,以備明日之需。不過阿蜓還是想得周到,否則平白爽約,倒有些輕視了兩個同窗。”
萬平安慰他道:“明晚再去也不遲。你和龐順既已相識,查探起來自然事半功倍……”
話音未落,忽有弟子急忙來報,“啟稟萬長老,有人用飛刀在門上留下紙條。”
萬平讓弟子遞來紙條,打開后輕聲念出,是“芳草萋萋,翠柳城西”八個字。江南飛聽罷湊近一看,如被電擊,不顧尊長在前,一把搶過紙條。萬平瞧他神色慌急,忙問弟子道:“是誰留下的?”弟子搖頭應道:“聽見聲音后,開門不見人影。”萬平示意弟子退下,問江南飛到底發生了何事。
江南飛皺眉道:“這……這芳草萋萋,說的定是姬姑娘,她的芳名就是‘萋萋’,而翠柳城西,是說城西有一處翠柳之地。”
萬平道:“據老夫所知,城西小溪口附近有一座翠柳亭。”江南飛立道:“事不宜遲!姬姑娘或有危險,我要立刻趕去翠柳亭。請萬長老派人去蒙家莊走一趟。”
萬平料想尋常相約多半不會以飛刀插門,也不問他何以如此緊張那位萋萋姑娘,只鄭重囑咐道:“你一切小心行事,稍后老夫親自去蒙家莊核實清楚。”江南飛將紙條和飛刀揣入懷中,如離弦之箭掠出庭院。
小溪口離城門只十來里,江南飛到達溪邊,天將黑盡。溪谷中風聲呼嘯,隱有陣陣寒意。他一路念到紙條上所寫的八個字,害怕姬萋陷入危險,越想越急,待尋到翠柳亭時,隔著老遠看見一個女子背身站立,月色雖弱,他目光敏銳,那女子身著打扮、發飾樣貌不正與姬萋一致么?他松了口氣后高聲喊道:“姬姑娘……”喊了一聲,想起姬萋讓自己喚她為“萋萋”,趕忙換言道:“萋萋……萋萋……”數聲后那女子仍不回頭,江南飛不疑有他,快步靠近翠柳亭。
小溪蜿蜒流淌,水淺石多,江南飛須踩石而過,翠柳亭就在溪對岸,有三級臺階,左右柳樹環抱,典雅清和。江南飛顧不得欣賞月下美景,踏石過溪,衣衫難免也沁濕了,待到五六步時,一人在溪岸厲聲喝道:“好不要臉!萋萋也是你能稱呼的么?”
江南飛耳根一震,“這,這不是蒙磊兄的聲音么?”江南飛循聲四望,一男子手持長劍,從翠柳亭一側現身,正是蒙磊。
江南飛道:“原來是蒙磊兄,姬姑娘她……她怎么啦?”不便執意稱呼“萋萋”。
蒙磊低沉說道:“哼!閣下果然對我表妹意圖不軌!區區八個字,就教你暈頭轉向,你問也不問就來了此處!”江南飛略覺詫異,止步后應道:“在下擔心姬姑娘有危險,所以來不及去蒙家莊求證。如今看蒙磊兄也在翠柳亭,不知……不知你,你們有何用意?”
蒙磊笑道:“你既如此關心我表妹,何不走到亭子里親自問她?”江南飛望一眼那女子,看她頭上飾物與姬萋昨日所戴一模一樣,不敢怠慢,快步走近亭子,方始上岸,忽覺寒氣撲面,正要抬頭,那女子竟猛然轉身,江南飛瞧向她臉,只此一瞬,那女子竟從袖中連續射出五枚透骨釘。
江南飛奮力翻身,跳入溪水,奈何距離太近,第五枚透骨釘仍刺中了他左臂。江南飛陣痛之余再瞧對方,哪里有半分姬萋絕美的相貌?只不過衣著打扮極度相似而已,卻是個身材中等的男子所扮。
蒙磊瞧他受傷落水,怡然自得,在亭旁捧劍玩弄,似乎篤定那人能把江南飛制服。
江南飛運氣輕點左臂孔最穴,試圖阻止血流。那人往后退了幾步,蒙磊走向岸邊道:“本少爺今日對你小懲大誡,從今往后,你最好離我表妹越遠越好,否則……哼哼,否則下次這透骨釘可得喂一喂毒藥了!”
江南飛這才明白事情原委,聽蒙磊所說,眼下這透骨釘自然無毒,只是它寒意十足,此刻已侵入體力,不免攪亂內息,待要運勁,只覺力不從心。蒙磊看江南飛面色不佳,笑道:“瞧你還敢不敢纏著我表妹了!”
江南飛氣息稍寧,絲毫不肯低頭,朗聲對蒙磊說道:“閣下以姬姑娘之名騙在下到此,就是為了趕走在下!不過在下對姬姑娘絕無惡意,反而想時刻保護她。只要姬姑娘不親口趕走在下,在下絕不會離開她!”他有意反擊蒙磊,是以毫不掩飾自己對姬萋的愛護。
蒙磊惱羞成怒:“你這小子當真不要命了!”轉身吩咐那人再出暗器,卻不見對方蹤影。
這時溪邊兩岸忽現亮光,接著迸發出刺耳的聲音,原來那亮光是兵刃相撞之后的火星。那火星在黑暗中閃爍跳躍,宛如鬼火。江南飛環顧四周,只見刀光如雪,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將他緊緊圍在溪水里頭。
江南飛清叱一聲,踩在兩塊溪石之上,手舉佩劍,帶著千鈞之力朝四周橫掃。劍鋒所到之處,刀網瞬間破碎。他不知對方有多少人,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可逞匹夫之勇,正欲借破網之際施展飛天疾行功,左肩驟然傳來一陣劇痛。原來左臂因強行運勁后血流如注,將青衫染成一片鮮紅。
半晌寂靜之后,有人在黑暗中咳嗽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十幾把長刀齊刷刷砍向江南飛,前后夾擊,似乎是一個刀陣。江南飛看對方都是黑衣蒙面,似覺相識,不及細想,對方已舉刀欺近,他只得入水躲避,奈何溪水太淺,好在他以劍尖挑動溪中碎石,恍若飛箭朝對方一一射去。這群人遮擋后迅速重整陣型,個個嘶吼,喊殺聲震耳欲聾,江南飛連續踏出后四式飛天疾行功,期望攪亂對方陣型,只是他腳步雖輕快無倫,一來水中不便施展,二來對方刀陣嚴密,環環相扣,他縱倚神步,此刻似乎卻無用武之地。溪岸翠柳亭邊,有個瘦高漢子黑衣蒙面,江南飛尋隙瞥過,暗叫不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