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眀山中,江映雪是已然定下的接任者,也不知此次之事,會不會對他日后在山門,或者天界中的聲譽造成影響?不過方諸上神硯徒向來看重他,此事過個百八十年,也會煙消云散,必不會再對江映雪日后的仙途有所影響。方諸上神此次事件,極其袒護江映雪,居然也未責備其半句,還在九襄凌霄的眾生殿中,攬責與自己身上。倒是覺得稀奇,不像方諸上神以往的行事作風。
江映雪目中清明且寧靜,不疾不徐道:“你素來知我,并非心機深沉之人。即便有羽兒橫在你我之間,若換做是我有需要,你也必會奮不顧身。難道不是嗎?”
房中淡淡琥珀色的燭火跳動,光影下藍塵輕闔的眼簾下,映出長睫的倒影,喉中梗了少許,喃喃又問:“天下之大,六界之內,多少女子?你便非她不可嗎?”
“你呢?”江映雪長睫微顫,輕闔眼眸扶著心口輕咳了幾聲后,溫聲輕語地來反問,“換一人?可否能住進你心中分毫?”言畢,他直視藍塵的雙眸,四目相對下,寂然半晌。
江映雪一聲沉沉的嘆息默出,亦未能讓藍塵心中舒緩些許。
藍塵面上瞧不上任何喜怒,唯有攥著藥瓶的指尖,緩緩在瓶口處摩挲。
江映雪心中亦是煎熬,直言不諱道:“我曾無數次問過一個問題,為何天地間,不生出兩個羽朵?你與她,在我心中,皆是難以割舍?!?
藍塵冷哼一笑后,隨即“哈哈哈哈……”苦笑了須臾,便又沉了面色出神,囁嚅在唇間重復了幾遍,“兩個……兩個……朵朵……皆是難以割舍?你無法自己刨心,本君便能刨心嗎?”
江映雪又扶著心口,忍痛輕咳了幾聲,便斟酌須臾,暗含憂傷地淡聲道:“不若?問問羽兒,只要她說選你,我便就此放手,真心祝?!钡攘肆季?,也不見藍塵答復,只得洞隱燭微,言詞尖銳再問:“莫不是所向披靡的藍塵仙君,心中也有懼怕之事?”
聞言,藍塵“呵”笑一聲后,抬眸凌厲一凝,語含機鋒道:“無需對本君用這樣粗淺的激將法!說本君手段用盡?敢問映雪仙君這一遭,用的是何計?讓本君對你心存愧疚和感激?”說話間,藍塵抬手來撩江映雪的衣襟,一邊為他上藥,一邊灼灼輕聲道:“話分兩說!既然弱水軍中,多少雙眼睛瞧見,本君當時讓你將羽朵帶走,那,今日起,本君將羽朵贈予你江映雪,來做個靈獸。此后她闖的禍,皆由映雪仙君,和虛眀山前來接手?!?
江映雪一怔!旋即握了藍塵為自己上藥的手腕,指尖用力攥握,難以想象?藍塵會突然說出此番言語?這不是他認識的藍塵,絕既沒有如此簡單!“你!你究竟想去做什么?”
藍塵冷哼一笑,撥開江映雪的手,繼續為他上藥,“對外,還請映雪仙君,與本君口徑一致!對內,咱們可細說后話?!闭f罷,勾了嘴角抬眸一望,續接話音:“過了今夜,本君便會送羽朵回家去,讓她永遠被關在家中,與你此生不復相見。嘶~?映雪仙君該是還不知朵朵家住何處吧?呵,本君用項上人頭擔保,你此生翻遍六界,也找尋不到羽朵家住何處!”
“藍塵!”江映雪怒到低喝一聲。
藍塵不以為然,“縱使如何證明?你們皆認為本君所作所為,盡是陰毒的不擇手段!既然如此,索性本君便坐實了!”邪浪一笑道:“你江映雪都在九襄凌霄認了罪,將拂黎天后得罪了個徹底,也不怕再多幾條。想必拂黎天后知道事情的始末后,也不會放過羽朵,何苦讓她將怨恨多人?都記在你的頭上,也清晰簡單些。呵!本君如此做,是因為,還有一個顧慮。羽朵從今往后是你江映雪的靈獸,你若是對她生出愛慕之心,不知六界內?該傳出怎樣的笑談?”
說著兩手緩緩一攤開,拋出關鍵,“想必虛眀山的各位長輩,也不會允許你與她再有任何瓜葛。哈哈,本君倒是無所謂了,朵朵這個朝三暮四,來者不拒的毛病,全然是當年被家中人,被寵溺壞了。從前她稱王做妖精時,身邊就是無數獻媚爭寵的,公侍從,百般阿諛奉承,矯言愁云。她又心慈仁厚,不好厚此薄彼,故而惻隱之心弄得自己不知何為專情,只得雨露均沾,不忍拒之。
哎!本君早就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待她回歸從前的生活后,應是需要些時間來適應。想必驕傲自滿的映雪仙君,該是不堪這般折辱,又不好再對她百依百順,左右為難的正人君子,怎會濫殺無辜?除了放手,還能如何?
然則本君與你不同,是個心狠手辣,斬草除根的性子。大可等待些時日,再與她重逢,將那些不該存在之輩,斬盡殺絕,而后手段強硬,無需朵朵同意否,本君說雙宿雙棲即可,那時,外界也無流言蜚語滋擾。
言歸正傳,朵朵在天界教訓了些天界的仙侍和仙婢,此事天界不可能輕易作罷。想必天君聞傲現今還不知道此事,若他知曉,即便蓄意借著此事和地煞暗衛事件打壓天后拂黎的勢力,也不可能輕易饒過挑釁天界威嚴者,因此還請映雪仙君言,羽朵已經在妖族攻進虛眀山時,被妖族所殺。既然死無對證,天界便也無處可追究,且你已經領過責罰,也可將此事就此了結。還望映雪仙君以大局為重,做長遠考量,莫再陷羽朵于險境。給你個此名分的殊榮,也算本君還了你的情。
哦~!還有一件要事,該提醒于你,本君已經騙著羽朵同我拜了堂!映雪仙君若是深情難忘,之后再有任何行為,皆算有背正人君子之風,恥奪他人之妻!哈哈哈哈……
我師父今泓上仙,即便一時不應許,關我個八九百年思過,倒也無妨。本君也不甚擔心,你會在此期間橫生枝節。朵朵的性子,喜新厭舊,見異思遷。這么一算,待本君出來之后,想必朵朵也將你忘得干凈了,此后她的余生之中,依舊只有本君!也只能是本君!本君可以接受,她永遠都不愛我,然而,本君也不會讓她去愛,除了本君之外的任何男子!冒出來幾個?除掉幾個!手段多得是……”
言畢,將藥瓶塞進江映雪手中,起身前拍拍他的肩頭,輕飄飄送了一句令人扎心之言,“安心養傷!”
此時傷重難行的江映雪,沒有個百八十年,無法痊愈,更別說即刻下床了,想必三年五載后,方可能帶傷外出行走,不過到那時?早就木已成舟,蹤跡難尋。藍塵如此一番言說,明擺著讓江映雪再一次,眼睜睜地無能為力!誅人先誅心……
江映雪本就蒼白的面色愈加脫色,額上細密的汗珠沁出,閉眸深深凝吸,心中糾葛難寧……他知藍塵這些言語中,多為氣話,故意讓自己心中不痛快,旁敲側擊來辱罵自己是公侍從。他和藍塵都知,羽朵并非那般性情。只是不知,藍塵究竟想去做什么?他這是要棄了仙途嗎?因此安排好一切,怕天界因此事與彩云谷做難,讓虛眀山來背黑鍋。為了還報江映雪替自己受過之事,嘴上還個人情,言說將羽朵送給他做靈獸,實則卻虛有其表。
可藍塵想將羽朵從此藏起來,這件事,已然是非常確定了!但江映雪卻不能阻止,他現在無力保護羽朵周全,想必藍塵也是如此,才會這般抉擇。
世事無常,冷暖交加。
夜闌人靜中,藍塵推門而出,暖風夾著絲絲霧絮撲襲面頰,此處庭院內有對凌雀婉音私喁,微微抬首,便見廊檐下泥巢中,它們恩愛地撲棱著翅膀,親昵蹭蹭彼此后,將腦袋藏于巢內交頸而眠。
前方羽朵坐在杏花樹下等待,朵朵潔白的落花下,好似笑渦一旋。藍塵望著她的背影良久矗立,捏了捏眉心,讓眼底的淚逆流回到心田猙獰。從前這院中,并無杏花樹,想必是江映雪為羽朵專門種下的此樹,該是過不了多久,每每當羽朵到此時,都能吃到新鮮的黃杏……亦如初見時,羽朵送給自己的那三顆酸澀的黃杏,一份無盡品味的情有獨鐘。
他走上前來,拂去羽朵發梢的露水,見她回眸,藍塵輕淺一笑,拈掉她肩頭的落花,話音少有的這般柔和細膩,“走吧,我們去送兩位朋友,最后一程。”
羽朵含了淚光起身,輕輕抿了唇點頭,見藍塵已然腳下踩著三色彩云,停在本空,回身伸手等著自己。羽朵怯怯地從衣袖中伸出手來,然則卻停在了那里。只因指尖傳來一陣冰涼之感,心中那個魔音又跳出來作亂,讓她不能放過眼前此人。
那日她剛返回時,便找了金鯤,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告知,以求幫助。金鯤對此深有體會,便施法結了個金色的佛印,用于羽朵心中,讓她每每遇到此情況后,靜心聽聽結印中的梵音,有助于快些舒緩心中暴怒。
此刻羽朵閉眸靜心,緩了好一會,才讓自己平靜下來,旋即抬眸笑望藍塵后,從另一側跳上三色彩云,然則卻與藍塵保持著距離,也不敢再去瞧他的神色。
這一切,也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結局。害朋友慘死,害梅家十二位姐姐喪命,害虛眀山和彩云谷被問責,也不知藍塵,會不會原諒自己。
藍塵暗吟不言,思忖少頃,回身攥緊那只空等已舊的手,黃連一笑后,帶著羽朵駕云而走。
星羅布棋,長夜皎潔。堪堪飛抵時,晨曦盎然,雀鳴天籟。
一路上羽朵都與藍塵刻意保持著距離,讓藍塵不住地泛起自嘲地苦笑。
羽朵為梅十三和遙遠日后再踏仙途規劃了甚多,覺得他們曾經住的星辰鎮,離糜禹國的寶樹觀不甚太遠,等些年頭,她和藍塵可以到此地同二人匯合,屆時讓藍塵再傳授他們仙法,如此便能很快再回仙界。
她又拿出了那顆不死仙丹,“你瞧!嘿嘿,我知道你讓我還給江映雪,可是我覺得他給了我,那便是我的了,我和他也算交情匪淺,退回去豈不是傷感情?正好此刻派上用處,將這仙丹一分為二,也可幫二狗和臘梅快些成仙?!?
羽朵說話間,瞧藍塵好似有些隱隱地不悅,逐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嬌哄道:“你別這般小氣嘛!此物雖好,可如今他們二人等不得。隨后,我再找江映雪撒嬌耍賴,哄騙一顆來,到時那顆,我親手喂給你吃!”言畢,望著藍塵甜甜一笑。
卻不知她的笑容,將藍塵生生刺得痛到失覺。羽朵忽而又憶起什么?旋即問道:“那匹白色的天馬呢?江映雪說,是送給我的,可是,它去哪里了呢?”
藍塵自然清晰記得,甚至聽見了那日江映雪對羽朵的求婚之言……從前的羽朵,不會與我這般疏遠,他心口驟然緊縮,惶惶間眼前黑了須臾。
少頃之后,藍塵微微側首,目光中淡淡苦澀泛起,卻笑得柔和溫存,“朵朵,那日之事?你相信我嗎?原諒我了嗎?”
話音剛落,羽朵抖了抖,旋即面上微微泛白,驚恐猶在。她是個怪物,是個浴血狂魔的怪物,甚至想屠殺藍塵,將他吞噬掉,讓他從世間永遠消失,那一刻,憤恨到了極致!太過可怕的自己!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那不是原本的我,不是我,世間之中,不該有那樣的一個我……若是讓藍塵知道這些,想必他再也不會與我朝夕相伴,甚至會對我避而遠之……
隨即雙手緊握自己的耳朵,喘息漸濃間挪了幾步,離藍塵身側更遠了些,閉眸顫顫發音,似是在央求,“不要再提了,我忘了,你也忘了行嗎?那日之事,沒有發生過!我不與你計較了,都將怨恨,通通記在江映雪頭上,你放心吧!”
“好……”藍塵緩緩沉聲允諾,“我們都忘了那些。”言畢,揉了羽朵在懷中,可她卻僵硬了一霎,便推開藍塵,不想再與藍塵如此親近。她這樣的舉動,讓藍塵的心很痛,很痛……
百口莫辯,不虞之隙:你真的已經愛他了嗎?原來我的吻,讓你如此不堪回首,尤其還在江映雪的面前……好似此刻鋪天蓋的大雪,無孔不入地撲卷進心肺。
白云依依,微風拂柳。
待送過了遙遠和梅十三后,藍塵倏爾掉轉云頭,疾疾朝著虞州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