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站赤。
西北風卷著鹽堿地的苦腥味撲面而來,站墻上百十個守軍裹緊粗麻衣,緊張地注視著正在北門外集結的紅巾軍。
當日軍議,傅友德憑借對石山意圖的準確把握,爭取到了單獨領軍攻打青陽站的機會。
但步八營尚未組建,為盡快出兵,傅友德要了暫編營(除掉傷亡和邵榮帶走部分骨干,剩下不到一百八十人),加上本隊六十三人(超編),仍顯單薄。
石山謹慎起來,給傅友德部配了三套鐵甲和三十副皮甲,又安排輜重營鐵、木匠人各三名隨軍保障,并允許傅友德途中自行招募兵卒。
前靈璧弓手在虹縣之戰中表現拉胯,差點被打散整編,倒是能知恥后勇,沒有辜負傅友德這個宿州鄉黨的信任,至少列陣還是有模有樣。
算上途中招募的新兵,傅友德部約四百人,列成“品”字型陣。
突出部小陣三十人皆身披皮甲,手握大盾、長刀,顯是“精銳”無疑。
后面兩個“大陣”,三百余名漢子身上衣袍顏色雖雜,但勝在樣式大致統一,列成陣型后沉默不語,硬是將手中長槍舉得森然如林。
陣中還有百余青壯抬著云梯、撞木等器械,明顯有備而來,隨時可以攻城。
傅友德站在陣前,鐵盔映著冬日慘白的天光,手中巨弓舉起,弓梢后指。
其身后竄出八名赤膊漢子,將竹竿狠狠插進黃土上——桿頭串著的探馬首級尚在滴血,墻頭守軍尖叫和倒吸冷氣聲混作一團。
有眼尖者認出,這些首級是泗州派來的探馬,原本有二十人,昨日進站通報泗州即將出兵,要求嚴守站赤,補充完給養物資就出了站,一路向西探查敵情。
半個時辰前,探馬陸續返回,部分人身上還帶著傷,旋即有三人換馬出了東站門,向著南面的泗州城一路狂奔。
當時就有靈醒的站丁猜測,這些探馬怕是遭遇了紅巾妖賊,沒想到賊軍這么快就進逼站前。
一個肥碩的青衣驛吏站了出來,喝罵聲里夾雜著皮鞭抽響,幾個守軍應聲痛呼,騷動漸止,但也暴露了站赤上下已經因懼生疑了。
傅友德見恫敵之策見效,聲如洪鐘,朝著站墻上的站丁喊道:
“爾等且聽好!區區數十探馬,妄圖拖延義師行軍——”
嗖!
正喊話間,一支冷箭突然從墻頭射出,直奔傅友德面門而來。
“哼!”
傅友德冷哼一聲,抬手抓住力道已衰的箭矢,反手搭在弓弦上,開弓如滿月,只聽“嘣”的一聲,箭矢急如流星,正中站墻上偷襲者的盔纓,嚇得那人跌坐在地。
“傅某的箭矢能射落盔纓,也能洞穿喉骨,再敢放冷箭擾某喊話,取你狗命!”
賊軍本就占據上風頭,又弓強箭準,對射完全占不到便宜,守軍不敢出站反擊,只能任由傅友德繼續喊話。
“泗州探馬先至,想必州城已經開始調度兵馬,爾等是不是以為有站墻可守,就能堅持到援軍抵達的那一天?”
城墻上又是一陣騷動和喝罵,顯然有部分守軍被傅友德猜中了心思。
“當日,虹縣官民也不識紅巾威風,抱此僥幸頑抗義師。結果呢?不到一個時辰,城池便被咱們攻破,縣尉縣尹高敬一授首,其余官吏人等皆被生擒,無一走漏!
青陽站赤墻高不過兩丈,守丁不足兩百,爾等可有能堅持更久?”
因位置重要又遠離周邊城池,青陽站修筑標準遠勝一般站赤,站墻高有兩丈四尺,外包青磚,墻上還有甬道、垛口和箭樓,形制更似軍寨。
但再堅固的城寨也須人防守,站丁不足,兵甲稀缺,僅靠幾個敗退逃回的泗州探馬彈壓,維持士氣都難,更別說能否堅守到援軍抵達之日。
青陽站驛令躲在女墻后,心知不能任由妖賊繼續喊話打擊本方士氣,急忙用因恐懼而變調的聲音朝幾個探馬嘶吼道:
“放箭!快放箭!”
嘣——
傅友德的動作更快,一名探馬剛將身體探出垛口,尚未拉開弓,就被迎面而來的箭矢射中,尸體踉蹌后倒。
旁人這才發現死者被箭矢洞穿脖頸,說穿喉骨就穿喉骨,頓時膽寒,另兩名探馬本已挽弓,趕緊縮回身子,任由驛令如何嘶吼,也不敢再探出頭。
“爾等這些年可曾吃過幾頓飽飯,驛令私吞的役錢,又夠換爾等全家多少口糧?一個多月前,楮蘭、房村兩站站丁棄暗投明,到現在,已有二人做了義軍千戶長。”
元制,下千戶所僅統轄三百人。
青陽站丁不識指揮使之職大小,替換成更容易理解的千戶長,并非欺騙。
當然,傅友德也沒指望喊幾句話就能說動站丁反水。
趁著守軍被自己的神射震懾,暫時不敢探頭,傅友德揮手,命突擊隊抬著攻城器械潛近站墻,其人嘴上也沒閑著。
“機會就在眼前,爾等甘愿為幾升摻砂陳米,就稀泥糊涂為狗官賣命?還是搏一搏,殺了這些狗才,投身義軍享富貴!
沒膽殺狗官也行,放下兵器可活,開寨門者賞錢二十貫——”
傅友德話音未落,青陽站驛令就已經慌了,一面瘋狂抽打開始動搖的站丁,一面瘋狂吼叫,竭力想要壓住賊頭的聲音。
“都他娘的起來,站赤破了,你們全家都要死!”
這廝倒是警醒,抽打站丁時還不忘躲在內女墻一側,且身子躬得極低,唯恐中了賊頭冷箭,卻不防傅友德早已從墻上的混亂,猜到他的位置。
嘣——
這一箭角度略高,直奔站墻上豎著旗桿而去,旗繩應聲而斷,被風刮下的旗幟恰好裹住了彎腰勾頭的驛令,這廝還以為被手下人偷襲,匆忙呼叫心腹救援。
“誰!快來人救俺!”
一旁臉上有條恐怖鞭疤的站丁先是一愣,旋即眼中兇光迸射,手中糞叉猛地捅向被旗幟包裹的驛令,粗糲的吼聲傳遍站墻。
“救!救你娘!俺二哥凍死在馬棚那晚,狗日的可曾救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