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世界盡頭”：風月、浪子、最終少女（6）

不過，曾經輾轉于世界各地、對多種多樣的行業規則都輕車熟路的奧尼西亞，對此倒是自然毫不意外。不如說，在這個層面上，阿涅絲對他而言、不過是個晚來許多的后輩。

所以，聽了對方所說的，他也只是悠閑地坐在了紅發麗人對位的座椅上，從阿涅絲在會客桌上準備的煙草架、取了一支素體用的電子雪茄，像先前一樣用指尖一劃其尖端、雪茄便冒起火星來。他輕輕吸了一口、細細品味過其中不同于細卷香煙的濃郁氣息，又很快地吐出一縷薄薄的煙氣，而后才回答道：

“你說得對，阿涅絲。作為‘奧賽蘭多’，我的確還不起債，甚至只能做小白臉混口飯吃。但作為奧尼西亞·普莉希拉，我能給你的……卻是你遠遠無法想象的。我們認識多久了，阿涅絲？……五年、十年？我欣賞你、尊重你，所以向來不喜歡居高臨下地對你指點些什么。但只有這一回，我卻還是至少要提醒你一句，你還遠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了解我——沒有任何人，能僅憑只言片語、就了解到真正的我。

……你知道，我既是整個群星帶‘臭名昭著’的風流浪子，也就是這世上最高明的騙子。我是說……哄一個你喜歡的女孩開心，幾乎無可避免地需要一些八面玲瓏的謊言、充當苦澀生活的潤滑劑；所幸，在了解你的取向后，我便識趣地從沒有對你展開過攻勢，你也就不至于太早地了解到我的這一面了。”

“……”

“所以，阿涅絲——別問我能給你什么報酬。你才該提前考慮清楚，既然難得有一次賣人情給我奧尼西亞的機會，你究竟想換到些什么？真正重要的是什么？畢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珍貴機會，也許幾十年來僅此一次，現在卻被你恰巧趕上……哦，不對。按我對你的了解，也許在方才那么說的時候，你心里其實就已經有數了？你在隱瞞些什么。”

說著，奧尼西亞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電子雪茄，似乎對一切胸有成竹。這種煙草除了用途與構成外、都嚴格還原了曾經經典雪茄的形式，卻比起“幻夢”中的虛擬體驗更受人青睞。（順帶一提，電子煙草當然不會對肺有所損害，畢竟無論是機械抑或生物構成的素體、都根本就不需要這個器官便能運作。）

紅發麗人聽罷先是一言不發，只是望著長發少年的眼，同他短暫對峙。不過很快，她便放棄般不羈地一笑，說道：

“好啦，看來要由我來為你擔心、實在還是為時尚早了。我猜，你在來這里之前就知道我想要什么，對吧，奧尼西亞？……你贏了，因為我想要的事物一直就被緊緊攥在你一個人手里。所以說吧，這次需要我做什么？”

“痛快。”長發美少年打了個響指、而后熄滅雪茄，說道，“第一件事，我的那位朋友漢斯·薇爾娜中了‘噬殺蜂群’，需要有個人代我去上城區的‘塔’內跑一趟，辦手續取回他的歷史數據。在他剛剛被擊中的時候，我就隔斷了他的歷史數據與賽博網絡的聯系，所以現在理應還沒被完全侵蝕。至于我嘛，我還不能以奧尼西亞·普莉希拉的身份在上城區露面，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哦，漢斯……你是說那位有些胖的‘雛兒’先生？不過，他作為‘薇爾娜’小姐過來的時候我還挺喜歡的——那個一無所知的可憐蟲，想必是被卷進來的吧。嗯，上城區那邊的確也有幾個議員是我這里的常客，應該不難做到這事。不過，按你所說的，那個‘噬殺蜂群’不是不可治愈的殺人道具嗎？先說好，我可不保證之后真能救活他。”阿涅絲說。

“不必。我只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替我去跑一趟，之后的事我會自己著手處理——等我先解決了手頭的麻煩之后。不過，這件事看似不難，實則也許會遇到阻力。你知道，‘地火幫’雖然只是個在這里當地規模不大的年輕地頭蛇組織，可這次他們執行的卻是‘黑雷神’——也就是那個地下皇帝奧賽蘭多·諾依曼·菲恩的命令。我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我清楚他做事向來不擇手段。如果我也是他計劃的一環，那你們都要小心別被波及。”奧尼西亞淡然分析道。

“呀，難道我這是被我們的奧尼西亞少爺擔心了？這可是榮幸之至。可惜我對男性不感冒，要不也許今晚就要以身相許了。好了，這是第一件，我記下了。”紅發麗人半開玩笑地打趣過后，示意奧尼西亞繼續。

“第二件事——那個銀發的小姑娘，格溫多琳·赫拉，是你安排她到我的房間的吧？關于她，你還知道些什么？我需要情報，越多越好。”淡金色長發的美少年又說。

“呃，那個銀發的……我還以為她只是你眾多追求者的其中之一。我在門口找到她，那時她正苦苦地杵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人；你知道，我一向忍不住對美少女搭訕的欲望，就上去和她聊了兩句。她說無論如何都想見你，我就好心讓她進來咯。”阿涅絲輕描淡寫地笑著說道。

“……”

然而，奧尼西亞卻神情淡漠，甚至并未看著她的眼睛、只是一言不發。

沉默許久之后，阿涅絲終于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煎熬的拷問，這才主動開口說道：

“……好吧，果然還是瞞不過你。但是，奧尼西亞，這件事我真的不能說。你明白嗎？我從來不喜歡對朋友說謊。所以如果我說‘不能說’，那就是真的不能說，千真萬確。不過，我雖然清楚那個女孩來歷有蹊蹺，卻也不認為他們能拿你怎樣；如此，我才放了他們進來。你知道，那時候，我別無選擇。……抱歉。”

“我理解。”奧尼西亞聽罷很快便回答道，“那么，這件事不算，我不會再向你追究、也不會再提起，我們權且就當做它沒發生過吧。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歡讓朋友為難——畢竟這些年來作為‘奧賽蘭多’時，我想我已經令你為難的足夠多了。”

“謝謝。”紅發麗人悻悻地說，眼角罕見地閃過一絲陰霾。

不過，這件事其實倒也并不真的令奧尼西亞意外。相反，倘若這些真的只是巧合，抑或少女格溫多琳自己所以為的“預言”，他倒還會更緊張些。

“那么，來談談下一件事吧，這件可能會相對困難些。”長發少年重新露出微笑，說道，“我需要一艘沒在官方注冊過的驅逐艦或運輸艦——巡洋艦就有些太惹眼了，驅逐艦左右的大小最好。至于出產來歷嘛，最好是軍方的、但民間出產的如果可靠也無所謂——因為我還是比較習慣軍方的操作系統。你知道，之前他們可是我的大客戶。”

聽罷，阿涅絲倒吸了一口涼氣，答道：

“這可真是……‘相對困難’多了。我說，你說的驅逐艦，莫不是那種裝載了電子魚類和能量穿透導彈，還有什么電磁脈沖之類的玩意的名貴貨色？”

“嗯，差不多。不過比起艦載武器，我倒更關系她的航行性能就是——越快越好。”奧尼西亞仍然一臉笑意地說。

“哈……”紅發麗人這才嘆了口氣，回答道，“好吧好吧，這次看來可真是要大出血了。不過說實在的，我一個‘風花雪月區’的老鴇，可實在沒有渠道搞到這些軍火一類的東西。不過，我在這一代倒的確有些相關生意的朋友，也許能幫你先搞到條偷渡出境的運輸船。離開這里之后，在那些紛爭地帶——想必你會比我更了解，該怎么從他們手中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也是。”奧尼西亞點點頭，說道，“也罷，反正我也不準備這么早就大動干戈。那么，這個也拜托給你了——其他還剩下最后一件。”

“……是什么？”像是為了做好心里準備似的，阿涅絲深深地吸了口氣。通過方才的需求，她已經切實了解了奧尼西亞開口提要求時的毫不留情。況且，這可是最后一件——按常理而言，理應是最難實現的一件。

不過，奧尼西亞卻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惡趣味地淡淡一笑，說道：

“記得那個銀發女孩嗎？她的衣服實在太不像樣了——腿上連條褲子都沒有，全靠那件超大號的白T恤罩著下面，肩膀也總有一邊暴露在外。像她那樣，我們來到下城區夜晚的街巷里不過半分鐘，便會有群‘野獸’沖出來要將她吃干抹凈。雖然他們不僅吃不到肉、下場肯定還會很慘，但我可不想那么大張旗鼓地殺出一條血路來。至于款式嘛……我覺得最好樸素些。她本身就是個好模子，而光是白銀色的長發和那對琥珀色的眸子、也已經足夠惹眼了。當然，之后我也不會穿著這身出去。”

望著奧尼西亞身上那件標志性的米白色昂貴風衣，紅發麗人會心一笑——他知道，奧尼西亞所說的“換身衣服”，可并不代表他會愿意換掉這件風衣。據說，就連為軍方做特工執行暗殺任務時，他都曾滿不在乎地穿著這身惹眼的衣服深入敵營。

“好吧，令人驚喜……這件倒是容易滿足。若是論給美少女挑選著裝，這下城區里可沒有人比我更擅長了。”阿涅絲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般，欣喜地笑著說道。

不知為何，望著那笑容、奧尼西亞卻稍有點心生寒意。他只能慶幸，現在自己是男性素體的奧尼西亞，而非女性素體的普莉希拉。

“那么，輪到我提要求咯——雖然我想你應該心里已經有數了就是。”阿涅絲仍然笑著，甚至微微瞇起眼睛，“來吧，把久違的‘普莉希拉’借給我一天——我要見她，也已經等了她太久了。”

“不行。”少年斬釘截鐵地回答。

“……啊？為什么？！”這一回，阿涅絲似乎真的感到有些不悅了，眼角因而微微扭曲。

“我發過誓的，還記得嗎？抱歉，阿涅絲——其他的什么我都能補償你，但唯有這個不行。”他又說。

“可……憑什么？那天你只是喝多了才發的誓，而且你們……原本不就幾乎沒有差別嗎？奧尼西亞時所用的素體，還有普莉希拉時所用的素體……這兩者本來就都是同一個你啊？”

“那時我很清醒，阿涅絲。而且既然幾乎沒有差別，那為什么你會對普莉希拉如癡如醉，卻對奧尼西亞毫不感冒呢？”奧尼西亞冷靜地反問。

“這不一樣……這根本沒得商量，奧尼西亞！而且，我以為你早就猜到了，方才才肯痛快答應那些不講理的要求的。”

阿涅絲似乎完全失去了先前為止的游刃有余，一談到“普莉希拉”便有些歇斯底里。

“就今天一晚，把她給我，求你了。如果你不喜歡這樣，我也會有辦法幫你‘忘掉’。放心，很多一時為情所傷的姑娘都用過，雖然效果也許不夠徹底，但絕對不會對身體構成危害——我也用過。”

“……非此不可嗎？”長發美少年嘆了口氣。

“非此不可。”紅發麗人斬釘截鐵。

“那么，至多只能半個小時。這點時間的話，我還能對自己的記憶打打擦邊球。”

“太短了！……我好不容易才能再見到她，你卻只給我半個小時？這點時間夠做什么？……我又不是你朋友那樣說幾句話都哆哆嗦嗦的‘雛兒’？！不過，我理解你著急趕路的心情——四小時，我會在此期間為你安排好偷渡的驅逐艦和格溫多琳小姑娘的新衣服，結束之后你們就可以離開。”

“……一小時，這是我的極限了。”奧尼西亞無可奈何地退讓。

“那就兩小時吧，從現在起，算上你前后更換素體和著裝的時間在內……”

“……”

“……再附加上，你這些年來在我店里賒的賬一筆勾銷——食宿也好，酒水也罷，甚至還有免費被你勾走的那些風月女子們耽誤的工錢也一起！……怎么樣，成不成交？”阿涅絲咬牙說道。

“好吧、好吧。”奧尼西亞苦笑著說，“說真的，我自己都開始有點嫉妒你心目中的‘普莉希拉’了——她究竟什么地方這樣有魅力？”

聽罷，阿涅絲·維蘭·德拉曼頗為神秘地莞爾一笑，答道：

“這可是一言難盡。不過很快，我就會讓你明白的，全身全心。”

……

……

兩小時后。

在夜總會“庭蘭館”的兩個年輕機敏的少女的引領之下，換好衣服的銀發少女格溫多琳·赫拉來到了同樣位于三層的阿涅絲寢室前。

向來青睞美少女的阿涅絲·維蘭毫不吝惜地派人為她換上了一身夾雜了哥特與洛可可風格的、完全與奧尼西亞所說的“樸素”背道相馳的洋裝。不過，也許是作為對他要求的一點小小的尊重，她所挑選的這身衣服色調上到還算是清新、端莊。

這件洋裝主要由深藍、黑與白色調構成，主題是群星閃爍的寰宇夜空。裙擺是幽深的深藍色，而刺繡的銀色繁星則優雅地點綴其中。上身部分則類似歐式的白色宮廷襯衫，以白色的蕾絲與褶皺裝飾為主，并將黑色高貴而典雅地點綴其中。所以現在，比起一個從童話中出逃的姑娘，她其實倒更像是哪家貴族藏在深閨的、天真無邪的千金小姐。她白銀色的長發披散在雪白的衣袖上，純凈得如同徹夜的雪。

不過，當有生以來第一次換上這種華麗又昂貴的服裝的格溫多琳，略顯忐忑地敲門后進入房間里時，卻見到了一副意料之外的場景。在那里——“奧尼西亞”癱軟地倚靠在床頭的靠枕上，寬松的印花長袍、微妙地起伏可見。

格溫多琳很快便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模樣、似乎與先前微妙地有些不同；“他”原本光彩照人的淡金色長發，如今則換成了同樣色澤質感、卻只有脖頸長度的短發。這種裝束將颯爽與柔軟兩種看似相異的質感奇妙地結合在一起，而那就是現在的“他”給人印象的縮影。

另一方面，將她叫來這里的女主人，紅色長發的麗人阿涅絲，則穿著一條寬松的系繩印花長袍，神清氣爽地站在“奧尼西亞”身旁。

見到格溫多琳來訪，她甚至戀戀不舍地又靠在“他”耳畔鶯聲細雨一陣，弄得這位個性冷淡的“麗人”都忍不住臉色微微泛紅，這才舍得將眼神放回到格溫多琳身上。

而“奧尼西亞”呢？與狼共舞兩小時之后，“他”已經幾乎失去了反抗的斗志。“他”最后僅存的抵抗，也只在那雙極盡疲乏的柔和眼神中一閃而過。

“那個……‘奧尼西亞’？請問阿涅絲·維蘭小姐，‘他’這是怎么了？該說，我現在還應該叫‘他’奧尼西亞嗎？我是說，‘他’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格溫多琳吞吞吐吐地說道，平日里向來耿直又真誠的眼神，此時卻難得有些無所適從了。

兩小時左右前，奧尼西亞曾回到二層她所在的房間一趟。那時他對格溫多琳交待，自己還有些麻煩的瑣事要忙，便讓她聽從這里的主人阿涅絲·維蘭小姐的消息稍后片刻、沐浴更衣，再準備與他一同出發。那時她雖然已經多少有些心存疑惑，可見奧尼西亞當時樣子古怪、怕再次惹他生氣，便沒敢多問。

于是現在，出于先前的一點退縮，她的心中充滿了莫名腫脹的怪異情感。也許這就是所謂“后悔”——她想。倘若被當時的奧尼西亞挖苦或數落上幾句，她就能明白現在面前究竟發生著什么，那么這絕對是一筆劃算的交易。

現在，她甚至不知道這一切該從何談起。她于是只好呆若木雞地、靜靜地等著，等到眼神這位失去神采的奧尼西亞·普莉希拉終于回到原先的狀態，抑或那位紅色長發的麗人終于肯放過前者，做些什么令“他”振作起來，允許一切逐漸回到平日“正常”的狀態。

雖說，對格溫多琳而言，“正常”的定義似乎也已經逐漸開始變得模糊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