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通化回來的路上,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路邊的白樺樹裹成了毛茸茸的雪柱。我摸出那枚銅環,借著車內的暖光細看,軍號形狀的刻痕邊緣還泛著新銅色,像是剛被人用指甲一點點摳出來的。副駕駛座上的軍號突然輕輕震動了一下——趙長山的魂還跟著,只是身影淡得像層霧,要湊得很近才能看見。
“你想跟著就跟著吧。”我把軍號往他那邊推了推,“等把他們六個的家人都找齊,再送你走。”
影子晃了晃,像是在點頭。我突然想起文老的話,魂的執念往往和“未竟之言”有關。趙長山日記里那句“對不起”,到底是對誰說的?是沒能護住戰友的自責,還是沒來得及對母親說的告別?
回到鎮上的老房子時,院角的老榆樹已經落滿了雪,枝椏上掛著的冰棱像串透明的刀子。我把六個骨灰盒擺放在文老生前的八仙桌上,每個盒子前都放上從地窖里找到的小物件:王鐵柱的銅煙袋鍋、李根生的彈弓、張福來的銅片……趙長山的軍號立在最中間,號管上的紅漆雖然斑駁,卻透著股執拗的亮。
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文老坐在炕沿上,手里捻著銀針,說:“辨魂如辨癥,得看舌苔,聽脈象,更得聞那股子氣。枉死的魂帶腥氣,執念深的魂帶土氣,你聞聞趙長山,是不是有股子玉米香?”
驚醒時,窗紙上已經泛白。我走到八仙桌前,果然聞到股淡淡的甜香,不是玉米,是玉米酒的味道。趙長山的魂正蹲在李根生的骨灰盒旁,用號管輕輕敲著彈弓,魂鳴細細的,像有人在哼沂蒙山的小調。
“李根生是山東人?”我想起日記里寫他總念叨“娘做的棗糕”,山東沂蒙一帶的棗糕確實有名。我打開電腦,在老兵數據庫里輸入“李根生 1940山東抗聯”,屏幕上跳出條模糊的記錄:“李根生,沂水人,1939年參軍,1940年失蹤,時年十六。”
下面附了張登記表,家屬欄寫著“母,李秀蓮”。我立刻聯系沂水縣民政局,對方查了三天,回話說李秀蓮老人1998年就過世了,孫子李建軍在縣城開了家雜貨鋪,聽說過爺爺參軍的事,但只知道“跟東北的抗聯走了,沒回來”。
我帶著李根生的彈弓和骨灰盒去沂水那天,趙長山的魂一直待在后備箱里。李建軍四十多歲,聽完我的講述,捧著彈弓愣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哭:“俺奶奶總說,爺爺走時揣著俺爹做的彈弓,說打完仗就回來教他打鳥……”
他從里屋翻出個褪色的布包,里面是塊補丁摞補丁的紅布,包著半塊干硬的棗糕。“這是俺奶奶留的,說爺爺最愛吃,等他回來熱給他吃。”李建軍把棗糕放進墓穴,“爺,回家吃棗糕了。”
埋土時,我聽見趙長山的魂吹了段輕快的調子,像沂蒙小調里的“送郎參軍”。李根生的骨灰盒旁,那道淡青色的影子漸漸淡了,飄向遠處的山崗——那里有片棗樹林,正是掛果的時節。
送走李根生,我帶著王鐵柱的銅煙袋鍋去了河北正定。煙袋鍋上的“王”字刻得很深,邊緣包著層厚厚的包漿,一看就用了多年。文老教過“觀物識人”,說常年用煙袋的人,食指第二節必磨出繭子,王鐵柱的煙袋鍋傾斜角度大,說明他是左撇子。
正定縣的檔案館里,果然有位左撇子的王鐵柱。1938年從騎兵連轉到抗聯,因為落馬摔斷過胯骨,所以走路有點瘸——這和我從骨架磨損程度推斷的完全吻合。他的孫子王強在縣城開馬場,看見煙袋鍋就紅了眼:“俺爺爺的煙袋鍋!他走時說‘等俺回來,教你騎烈馬’,俺爹等了一輩子,到死都在馬廄里留著副空馬鞍。”
下葬那天,王強牽來匹白馬,繞著墓穴走了三圈。趙長山的魂站在遠處,軍號舉得高高的,吹了段騎兵沖鋒號,聲震得墓前的松柏葉簌簌落。王鐵柱的影子跟著白馬跑了幾步,慢慢融進馬場的塵土里——那里有他最愛的馬。
接下來的半年,我帶著剩下的四個骨灰盒,跑了遼寧、吉林、黑龍江。張福來的銅片上刻著“秀蘭”,他的孫女在沈陽做裁縫,說太奶奶總摸著銅片哭,說“你爺爺答應給我扯塊紅布做棉襖”;周石頭的骨架少了根肋骨,他的曾孫在煤礦上班,說太爺爺是礦工出身,參軍前在井下救過三個人,“骨頭硬得像石頭”;孫守義的骨灰盒旁有顆生銹的子彈殼,他的老家在佳木斯,后代說“爺爺走時揣著顆子彈,說要留著打最后一個鬼子”。
最后剩下的是趙連成。他是趙長山的弟弟,骨架比哥哥小一號,牙齒缺了顆門齒——趙家人說,連成小時候爬樹摔的,長山總笑他“漏風的嘴吹不成號”。
趙長山的魂對這個弟弟格外上心,總用號管碰碰他的骨灰盒,魂鳴帶著股子疼惜。我想起文老的筆記本里寫過,1940年磨坊阻擊戰前,有個小戰士跑回通化送信,說“三營有對趙姓兄弟,弟弟中了槍,哥哥背著他往磨坊跑”。
“你是背著連成去的地窖?”我問趙長山的魂。他點了點頭,軍號往自己后背指了指——那里的軍裝破了個洞,像是被子彈打穿的。原來那天他引開鬼子時,后背中了槍,卻硬是爬回地窖,把弟弟和戰友們擺整齊,才咽的氣。
趙連成的骨灰下葬時,趙長山的娘的照片擺在墓碑前。老太太梳著圓髻,穿著藍布褂子,眼神清亮。趙長山的魂對著照片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軍號放在地上,像是在請罪。
“娘,俺們回家了。”我替他說出那句話。陽光突然穿透云層,照在墓碑上,趙長山的魂漸漸變得透明,軍號的輪廓在光暈里越來越清晰,最后化作一道金光,鉆進我口袋里的銅環。
那枚刻著半朵梅花的銅環,此刻終于完整了——軍號的刻痕和梅花嚴絲合縫,像天生就長在一起。
回到長白山的老磨坊時,已是2014年深秋。我把趙長山的軍號掛在石磨旁,號管上的紅漆被風吹得更淡了,卻透著股溫潤的光。地窖口蓋著新的石板,上面刻著七個名字,每個名字旁邊都畫著顆五角星。
趙長山的魂已經不在了,但我總覺得他還在。有時深夜路過磨坊,會聽見里面傳來“咔嗒咔嗒”的聲,像是石磨在轉;有時雪落在號管上,會看見淡淡的水汽,像是有人剛吹過號。
文老的墳就在磨坊后面的山坡上,我給他培土時,發現碑前多了束野菊花,是金紅教我認的那種,說抗聯的戰士最愛用它止血。我知道,是趙長山的魂來過——他記著文老是抗聯的交通員,該敬束花。
那天傍晚,我坐在磨坊的門檻上,看著夕陽把雪染成金紅色。銅環在手里發燙,隱約聽見段軍號聲,從長白山深處飄來,穿過玉米地,越過白樺林,落在磨坊的石磨上。
我想起文老說的“昨天”,原來不是過去的日子,是那些沒來得及說再見的人,沒來得及做完的事。而我要做的,就是帶著他們的心愿往前走,讓每道淡青色的影子,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風穿過軍號的號管,發出嗚嗚的聲,像誰在說“謝謝”。我站起身,把銅環揣進懷里,往鎮上走。遠處的山崗上,一群孩子在放風箏,風箏線拽得直直的,像根扯不斷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