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的風帶著黃土高原的沙礫,刮在臉上有些疼。我背著藥箱站在晉北的山峁上,望著溝底那些窯洞,土黃色的墻在夕陽里泛著暖光。文老說這一帶的老窯洞常有“客人“來,讓我來給獨居的張大爺送藥時多留意——張大爺的兒子當年是八路軍的號兵,犧牲在雁門關戰役里,老人總說夜里能聽見軍號響。
踩著碎石路往溝底走,鞋底磨得發燙。窯洞的煙囪正冒著煙,張大爺坐在門口編筐,看見我,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文先生的徒弟?快進屋,炕燒得熱乎。“他手里的柳條編到一半,筐沿歪歪扭扭的,顯然心思不在這上面。
夜里躺在窯洞的土炕上,聽著窗外的風聲,像有人在吹口哨。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軍號聲,“嘀嘀嗒嗒“的,是沖鋒號的調子,卻比正經軍號輕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披衣出門,看見個穿灰布軍裝的影子,正站在窯洞后的土坡上,手里舉著把軍號,號嘴對著月亮,卻吹不出完整的調子。
他約莫十七八歲,軍帽上的紅星磨得發亮,胸前的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揣著什么寶貝。右腿有些不便,站立時總往左邊傾斜——我在張大爺家的相框里見過他,照片上的少年穿著同樣的軍裝,舉著軍號笑得露出虎牙,那是他參軍前拍的,也是張大爺最寶貝的物件。
“是小石頭吧?“我輕聲喊。張大爺說他兒子小名叫石頭,因為生在采石場旁,部隊里的戰友都這么叫他。影子猛地轉過身,軍號從手里滑落,在黃土上砸出個淺坑,卻沒發出聲響。他看見我,忽然往后退了退,右手捂住右腿,像是怕人看見他的傷。
“您的腿受傷了?“我蹲下身,從藥箱里拿出活血化瘀的藥膏。影子的眼睛眨了眨,忽然伸出手,往我掌心塞了個東西——那感覺軟軟的,像塊布,攤開手卻只有些黃土,混著點淡淡的油墨味。
這時張大爺拄著拐杖出來了,看見土坡上的影子,渾濁的眼睛里滾下淚來:“民國三十三年秋,你在雁門關吹沖鋒號,被鬼子的炮彈炸傷了腿,還硬是爬到山頭把號吹完......“
影子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像是被這話撕開了舊傷。他舉起軍號,對著雁門關的方向,嘴唇翕動著,卻只發出“嗚嗚“的聲,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號嘴。他胸前的口袋動了動,露出半截信紙,邊角卷得厲害,顯然被摩挲了無數次。
“您是想把信送出去?“我想起張大爺說過,石頭參軍時帶了封家信,說等打了勝仗就寄回來,可直到犧牲,那封信也沒寄出。影子點點頭,忽然抓住我的手,往山下指了指,那里有個廢棄的郵筒,鐵皮早就銹成了紅褐色,是當年村里唯一的通訊點。
“信我替您寄。“我從懷里掏出紙筆,“您說,我寫。“影子望著我,忽然笑了,眼角的紋路里盛著光,他張開嘴,斷斷續續地“說“著,我趕緊記下:“爹,我在部隊很好,戰友們都照顧我。昨天打了勝仗,繳獲了鬼子的機槍,我給您留了個彈殼當念想。等趕走鬼子,我就回家陪您編筐,再也不離開了......“
寫到“再也不離開了“時,我的筆頓了頓。張大爺說石頭犧牲前,曾托老鄉帶話,說打完這仗就回家,可終究沒能兌現。影子看著紙上的字,忽然捂住臉,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谷穗。他胸前的口袋敞開著,露出里面的信紙,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顯然是練習了很久才寫會的。
“信寄出去了,“我把寫好的信紙折成方塊,放進那個廢棄的郵筒,“您爹收到了,他說等您回家,給您做您最愛吃的莜面窩窩,就著腌蘿卜吃,管夠。“張大爺在一旁幫腔,用拐杖在地上畫了個大大的圓圈:“你看,咱家的窯洞修好了,比以前寬敞,你住東頭,我住西頭,夜里還能聽你吹號。“
影子望著地上的圓圈,忽然挺直腰板,舉起軍號,對著雁門關的方向。這次,他吹出了完整的沖鋒號,調子清亮,穿透了晉北的夜空,像是在告訴遠方的戰友:“我完成任務了。“風卷著黃土掠過他的軍帽,影子漸漸變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縷煙,鉆進了那把軍號里,號嘴忽然閃了閃,像是被少年的氣息焐熱了。
回到窯洞時,張大爺正往灶膛里添柴,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他滿臉通紅。“他總說吹不好收兵號,“老人往我碗里盛了碗莜面,“說沖鋒號要吹得猛,收兵號得吹得柔,可他這輩子,就沒吹過完整的收兵號......“
我望著窗外的黃土坡,忽然覺得那軍號聲還在響,從雁門關的硝煙里傳來,穿過幾十年的風沙,落在如今的月光里,暖得像少年未說完的話。郵筒旁的黃土上,那把軍號靜靜地躺著,號嘴朝上,像是還在等主人來吹響收兵的調子。
第二天一早,我去廢棄的郵筒看了看,里面的信紙不見了,只有個銹跡斑斑的彈殼,上面刻著個小小的“家“字。張大爺把彈殼揣進懷里,像是揣著個滾燙的寶貝:“這是他說的念想,真的給我留了......“
離開窯洞時,張大爺往我包里塞了袋莜面:“給文先生嘗嘗,是石頭最愛吃的那種。“他站在土坡上,望著雁門關的方向,忽然哼起了收兵號的調子,雖然不成章法,卻透著股說不出的踏實。
風卷著黃土掠過山峁,我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軍號聲,收兵號的調子,從窯洞后的土坡上傳來,“嘀嘀嗒嗒“的,溫柔得像月光。那聲音里,像是有個穿灰布軍裝的少年,正舉著軍號,對著家鄉的方向,把沒吹完的收兵號,吹給每一個等他回家的人聽。
回到藥鋪時,星哥正在碾藥,金紅姐在蒸饅頭,藥香混著麥香漫了滿院。文老坐在廊下,聽我講了石頭的事,忽然從里屋拿出個木盒,里面放著些英魂留下的物件——有胡琴的斷弦,有染坊的藍布,還有鐵路工人的懷表。我把那個刻著“家“字的彈殼放進去,木盒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這些跨越時空的牽掛,終于在這一刻相遇了。
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晉北的黃土坡上,有個穿灰布軍裝的少年,正坐在窯洞門口,給張大爺吹收兵號。調子柔得像流水,張大爺坐在旁邊編筐,時不時往他嘴里塞塊莜面窩窩:“慢點吹,別噎著。“少年的右腿好了,吹號時站得筆直,胸前的口袋敞開著,露出那封寄到家的信,邊角被熨得平平整整。
第二天一早,我在藥柜上發現張大爺托人捎來的紙條,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昨夜聽見收兵號了,是石頭回來了。“我望著窗外的陽光,忽然明白,有些號聲,吹的是沖鋒,守的是家國;有些等待,熬的是歲月,暖的是人心。而那些沒能回家的少年,從來都沒走遠,他們就藏在故鄉的風里,藏在親人的念想里,藏在每一個被他們守護的黎明里,等著有一天,能把收兵號,吹給我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