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天空下,月光里,一個老頭扛著麻袋向東邊趕來,氣喘吁吁。
他的拐杖已經(jīng)斷了手柄,那是他跟狼打斗導致的。
在天黑之前,他遭遇了狼群。頭狼在遠遠的尖山上便發(fā)現(xiàn)了他,于是發(fā)出信號,亂石之間躥出更多的狼,大大小小總共六只,很快向他跑來。
它們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肉,早已饑腸轆轆。在這荒野之間出現(xiàn)的動物早都進入腹中,而老頭的到來似乎能為它們的生存提供點什么。
老頭將麻袋扔在一邊,不慌不忙從腰間掏出短刀,這把刀伴隨多年,從未離身,除非他死了。
他面無懼色,隔老遠就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
他就這樣站著,深呼吸著。比起年輕時遭遇的狼群,這群狼顯然算不上什么,它們要瘦得多,體型也小。
他很快分辨出那只頭狼,他深知只要將它干掉自己才能活下去,不然這場惡戰(zhàn)必將耗盡他的體力,最后被它們吃掉。
狼群越來越近,很快擺開戰(zhàn)術。
它們兩兩成對,左右包抄,正面遭遇的必定是頭狼跟它的小跟班,很快他便被圍了起來。
老頭擺開姿勢,等待狼群的主動進攻。
狼也不傻,左右圍著,不斷騷擾但也不敢真的上嘴咬。老頭步伐矯健,不斷變換著姿勢。
終于一頭年輕的狼安耐不住向老頭的后背撲去,他一個側(cè)身躲開不忘補上一棍,狼受擊倒在一邊又爬起來,齜牙咧嘴。
狼群發(fā)起進攻,它們不斷靠前逮著就咬,老頭的褲腳很快也被撕開了。
他跟狼群消耗著,盡可能的避免被咬,他知道一旦被咬到腳就意味著腳筋被挑斷,到那時想必就大限已至。
狼狡猾得很,在交手當中盡可能避免受傷,誰也不敢太拼命。
老頭動作開始大開大合,他佯裝追著正前方的狼打,實則目標在身后,他總會在它們偷襲時轉(zhuǎn)身一棍下去。
這樣的策略見效了,狼大受打擊。
受傷的的狼似乎去了半條命叫著往一邊跑。
六只變五只,五只變四只。
老頭似乎看見了希望,他的一只手緊握著短刀,他注視著頭狼,勝敗在此一舉。他必須將它插進領頭狼的脖子,打亂狼群陣腳。
但頭狼狡猾,它遠遠的進行騷擾,指揮狼群發(fā)動新的進攻。
為了保存體力,老人的動作從大開大合變成被動防守,他干脆站在原地不動,怒吼著。
狼群中了招,它們調(diào)整了下站位開始發(fā)動新一輪進攻。
頭狼首當其沖,它那保存已久的體力也正是等候這個時機,它正面跑來,起身、飛躍、猛撲,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別的狼也都四面八方圍過來。
然而,在這電光一閃之間,匕首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的插進了它的脖子,它摔在了地上。由于體型瘦弱,整個身體都快要散架一般。
狼群受驚停止了動作,老頭趕緊上前補刀。
他趁頭狼還沒起身,于是將拐杖往它頭上狠狠砸去。一下,兩下,他一邊砸著一邊怒吼著,從怒吼到狂罵,從狂罵到吐痰,他近乎失去理智,一邊砸一邊注意著其余的狼。
拐杖手柄斷了他干脆拔出短刀,一刀刀往它身上扎去。
頭狼很快就沒有了知覺,血濺了他一臉。他拔出短刀,撐著拐杖起身,這才注意到一只腳不知什么時候被咬了正流著血。
疼痛使他恢復些許理智,他一邊看著腳,一邊觀察著剩余的狼。他干脆放開拐杖,握緊短刀準備殊死一戰(zhàn)。
他朝它們咆哮,咒罵,吐口水。
然而狼群沒了斗志集體撤了,它們一邊跑一邊回頭望老頭,望那死去的頭狼。
老頭擔心著它們反撲,他必須讓它們都跑出視野才敢彎腰包扎傷口。
他站著原地大聲的吼著,表情夸張,聲音可怕。這招也見效了,狼群逃得快不久便消失在大山亂石之中。
良久,老頭慢慢彎下腰,用短刀從衣服上撕開一根長條往傷口上纏,還好問題不大腳筋沒斷。
他拄著拐杖起身,望了望面目全非的狼,它早已血肉模糊,死相難看。他朝它吐了口痰,咒罵一聲后扛起麻袋開始趕路。
天也黑得快,他只能祈禱不要再遇見別的動物,哪怕是人也不行。在失去理智時誰也不知道他們能做出什么事,哪怕是他自己也不敢保證在生死邊緣就能克服掉內(nèi)心那錯綜復雜的丑惡與罪惡。
他想起之前那個廟里的男人,他路過時正看見另一個人趴在他身上,他知道那人在干什么,他不敢逗留便匆匆走開,假裝沒看見。
想到這他打了個冷顫,或許是月亮泛起的白光讓他心生巨冷,他朝月亮罵了一聲,繼續(xù)趕路。
他很快經(jīng)過一片空地,這塊地四周圍滿大山,走了很久才來到正中間。這里有一棵樹樁,他坐下來歇息,很快他察覺到了之前有人來過,腳邊有個丟棄的空水壺。
他就慶幸自己帶足了水,想到這他也算是得到一絲莫大的安慰。在這空曠的大地之間,這樣的自我安慰大過于勇氣,是他走下去的先決條件,是毅力更是精神。
可就是這樣來之不易的勇氣,在荒野中,在飛禽走獸的叫聲與空靈而深遠的回聲中消失得連渣都不剩。
他靜坐著,一陣陣的野鳥聲傳來像是在催著他的命,又像是在告誡造訪者趕緊離開這片蠻荒之地。
他不敢逗留太久,連忙起身趕路。
老頭有面對狼群的膽量,有單挑野豬的勇氣,可就抵擋不住這種凄慘的空鳴,深遠而縹緲,像是內(nèi)心發(fā)出的孤獨聲音,在天地間不斷的回響,一聲又一聲,一點點的敲打著他的靈魂,摧殘著他的精神。
他想起年輕時吃的那么多苦,眼下的這些苦又算得上什么!可就是這樣的苦讓他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這樣的苦讓他身心憔悴,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只能在這苦中獨自前行,茍且活著。
當他看著那些死去的人,他才明白在天災面前人是多么的不堪一擊,人性最丑的一面到底還是多么的可怕!他曾看見兩個年輕小伙為了爭搶一壺水而展開打斗,最后誰也沒活,水灑一地。果然在生存面前,一切都變了味。
“人活不過一場空,人死不過一場夢!”
他自語著,在一處亂石堆突然停了下來。
遠處,月光下,一口井邊有著什么動靜。
老頭趴在一邊,謹慎的攤出腦袋。
他揉了揉眼靜,可算是看清了,他差點吐了起來。
眼前的地上躺著一個人,老鼠大軍爬滿身上,為了搶食廝打著,啾啾叫著;地上一只野狗也快要被掏空,不遠的地方站著幾只大鳥時不時上去分上一口又飛開。
老人干嘔著,他的聲音傳了過去。
老鼠跑了不少,有幾只膽大的向老人的方向爬過來,它們探出半個身子舔著前爪盯著老頭。
他再也忍不住吐了起來,老鼠嚇跑了,尸體上的老鼠大軍也受驚全部溜完。
可沒等老頭緩過來,它們又壯著膽子朝那具尸體爬去,順便趕跑了大鳥。
他從沒見過如此惡心的場景,他的心里防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他干嘔著,從包里掏出火柴點了起來。
他忍著劇痛,將纏著傷口的布撕下來點上火朝井邊扔過去。
老鼠一溜煙跑完,爭先恐后,大鳥也飛走了。
很快,這個世界只剩老頭坐在亂石堆里,老頭的面前躺著一具尸體,再往前的那只狗也只剩個空殼。
兩具尸體被掏得體無完膚,甚是慘烈。如果老頭沒出現(xiàn),想必天亮之時這里僅剩兩堆白骨了。
他強忍著惡心,開始盤算著。
不一會,他將短刀抽出來,在旁邊找一塊空地開始挖掘。他決定將男人埋了,做個簡單的葬禮。
他一邊饑餓著,一邊犯著惡心,這樣的感覺從未有過。
只要他想,他可以馬上停下來,朝麻袋里掏點大餅充饑,只要他想,他甚至馬上可以舉起短刀向野狗身上掏點干凈的肉,或者……
他晃了下頭,又開始干嘔起來。
就算餓死,也不能這樣做!
他暗自下著決心,將水壺打開狠狠地沖了下臉。
他浪費了珍貴的水,但這珍貴的水卻清醒了那被饑餓沖昏的靈魂。
他回想起經(jīng)過破廟時那個趴在尸體上的男人,他剛才跟那人又有什么兩樣呢。
他將水壺蓋好,正正的擺放在前方,此時的水壺似乎發(fā)著光芒,一束干凈而又圣潔的光照在他頭上,促使他不斷的埋頭挖掘。
一尺,兩尺,他挖了足足半個夜,月亮從東到西,一點點的下沉。
“俗話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那我就為你挖三尺吧!下輩子投個好點的人家,也不枉這輩子我對你這樣作為。”
他暗暗發(fā)誓,要一口氣挖滿三尺,敬上最大的誠意,一方面拯救他某一時刻的罪惡想法。他強忍著饑餓,甚至對那干癟的胃早已麻木,一陣陣的酸水從嘴里出來,他吐在一旁,頭也不抬,面朝黑暗。
后來胃不再餓了,那只受傷的腳也不再流血了,他像是得到了滿足,這種滿足在治愈著他正感受到的一切不適感。
他渴得要命,而那個水壺就在他的頭上,在坑邊靜靜的放著。他抬頭望望,又彎下身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責罵著自己之前的那個骯臟想法,可是再怎么罵也無濟于事。
還好沒把話說出來,還好也沒人聽見。這么想著他似乎好受了一些,但又很快難過起來,他原本以為自己跟那些人不一樣,始終能保持著善良,可是到頭來他又與那群老鼠有什么區(qū)別,到頭來他也對可憐男人的尸體打起了注意,他再也無法原諒自己。
老頭干嘔著,難過著,心里一陣空虛,他活了大半輩子算是白活了,他年輕時做的那些善事在這一刻都被抹黑殆盡,他甚至懷疑那些善事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還是為了給別人看的,又或者是為自己死后所積的陰德。
他哭了一會兒,撿起短刀繼續(xù)挖掘,他對著自己的靈魂冷笑了下,刀子在月光下泛著干凈的白光,一點一點往下挖。
他穿梭在坑上坑下,將黃土翻在一旁,將不規(guī)整的坑角修整著,最后,他一個箭步跳出坑,往里望了望又往井邊的尸體望了望,夠了!
他把水壺拿開,起身去挪動尸體。
他嘗試整個抱起,但一些地方早已是皮連著皮,暴露在外面的骨頭稍有不慎就會脫落。還好背部完好,四肢與地面接觸的地方都連著。他只能很小心的拖起后背,稍稍離開地面就開始挪動。
他忍著腥臭,半瞇著眼,滿頭大汗,一點一點往前挪。
最后他干脆跪著走,盡可能的保證完好。他一度快沒力氣,甚至開始責怪把坑挖的太遠,盡管只有幾米,而這幾米似乎的距離似乎相隔了幾個世紀。
當他到坑邊時,不得不轉(zhuǎn)身去撿起掉落的組織。
他將他面朝上,往下正正的扔去,他將撿來的骨頭往下扔,上面沾滿塵土。
“就送你到這吧!”
老人喘著氣,他早已體力透支。不過事情還沒做完,他喝了一口水便草草往坑里推土。
他干脆跪著爬著,一邊推一邊念著什么。他猛然想起兒子死的時候自己也是這么念的,活了大半輩子,竟沒想到白發(fā)送黑發(fā)被他攤上了兩回,他鼻頭一酸,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要念第三遍。
夜里,老頭的哭聲從井邊往大山傳去,沙啞伴著孤獨,凄慘而無力。
他呆坐在墳頭,頭耷拉著,哭累了就歇一會,等突然的驚醒襲來又繼續(xù)哭,等那備受折磨的靈魂筋疲力竭了又睡去。
他把生平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他在記憶的長河里翻找著比這糟糕的事,哪怕是一件也好!他努力的找著想著,但無濟于事,他找不見了。他的靈魂,他的善良與不屈的精神都被困住了,他面對困難時那不滅的勇氣,在這時也顯得空白無力。他甚至恨不得遭遇那群狼時不如不要活著走到這。
老頭顫抖著身體,盡管他在給自己贖罪,也確實把男人埋了,盡管他為男人念誦了經(jīng)文,盡管他已經(jīng)超度了男人,但這還不夠啊,可憐的人啊,誰來超度他呢?
月亮朝西山靠去,東方的天空開始變紅。
天亮時,那個小小的墳頭擺放了一個水壺,地上的短刀把光反在井邊的石墩上,陽光悶熱了深井,一片死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