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娃是隔壁村的，打小沒娘，他娘跟我娘是親識，于是他吃著我娘奶長大，等能下地跑了，才送回家去。胖娃有個幾乎失明的爹，拿著低保勉強生活。

爺倆相依為命，有了低保，加上干部托人解決了他念書的事兒，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胖娃彈珠技藝高超，往往帶上幾顆就能贏一大把，于是我成了小跟班，美其名曰“小弟”。

我們關系親密得很，幾乎形影不離。

鎮北有一條小巷，三十來米長，三四米寬，兩邊長滿櫻樹，格外安靜。

我們常在小巷打彈珠，與高年級的打，這兒場地較大也沒人打擾，一來二去成了最主要的玩樂場所。

在天亮之前，我每天都會打著火把去叫他，他也會提前往書包里揣幾個烤熟的洋芋整裝待發。

我們一路小跑，舉著火把在黑暗中移動。等火把燒盡了滅了，等洋芋吃飽了沒了，遠處老伯驅趕牛羊上山時，東方也亮了，學校近在眼前。

胖娃常把贏來的彈珠放彈弓上朝林子里打。

我問他野狗是不是在里面，他說：“野狗啊，我也沒見過，但我覺得里面有野雞。”

老人說，野狗四月出沒，野豬在七八月，那時苞米熟了。野雞嘛一年四季都有，麥子長起來時最多。而現在小麥已鋪滿山坡。

我倆決定在櫻花開前去尋野雞，要是能打著了還能上集市賣！

說干就干，我們穿梭在山間，翻過一座又一座；我們每天都去，放學就走；他拿著彈弓，我拿著棍子；我開著路，聲勢浩大；他在后面用彈弓隨時瞄著，好像野雞就在某個角落等著我們去抓。

起初幾天并沒什么收獲，只是讓人開了眼：原來那些小山里有著各種各樣的奇珍異獸，有野貓，紅鼠狼，有叫不出名的花，有各色各樣的蘑菇，偶爾也能碰著蛇。

我們樂此不疲，穿梭在大山里，偶爾碰著別人打獵用的陷阱，聽見不知何處轉來的大貓聲。

高年級的一度見不到我們，直到在集市上相遇時他們才知我倆是悄悄干“壞事”去了。

后來油菜花開了，一天換一色，淡黃變金黃，花苞變花朵，漫山遍野的香，讓人忍不住想一頭扎進去。想想也就算了，得防著野狗，老人說這季節野狗猖獗，見人就咬。

后來高年級的去找野雞，我們就回櫻花巷打彈珠。他們不知道的是現在野狗盛行，也是馬蜂出沒的時節。

果然，沒幾天就歇了菜，老老實實回來打彈珠。

櫻花開得很快，很多，粉紅粉紅，鋪滿小巷的天空。

巷兩邊的人家有狗，但狗親善，不會咬人，也常在我們身邊搖頭擺尾，躺地上讓我們撓。

有條黃狗年事已高，我們都尊稱它為大黃。

“大黃大黃快過來，讓我撓撓。”

大黃很聽話，不會拒絕人。

它的出現一度讓打彈珠變成擼狗大賽。胖娃身強力壯，首當其沖我倆就排在前面。

我們擼的時候不讓別人擼，有人搶就罵，罵不聽就開打。他可以一個打兩個，根本不需要我幫忙。

狗主人是個老者，聽力極差。

他知道我倆喜歡大黃，但從沒阻攔。他時常扯大嗓門問話，是誰家的孩子啊，家有幾口人啊，爹媽做什么的，家住哪一村？當我們一本正經回答時他就拄著拐杖彎下腰，“安？”，“你說大聲點，老子聽不見！”

有時一度懷疑他裝聾，比如我倆議論他那根焦黃的煙斗時，他便說“懂什么哩！這可是寶貝！它把老爺抽走，爹抽，爹走后我抽，這是傳家寶哩！”

一說到傳家寶他就笑得咳嗽，露出一口大黑牙。他笑我們跟著笑，大黃也笑，這狗子笑起來兩眼成縫，耳朵往后立，靈性得很。

老者說大黃是十多年前撿的，算下來比我倆都大。他坐在院內的凳子上，卷上煙絲，開始講了起來。

“你曉得吧，冬天燒煤可不興在街上買，哪像現在這么方便！那時根本買不到，好不容易等來了煤販子，那誰還排隊買？大家都是搶，搶完再給錢！后來煤販子干脆不來了，大家就組成馬隊去煤礦，天亮走，天黑才回。

“你曉得吧，去煤礦的公路要走個一天一夜，大家一致選擇了條近道。近道中段有幾公里的松林，光線暗得很！馬隊從里面過，野狼就在后面跟；我們手拿柴刀，背著弓箭，一行十來人個個身強力壯，那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山匪。為了壯大聲勢，大家唱歌、大喊。這也只能對付數量少的狼吧，要是碰見十六七個狼，我跟你說，那還得用火把驅趕；如果狼沖上來就放箭，實在不行就用加長的柴刀劈砍。那些狼很會找弱點，不是群攻領頭馬，就是群攻馬隊中最后的那一匹，撲上去咬著馬腿就不放。馬受驚了嘛，會狂奔亂跳，根本勒不住。被踢傷踢死的狼也有不少，但它們并不會停止進攻哩！每輪戰斗都以咬死幾匹馬結束，有時我們也有人掛了彩。每打一次狼就會消失幾周，養精蓄銳后又出來埋伏。你曉得吧，那家伙狡猾著呢！后來我們猜它們不是為了吃肉才跟我們打架，林子里有山羊和野畜供它們挑選呢，最大可能是我們馬隊闖入了它們領地吧。

“煤礦上有幾十條狗，大到狼狗小到哈巴狗。

“你曉得吧，那陣子下著大雪冷得很，那些狗七八只分一堆養在狗棚里。狗棚很大，每三十米遠設一個，共有四個。這群狗兇猛得很，對生人可不慣著哩，上來就是一陣吠。要等狗老板來吼兩聲，它們才消停下來。狗老板正是煤礦主人，他招待我們。大伙將一垛垛捆好的煤放馬鞍上，待馬吃點糧，休息休息就往回趕。

“ 你曉得吧！這一來二去，我們馬隊與這群狗處得還行，狗老板也總結到經驗，但凡看見狼狗帶頭搖尾巴往外跑，就知道是我們來了。

“我不記得是第幾年，也是冬天，我們正趕著大雪去馱煤。到了煤礦時天陰沉沉的，大雪一下就是兩天，我們就在煤礦待了兩天。狗老板倒也大方，好吃好喝的招待呢，我們喝酒，劃拳，打牌，唱山歌，非常熱鬧。

“ 第三天時，天還沒亮，一陣狗吠把我們吵醒，接著就是一陣轟隆聲，我們都往外探頭，以為地震了，誰曉得哦！是煤礦塌了！

“ 狗老板跑出來大喊大叫，跑去洞口趴著往里看，幾十條狗圍在他身邊哼哼唧唧的叫著。天亮時，雪沒再下，我們像往常一樣，裝完煤垛，準備回家。

我們安慰著狗老板，“老板啊老板！倉庫里的那些賣完了就算了，老板啊老板，你可不興哭的啊。”

“大家也說不出什么能讓狗老板不哭的話。他揩揩淚，看著我們出發。

“一個禮拜后大雪化了，路也好走些時，我便與幾個年輕人前去煤礦看下情況。我們騎著馬一路狂奔，穿過涼水井、大松林，路過茶葉山、還有沙場，快到中午時才趕到。

“我們很遠就看見礦口比之前塌得更深，你曉得吧，那些狗鵬爛的爛敗的敗。

“哪還有狗啊，哪還有狗老板？

“倉庫里什么都沒有，大概是他賣完了剩余的煤就帶著狗隊離開了吧。

“四下搜了一圈，除了有個狗鵬還有一窩剛出生沒多久的狗以外，就再沒別的狗。小狗一共四只，死了三只，剩的那只黃狗也快要死掉。在狗的下面還壓著死去的大狗哩！嘖嘖嘖，多慘哈！快出發時，我又折返回去把小狗揣在身上，反正是沒死，還能救！”

老者講故事時一遍而過，時而站起來，時而又坐下，拿著煙槍來回踱著步。可能是耳聾的緣故，他聽不見胖娃跟我問的一些話。

有段時間老者把院門敞著，不再喊我倆進去聽故事，我們上學時看他一個背對墻，放學時還是那樣坐著，真不敢想他在院里一坐就是一天吶！我們尋思著他是不是聾得嚴重不想找人說話。

后來聽人說，老人家大兒早些年犯了事進去了，二兒出門多年也沒回來過，起初的幾年老者耳朵還算好，眼睛有光，別人都喊他小老頭。“老頭老頭，拿你小黃借我追野狗！”“老頭老頭，我要借你老母牛！”

那時候大黃還叫小黃，胖娃跟我也還不知在哪呢。

一次無意間聽他在院子里叫喚著“大慶啊，二慶啊。”“好大兒，你們是不是不要我了！好大兒啊！”

這才得知原來大兒叫大慶，小兒叫二慶。

他叫喚的時候估計是聽不清自己叫多大聲吧，但旁人聽來忽大忽小，聲音時而顫抖，時而鏗鏘有力，讓人匪夷所思。也有人議論這老頭是不是瘋了。

他有時叫得厲害，很嚇人，從呻吟到哭，到笑，又哭，又笑。一連幾天我們都只是撓撓大黃就潦草回家，彈珠也沒打。

櫻花開得正盛的一個下午，他叫住了我跟胖娃。

“你倆小子啊，明天我就把大黃賣咯，今天我允許你們再撓撓！”

剛開始我們是不答應的，胖娃抱著大黃哭得厲害，好像是他一手養大的。他一邊撓一邊哭，他哭我也哭。

老頭把臉轉向一旁抽著煙，一口接一口，整個房間云霧繚繞。

大黃抬頭看看我，看看胖娃，它哼哼唧唧搖著尾巴。可憐的大黃啊！它還不知道自己將要被賣掉呢！

老頭不停的抽煙，望望屋里，望望屋外，抽完一卷又一卷。他望了望大黃，望了望我們，好像要說什么。

片刻，他才開腔：

“你曉得吧！小黃跟了我快十四年，這狗通人性，會抓野兔會捉老鼠。我牽牛上山，它就在前面開路；我下地犁田，它就在水溝里捉螃蟹；我吃啥它吃啥，我吃臘肉它就啃骨，我吃稀飯它就喝粥，我去踏青，它就幫忙掃墓，一堆一堆的紙錢叼著挨個墳邊去丟。這狗機靈得很！一到晚上它就守在牛圈，一有動靜就叫喚。那年收玉米時，強盜半夜進來偷牛，小黃跑來床邊哼哼唧唧把我吵醒。

我曉得它意思，從床頭抽出柴刀就往外跑。

此時強盜已經開了門正準備牽牛，見我提著刀跑去，他被嚇得大叫。他怎么也想不到小黃會通風報信吧。他一轉身就翻墻跑了。小黃見我沒追，大概是曉得我的想法吧，它又繼續守牛圈。”

老者再也說不下去，他把煙槍放在一邊，示意我倆離開。

后來小巷大院緊鎖，院內僅留一張老人常坐的椅子，上面被風鋪了一層櫻花。

在大黃不見的某一天，我問他“你是不是想大黃啊，咱們也養一只吧？”

他說就咱家條件也養不起啊。

說來也是，此事也不了了之。

大風灌滿整個小巷，地上的櫻花一陣陣卷起，飛向空中，飄去了看不見的地方。

我又問胖娃還想大黃嗎，他說想，非常想，只要能看見它，能撓上一把，抱一下，他寧可把所有贏了的彈珠都扔了去！

可是后來啊，無論風再怎么吹，任由滿天的櫻花飄進院墻，就算落滿椅子，我們都再也沒見過大黃，關于它的記憶也被定格在撫摸它的最后一個傍晚，它的影子消失在那長長的櫻花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