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與房東相約早上看房,但他借口太忙臨時改了時間,我依稀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洗牌聲。
掛完電話我在小鎮四處閑逛,這里地處崇山峻嶺,正直入秋還起了大霧。
正當我盤算要不要買票回家時,他打來電話讓我按地址找過去,此時已過兩點。
他的語氣耐心得多,明顯是贏了不少。
地方在小鎮邊上,是一座私人大院,分三棟,每棟兩層。
走進大門我一眼找到他說的接待室,我快步走去,推開虛掩的門。
“你遲到了。”他背對著我慢慢轉過來。
我搖頭表示不解,照他這么說那我早上損失的時間誰來算。
我倆相互打量著對方。
他坐的是輪椅,雙膝以下完全沒有,他的褲子是找人定做的,剛好能包完截斷的部位。
他指著我的行李:“很重嗎?不過我幫不上忙,房間在對面二樓,這是鑰匙,滿意的話再搬行李。”
我轉身出來,找到對應的房間開門而入。
房間很小是個單間,但東側是簾子隔開的陽臺。
設施還算齊全,裝修也還好,最大的亮點是有兩扇窗,采光好,而西窗正對著馬路。
我回接待室簽下了房。
“不再看看別的?”他問。
“就那間吧。”
“年輕人就是果斷!房間什么都有,你需要別的就開口。”
我搖搖頭,將行李搬進了二樓。
我打開箱子,組裝著畫板并將衣物分類放入柜子,我看著精致的涼席,床褥,以及一些日用配套滿意的點點頭。
沒想到在這荒涼之地還有這等舒適配置。
我將畫板架在窗前,朝西邊望去。
五六里外一座大山擋住了視線,那里有不少工人以及運石車輛,應該是在挖山采礦。
山下是一片玉米地,延伸到離我幾百米的地方是一片桃林,桃林往前是馬路,而馬路距我僅僅是一墻之隔。
我在窗前發著呆,對著地里幾個人開始畫了起來,又是一年豐收節。
臨近傍晚房東打來電話,向我問起吃飯的事。
我朝接待室走去,此時他正擼著懷里的貓。
“你來了,”他朝我笑“吃飯跟大家一起吧,但得加錢。”
“大家?”
“看見那座大山了嗎?在那干活的工人都在我這兒住,吃飯也是管家招呼,人多嘛好打理。”
“是在修建什么嗎?”
“搞開發嘛,這青山綠水的地兒不建房子可惜了。看見那片玉米地了嗎,不出一個月就會被征用。”
不過他擔心的不是土地征用價格,而是大山腳的墳墓需要遷移,據他說那里安葬著他的母親。
我起身離開時他說:“管家會按時送餐,到飯點記得別鎖門。”
“謝謝。”
管家是個精致的小老頭,梳著大背頭一身西裝革履。
他送餐時天色已晚,他一進門便客氣的招呼著我。
他告訴我用完餐將餐具放門口,他語氣親和,與房東截然不同。
提到房東他更多的是嘆息,他說:
“不是我說,雖然他不需要別人可憐,但我覺得他挺可憐的,他家里就他一個了,年紀輕輕就落下了殘疾,家大業大也無力享受,現在是哪也去不了咯。”
“車禍嗎?”
“不是的,家族遺傳你知道吧,早些年他爹就是這樣走的,后來到他兄弟,那時候窮嘛沒法截肢,現在到他了,雖然小命暫時保住但能活多久還是個未知數。”
“是什么病?”
他嘆著氣:“我也不知道,不過癥狀夠慘的,剛開始是腳趾萎縮,再到小腿,最后是大腿,全身。他爹去世時我就在旁邊看著。”
說完小老頭轉身離去,并叮囑我把餐具放在門口。
我答謝著他,繼續在紙上畫著。
不過天已完全黑下來,沒了參照物很難動筆,我收起畫板早早入睡。
次日醒來天已大亮,是小老頭叫醒的我。
“小伙子睡眠挺好,”一進門他說“不過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我也是瞌睡蟲,不吃不喝睡上兩三天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把早餐放桌上匆匆離去,不忘交代將餐具放門口。
接下來的幾天我照常畫著畫,不到一個禮拜就完成了兩三幅。
而每當管家送餐時總是對我贊不絕口。
他說房東年輕時是名美術老師,我可以與他交流這方面的東西。
我聽取了他的意見,在一個雨天我帶著畫前往接待室與房東討教。
他此時正看著新聞,懷里的貓格外討喜。
“我以前也養過貓,不過是流浪貓。”我說。
他掃視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轉向我手上。
他說“你也喜歡弄這玩意兒。”
“老師過獎了,我只是個初學者。”我謙虛的將成品遞給他。
他接過去,兩眼放光。
“嗯!在十年前我的確是老師,那時候教美術,帶一群搗蛋的學生。”
他全神貫注的看著畫,新聞也不看了,貓也攆走了。
“那只流浪貓后來被我養死了。”我說。
“畫的不錯,不過透視效果還差點火候。”
“我不合適養貓。”
“高光處理也還算到位!”
“雖然都精心照料但最后還是餓死了。”
“不過整體手法有待提升……你說什么?”
“我是說那只貓。”
“養死了?”
“是的!”我解釋著“除了小魚干它啥也不吃,后來太忙忘了買魚干,它就餓死了。”
他搖搖頭說道:“你看我的貓,我吃啥它吃啥,再看看它的碗,全是我吃剩的飯菜。”
我看了看爐火邊的貓盤,里面全是他吃剩的東西,這貓光靠這些殘羹剩飯長得倒挺肥,肥到走路都吃力。
“所以說,”他說“你不能因為它喜歡吃什么就給什么,你得讓它跟著你吃跟著你睡,那才是養貓。”
我點頭表示認可。
除了點評我的畫以外他還講著自己的故事,這才發現他是個健談的人,只要跟他能搭上話他便樂于講解自己的經歷,是好是壞都毫無保留。
他說:
“那時候還年輕,早早完成學業參加教師考試,家里條件好加上我也勤學,當老師只是時間問題。不過那會兒家里僅剩老媽跟我,她患病在身的生活還不能自理,隨時要人服侍。考試前我還每天安排她的起居,在我當上老師不久以后她就走了,”
“她的后事是我料理的,老爸死的早,他死那會兒我才十幾歲,家族遺傳,剛開始是腳趾,萎縮到只剩骨頭,這種病毒會蔓延到小腿,大腿,全身,我老爸死時不到六十斤,我弟死時不到七十斤。我本以為自己會幸免于難,沒想到在當上教師兩年后遺傳病開始發作,”
“那會兒走路困難,肌肉沒力量,當我重視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蔓延到腳背了,”
“我免去了教師的職位,我兒時的伙伴找到我,他帶我走遍BJ上海四處尋醫,不過就那時的技術是控制不了病毒的,一圈奔波下來就蔓延到了小腿,后來干脆截肢,不過……”
他挽起自己的褲腳向我展示著變黑的肉:
“光靠截肢僅僅是延長壽命,這玩意兒過不了幾年就會蔓延到上半身,但好在我無妻無后,這病也算他挽起自己的褲腳向我展示著變黑的肉“光靠截肢僅僅是延長壽命,這玩意兒過不了幾年就會蔓延到上半身,但好在我無妻無后,這病也算是栽在了我手上,不會再讓它遺傳下去了。”
在我看來他對死的決心是如此之大,或者說對生命早已看淡,但更多的是釋懷。
他說其實也沒那么不堪,至少還可以擼擼貓看看新聞,雖說哪也去不了但并不會讓他消極下去。唯一頭疼的是生活上糟糕得多,任何事都需要管家操辦。
“別看他像個老頭,但干起事來毫不含糊!”他稱贊道。
他說自從截肢后生活一直是管家在料理,他倆是發小,除了管家能給他活下去的信心外,唯一能找點樂子的就是與隔壁的老頭們打打牌,一天吵吵鬧鬧日子還算清閑,但對于未來他是沒有任何打算的,沒準哪天就在這房間嗝屁了。
關于財產他早就立了遺囑,他說這輩子除了虧欠管家太多就沒有虧欠過任何人。
“別看他老,”他說“也就四十多歲吧,跟著我是苦了點,我攆了不少十次,再狠心的話他都聽不進去,最終我只好妥協咯。”
他計劃將一部分財產捐出,剩下的都歸管家,當然這都是以后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后來管家告訴我那片玉米地都是房東的,只不過租借給了別人。
對于玉米地的征收款管家用不著,而房東則看不上,他的原話是人已將死再多的錢有個屁用。
他說:“我那群學生來看望時我就會說,趁年輕,想做什么就去做,激情一點,用心一點,只要你深入其中一切都會變好起來,”
“但對我來說生命是快節奏的,至少在我的前半生是這樣,我對任何事都精打細算過,越是這樣才發現生命越短,短到不夠我去做很多事,”
“在坐上輪后我對這個問題重新思考了很久,那幾年的苦難也算是讓我大徹大悟了,不過人都是要逆來順受的不是嗎,當發現不能改變什么時最好去接受,坦然一點,勇敢一點,只要你能不糾結于生命,那生活就會豐富得多,”
“有人問我怕死嗎,我想說怕也不怕,我走南闖北那么多年,我見過那些害怕病痛但最后卻病死的,也見過那些害怕危險但最后卻走路摔死的,見過熱愛生活卻最后死于天災的,也聽過害怕貧窮最后餓死的,什么危險都有,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發生,你需要做的僅僅是做好手頭的事,勇敢一點,用心一點,當你沉迷于其中時你會發現能活多久都無所謂,哪怕明天就要死去,但今天的你依然是在用心的活著就夠了。”
他說這話時是如此激昂,如果他此時還健全的話想必早就跳起來了,為自己的演說驕傲地手舞足蹈。
后來一段時間他不是打麻將就是在打麻將的路上,他一出大門就大聲的叮囑管家記得給貓喂食,而每次我都能看見他坐著輪椅從大門的斜坡上放掉剎車沖下去,這可能是他唯一能體驗到童年的瞬間吧。
有段時間他不再外出了,無論天晴下雨都待在接待室,看著新聞擼著貓好生自在。
聽管家說那是因為再過幾天就到了他母親的忌日,大概是沒心情打牌吧。
果然,在一個晚上我看見他在馬路上燒著紙錢,火光把他的臉映得通紅。
他臉上的表情很復雜,不像嚴肅,不像難過,像是寫滿了久經沉淀的凝重,小老頭在一邊攤開那皺巴巴的紙錢,一沓一沓遞給他,他接過去,往火盆里扔。
他舉起幾根香對著山腳的方向作揖,嘴里念念有詞。我知道那里埋葬著她的母親,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墳墓也會被遷走。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我并未經歷過這般苦難,更不知他對于遷墳有著怎樣的感受,我只能遠遠的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在窗前開始畫了起來。
整個過程持續了很久,小老頭推著他離開時已是午夜。
風把未燒盡的紙吹散,漫天火星飛舞,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凄涼。
在接下來的一周里我把自己關起來畫著未完成的畫,我希望在冬天來臨之前能送上幾幅給他,我知道他喜歡我的畫,從第一次他點評我的畫時就看出來了。
假如他還健全的話想必也是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極大的抱負。
后來小老頭告訴我,他母親死時是他自己料理的后事,他母親是最后一個親人,得虧小老頭不遠千里趕回來陪著他,不然那段時間他真的就要瘋掉。
他說:
“那時正直冬月,我原本計劃臘月回家過年,誰知他突然打電話告知他娘親去世了,一個人可能忙不過來,”
“你知道以我跟他的關系,肯定是第一時間趕回來協助的,”
“他娘親死那會兒他還給孩子們上課,一切都沒有征兆,噩耗來得是如此突然,”
“早些年他父親去世對他的打擊我是耳目共睹的,我知道這次打擊更大了,人們都說女親爹兒親娘,可想而知那是怎樣的痛苦,”
“那會兒我負責招呼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他天天跪娘更前哭著,一蹶不起,”
“他跟先生一起入的殮,下葬那天一起抬的棺,他娘親整個后事他都半步不離,每個環節都守在棺前,我從沒見過比這更慘的事兒,”
“雖說時隔多年,但我目前還是擔心遷墳那天他能否受得住,這又是一次離別。”
說完,他收著餐具轉身離開,剩我留在原地滿身不適。
原來這么多年在房東身上還有這等苦難,哪怕唯一的教書夢想實現了,也不足以治愈他從小就經歷的苦難。
在后來的某一天,天空陰沉下著下雨,據說遷墳隊就位了。
這天小老頭送來早餐,叮囑我午餐自己解決,他們要去大山那邊。
“我可以一道去嗎?”我問。
“只要你不怕晦氣,跟著抬棺都行!”說完他就走了。
我丟下早餐趕緊跟上,這時房東已被推出來,他在輪椅上滿臉凝重,他問著遷墳隊以及道士先生一些問題,他們在討論著天氣。
“時日已定,有風有雨,不過午時尚可動遷!”先生解釋道。
“好!那動土吧!”
按先生指示,管家打把傘推著房東,一行人跟在先生背后朝大山進發。
先生道袍披身,一路念誦著經文,他手在碗里蘸著水往路旁彈著,倆小孩在他雙側隨行。
小路早已硬化,從玉米地穿插綿延到大山腳,這天大霧四起,整個山谷格外潮濕陰冷,空靈而幽靜。
令我驚訝的是先生在管家未告知的情況用羅盤推算到了墓穴位置。
他嘴里念著什么,時不時回頭問管家“是不是?”
“是!”
先生讓倆小孩站墓穴東南與西南角,開始念誦經文。
“吾祖赫赫,偉業煌煌。一九九八,親娘下葬……是不是?”
“是!”
他繼續念:“親子供祭,從未間斷。今因征地,母墳要遷。每每思之,傷心難言。今日動土,童子替拜。親子不孝,輪椅難攙。吾請吾祖,體恤愛憐。保佑家丁,順利移遷!公歷,2014年9月13。”
先生召回童子在墳前跪拜,他手握三炷香作揖。
禮結,他命男丁在墳墓上方搭起帳篷,以免陰雨浸染了棺材。
他拿出羅盤看會兒,一聲令下,眾人開始掘墓。
房東表情凝重,敘說著故事。
他說一別十六年,日日難眠!那會兒是他親自為娘親更衣入的棺,在棺前一跪就跪到了如今。
“我時常夢到她,像以前那樣清晰。她會在夢里笑,叮囑我按時吃飯,她的聲音我都還能想起,從沒忘過,像小時候聽見的那樣。她一輩子過慣了苦難生活,就連入土那天老天也不放過,安排一場大雪跟她下葬,如今出棺卻又偏逢綿雨天……”
他再也說不下去,在小老頭懷里埋頭痛哭。
他不再顧及眾人,一改之前的嚴肅,他的肩膀顫抖著,聲音沙啞著,這或許是他時隔多年釋放情緒最沉重的一次,在他母親墳前,重新做回了孩子,也是最后一次。
小老頭輕輕拍打著他的背部,眼里早已盈滿了淚。
我最見不得這般場景,我把臉轉向一邊,男人的哭聲是那么充滿感染,渾厚而悠久,他的每一聲調子都在震撼著我的內心。
這人間疾苦,實屬生離死別半點不由人吧,而生與死,果真是那最遠的距離。
時間一點點過去,棺材露出了一半,蓋子在土里多年已極度朽敗。
先生撒著紙錢念誦經文,男丁們半刻不敢耽擱,拼勁的挖著。
不到半小時整個棺材都顯現出來,先生在上面清掃塵土,叮囑眾人不要將臟物帶入坑中。
一切就位接著是抬棺環節,先生找來麻繩讓眾人捆好,貼上黃符大伙將其抬出。
本以為整個環節會很順利,但就在抬出墓坑后,棺材板卻從中間斷成了兩截,趁板子還沒往棺中掉去,眾人合力將它取下。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具破敗的骸骨,她的整個身軀側躺著在棺中一側,沒有挪動的痕跡,好像當年入館時就保持了側躺的姿態,一直持續到如今。
“沒道理!”先生眉頭緊皺。
此時房東已面無表情,他說娘親是自己親自入棺的,那時候是平躺著的,怎么會……
小老頭也證明就連下葬也是平平穩穩的,這期間沒發生過顛簸,更別說移位。
先生在一旁默不作聲,操辦著整個合棺的流程,他用麻繩命人重新捆扎,隨后搖著鈴鐺念誦經文上路了。
這件事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遷墳結束后的某一天,我聽見房東在屋里大叫。
“就連先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說“可笑吧!她就沒死去,合棺后又活了過來!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啊……報應啊,我這斷腿純粹就是報應啊……”
隨后是管家安慰著他什么,我知道此時他已神志不清,大哭大鬧一度哭到窒息。
他正承受著前所未有的打擊,原本不幸的日子伴隨了他整個前半生,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局,哪怕事實就是下葬時移位,那他終將也難于說服自己,他將帶著沉重的愧疚與罪惡過完下半生,毫無擺脫的希望。
試想一下,倘若真相如他說,那就證明她那會兒只是假死,我想不出她在棺里是怎樣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的,那將是怎樣無窮的黑暗與窒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