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這種糖他肯定沒吃過，因為是鄒記甜品鋪子賣的，很貴。

他仰著臉問父親什么時候再來，父親轉身連看都不看他，只忙著輕嗅母親的發絲。

父親如今來得越來越少了，每次來對母親也更加輕浮，之前寥寥的尊重如今幾乎沒有。

母親給了小陸辰錢，讓他出門買東西去，陸辰雖然小，但也清楚，這是母親將自己支開罷了。

他知道如今母親和自己的生活，還是需要父親給的一點錢兩，可他看著手里的那些糖塊，內心十分復雜。

他知道母親天天都盼著他來的，因為自己讀書需要錢，她給人縫補漿洗的工錢只能夠日常開支，讀書的錢是實在不夠的。

他有時候也希望自己不是沒有父親的孩子。

可……看著父親越發不尊重的樣子，他也清楚母親在父親心中的位置。

聽母親說，父親曾承諾納她進門，奈何父親高門，家里不同意，加上之后迎娶的正室大娘子是個極其厲害的，根本不同意父親納母親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

他何曾不知母親從前是做什么的，高門貴族是很難讓她進門的，即便是妾室，也是幾乎不可能。

只是當初父親的海誓山盟讓母親一時沖動，竟跟了他，之后便開始苦苦的等。

要是沒有自己就好了。小陸辰看了看手里的糖塊。

要是沒有自己，母親便不必考慮孩子的以后，也不會讓他贖身藏在外院。

要是沒有自己，母親的日子也不用這樣看人臉色，更不用在父親那里一再退讓。

小陸辰心里酸苦得厲害，便拆開了一塊糖吃了下去。

這糖當真是和平常他吃的不一樣，口感純正，還帶著花的香味，后味也是香甜的，沒有一絲絲苦的后味。

那種雨后鮮花的芬芳在口中升騰，充滿了整個口腔，讓人對美好心馳神往。

回來的路上，他打聽了一下，知道那糖塊是鄒記甜品鋪子的，價格更是驚人。

小小的糖塊，竟然比平常買的肉還要貴。

他將剩下的糖塊分給了棠兒，看著她吃糖一臉驚訝又高興得轉圈圈的樣子，他努力讓自己忘記父親的事情。

如今棠兒手里竟然又有這樣的糖，他俯身問她：“棠兒，這糖從哪兒來的？”

“我們巷子的秀才結親，這是喜糖呢！”

“用這個糖做喜糖……是大戶人家吧？”

棠兒剝開一顆，塞到哥哥嘴里，“那秀才考中之前，家里窮得都吃不上飯，我爹爹還接濟過他不少呢，如今中了秀才，聽說是娶了一個富戶人家的小姐呢！”

小陸辰聽了點頭，商戶向來是非常喜歡讀書人的，帶著嫁妝嫁給窮秀才舉子的多了去了，也不奇怪。

“哥哥你是沒見那陣仗，哇那么那么多人，烏泱泱的！那大轎子可漂亮了，氣派得很！真好啊！”

“看來那的確是富戶了。”小陸辰隨口說道。

那糖塊熟悉的味道讓他又一次想起那個很少見到的父親。

要是母親也能嫁進去就好了，陸家那樣的顯貴人家，母親嫁進去肯定吃穿不愁，哪里是現在的光景。

“等我將來嫁人，也要這么氣派，想想就過癮！”小棠兒小手一揮，一臉認真。

“嗯，是，”陸辰沒細聽，忽然反應過來，“什么？你這小小年紀，小腦袋就開始想這個了呀？”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小丫頭洋洋得意，“哥哥這個事情簡單得很，到時候你中了榜肯定比這秀才強，當了大官嘛……那肯定比這富戶有錢！

到時候我就嫁給你，那肯定比他們還要風光，多氣派啊！”

“嫁人可是大事呢……”陸辰垂下手，眼中有認真地想了一下，正要接著說，見面前的小丫頭已經忙著剝糖紙了。

“哥哥，等我嫁給你的時候，也用這個喜糖，太好吃了！”

“好好好。”陸辰笑著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

那是她第一次說要嫁給自己，因為喜糖。

后來她說了很多次，每次的緣由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因為嫁給自己這個“大官”會有吃不完的糖球。

有時候是因為嫁給自己可以去吃醉仙樓。

有時候是因為自己教她念書習字的樣子很像她想要的夫君，和隔壁和泥的壯壯不一樣。

……

“大人，前面就是元寶巷了，事情都安排妥當，其實您也不用來這一趟，怪累的。”景歷一邊扶陸辰，一邊說道。

陸辰下了馬車，忍不住回頭看去。

剛才和自己在馬車里說話的姑娘，如今已經被自己送走了。

“她應該是不記得那些了，既然忘了，那我也不算失約。”

“大人，您說什么？”景歷見陸辰低聲喃喃，便上前跟著問道。

“沒什么，巡撫大人的命令已經下了嗎？”陸辰問。

“下了，巡撫聽了大人您的建議，安排難民來元寶巷住了。

和之前的幾次一樣，巡撫大人沒有說是您提的主意，這功勞依舊是他自己的，那是不是……”

“功勞是可以不著痕跡拿走，但若是要承擔罪責，本官不可能全身而退。”陸辰一臉平靜。

“啊！那大人……這這這……”

“無妨。”陸辰擺了擺手，走進了元寶巷的一間空房子。

這房間里擺滿了分給難民用的東西，床榻、水盆、鋪蓋還有些日用品。

陸辰抬眼看去，這里的一切都看起來稀松平常，沒有任何奇特。

“大人，保險起見，咱們還是快走吧，以防萬一啊。”景歷提醒道。

陸辰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

馬車上，陸辰失神地坐著。

“大人，這要是上面怪罪下來，巡撫大人拉您出來擋刀，您想好對策了？”景歷小聲問。

陸辰沒有抬眼，只是點了點頭。

“屬下愚笨，想不明白，這么大的事情最后怪罪下來，大人能全身而退的法子……屬下想不出，還是大人厲害。”景歷感慨。

陸辰沒有搭話，只是面容倦怠地坐著。

哪有什么全身而退的法子，能拉巡撫下馬已經是難于上青天，能用這個法子讓他無法翻身就已經是最大的努力了。

到時候……陸辰看了一眼景歷，自己能做的，只有些小事了，比如，保全下景歷。

至于自己，終歸是不可能剝離了。

大仇將報，只是母親得知自己這些年的寒窗苦讀也付之東流，會不會怪自己。

陸辰低眸，心中煩亂，正想著歇息一會兒，聽見外面又亂糟糟的。

“這是又路過剛才結親的路口？”

“大人，是難民往元寶巷搬呢，所以很是喧嘩。”

“嗯，算來也應該是這個時候。”陸辰抬手掀開簾子往外略略看去，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挑起的簾子只露出一條縫隙，卻久久沒有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