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忠回京后便忙著處理軍中積務,一直到五月初送朱亮祖率軍前往北平之后,才有時間去沐府探望文廟,見她面色憔悴,李文忠心中一陣心疼,“你也該好好養病才是。”
“哥哥,我好想你啊。”文廟一看見文忠哥哥,眼淚撲簌而下,見他因常居邊塞而皮膚皸裂,不由得更為心疼。
李文忠將凳子挪至他床頭,緊緊抱住了她,“哥哥在呢。”文廟靠在她懷里,低聲抽泣著,忍不住又咳嗽了起來。
李文忠拍拍她的背,說道,“天霜丸還有在吃嗎?”
文廟搖搖頭,“藥這種東西,吃多了就沒用了,現在吃天霜丸已經沒什么用了。”李文忠忙把桌上的水倒了一杯遞給她潤潤喉,見她眉宇間帶著幾分憂郁,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沉聲道,“你和文英,是不是又吵架了?”
“沒有,文英他對我一直很好,只是我最近身子不爽利,便心情不好,心情煩悶至此。”文廟搖了搖頭,說起來不過都是她無事生非,都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外面不知多少大家公侯夫人欽羨她夫君在側,幸福美滿,也許真的是她自己過得太順心了無中生事吧。
李文忠見文廟不肯說,也不好再問,只道,“我給你帶禮物過來了,你不看看?”
文廟抬頭,只見門外慢慢悠悠地走進來一只灰白色的貓兒,它一下子跳到了文忠的腿上,任他撫摸著。李文忠笑道,“我戍邊時,因著軍營里鼠患難解,便養了它,之后倒是再也沒見過老鼠了。后來我奉命回京,路上又遇到了它,這小家伙竟是跟了我一路,我便把它一起帶回來了,送給你吧。”
說罷,那小貓好像通人性一般,靈巧地跳上了文廟的床,它仿佛知道文廟如今懷有身孕,竟只是沿著床邊走著,最后在文廟身邊乖巧地躺下。文廟從來沒有養過小動物,如今見這只小貓渾身灰色的毛發,中間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白毛,倒是十分可愛,待那小貓抬起頭來,竟是一雙異瞳,一只紫色的眼睛宛若星空一般漂亮,另一只黑色的眼睛更是顯得深邃無比。
“它有名字嗎?”文廟溫柔地撫過小貓的毛發,將它抱到了懷里。
“還沒有。”李文忠見她臉上的憂郁消失了不少,也開心了起來,跟她一起逗弄這這灰色小貓。
文廟將這小貓兒舉起,輕笑起來,“我見它灰色毛發中點點雪色,四只腳上也都是白色,便叫它‘踏雪’吧。”
文忠見她有心思逗貓了,這才放下心來,說道,“那你好好養病,我有時間再來看你,明日我讓景隆給你帶過來些阿膠,整日里不好好吃飯,可不行。”
文廟見哥哥準備走了,連忙道,“哥哥,那你下次什么時候過來呀?”如今兄妹二人幾年才見一面,文廟有些舍不得他走。
文忠嘆了口氣說道,“我有時間就來看你。”今年七月他便又要奉命前往大同了,只是不想說出來讓文廟擔心。文廟懷里撫摸著踏雪,抬頭望著文忠哥哥,“我之前送過去的梅花酒,哥哥有嘗嘗嗎?”
“我還沒喝,埋起來了,等以后有時間再喝,你以后別做了。”文忠站起身,摸了摸文廟的發梢。他知道妹妹做梅花酒最為辛苦,先要收集梅花枝頭的雪水,之后又要取梅花的花苞三成、花瓣五成、花蜜兩成,又要注意溫度和換氣,之前妹妹在潛邸時給義父做過一壇,花了好久時間,還感染了風寒,李文忠自是不愿意再讓她辛苦做這些的。
文廟見他沒有喝,不免有些沮喪,“你喝完了我再做就好了,不過一壇子酒罷了。”
“文忠,義父召你進宮!”沐英忽的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剛從宮里回來,如今納哈出屢犯邊境,義父召文忠,應該有事情要商議。
文忠聽聞點點頭,回頭又囑咐了文廟和沐英幾句,便離開了,出門時剛好碰見沐春。沐春見舅舅來了,忙跑到他跟前,“舅舅,你終于回來了!”
文忠見他都長這么大了,忙囑咐道,“你母親如今身子不好,你有空多在家陪陪她,別到處亂跑了。”沐春點點頭,“舅舅放心,我會照顧好母親的。”
文忠見沐春鄭重地答應了,才拍拍他的背,大步朝宮中走去。沐春見文忠舅舅面色沉重,不由得加快步伐去母親房內,他如今正是貪玩兒的時候,只知道母親有了身孕,可看著舅舅的表情,母親似乎生了重病。
待沐春走進正屋,只見父親正坐在桌前寫著什么公文,母親靠在床上,懷里還抱了一只灰色的貓咪,他不由得感覺好玩兒,便要去逗那只灰貓。
文廟連忙攔下了他,“踏雪剛到家中,你別弄它,小心待會兒貓爪子劃你身上。”沐春笑道,“它還有名字呀,踏雪,是不是應該再養一只‘尋梅’呀?”沐春看向踏雪的尾巴根兒,用手指繞了繞它的尾巴,“娘,這還是一只公貓呢!”
文廟戳了戳沐春的腦袋,“你這孩子,整日里都學了些什么?”
沐英見文廟今日心情不錯,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將寫好的公文收起來,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忽向文廟說道,“昨日義父召魏國公覲見,已經商定了燕王和徐家長女的婚事,明年完婚,你也不用再擔心這件事了。”
文廟低頭撫摸著懷里的踏雪,一言不發。沐英見她還是不愿意理自己,便看了眼沐春,沐春識趣地離開了。沐英這才坐到床頭,一把抱住文廟,他其實也說不上來文廟為何忽的就又生氣了,只是還是要哄的,“廟兒,我今天帶了榛子酥回來,你要不嘗嘗?”文廟只想著等這個孩子生下來,便跟沐英和離,便低著頭不搭聲。她就是不喜歡鎮國將軍夫人這個身份,她討厭這個身份拴著她哪兒也去不了,她想和哥哥一起去塞北戍邊,她想自己回鳳陽種地,也不想待在金陵城里了。
沐英看見踏雪那雙紫色、黑色的異瞳,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的瞳孔驟然縮緊了幾分,眼神有些凌冽,又默默收了情緒,“怎么突然想起養貓了?”沐英不討厭貓,也無所謂文廟養什么,但是他看見那雙紫黑色的眼睛就覺得不舒服。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人的事情,唯一一件,便是十年前寫過的那一封信,此時看見這只有紫色眼瞳的貓咪,竟心中大駭,只是面上并未顯現出來。
“哥哥送我的,怕我在家里煩悶。”文廟見他說起踏雪,才勉強答了一句。沐英面色不愉,只是未曾再說什么,起身去廚房給文廟熬藥。
轉眼間,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今年冬天雖然沒有下雪,依舊冷得厲害,文廟已接近臨盆,她費力地靠在床頭上,手中還在做著給未出世孩子的虎頭鞋。沐春和沐晟小時候的衣服,她已經不記得放在哪里了,隔了八年多,也只能重新再做,別人做她又不放心,這肚子里孩兒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親手做的。
文忠兄長自七月份就去山西鎮守了,沐春和景隆跟著皇太子、燕王他們正在鳳陽講武,還未歸來,只有晟兒還在榻上陪著她練字。
“娘,我寫完了。”沐晟把寫好的《嶧山碑》拿給文廟看,這孩子學得很快,雖然才八九歲已經能寫一手漂亮的楷書,文廟為了鍛煉他的心性,便讓他練習小篆,今晚臨摹的正是秦朝李斯的小篆《嶧山碑》。
文廟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拿起沐晟臨摹的字看了起來,待看完后緩緩說道,“晟兒,《嶧山碑》在筆法上,首先強調的是起筆藏鋒,你這一點就沒有做好,而后行筆正鋒,這一點看著很簡單,實則需要你心無旁騖,不可有雜念才可寫好。最后是收筆回鋒,它雖然沒有起筆藏鋒那般困難,可若是不多加注意,也是極容易寫得虎頭蛇尾的。”
“《嶧山碑》行筆遲澀,線條便顯得渾勁圓凝,整體看上去才會嚴整有序,有千鈞強弩的氣勢。”文廟拿出以徐鉉摹本重刻于西安的碑文拓本,一一對照著指出沐晟臨摹的問題所在。
沐晟聽得認真,不由得感慨自己母親又何嘗不是博學多才,他看著拓本,越看越覺得自己寫的不好看,便又去研墨打算再寫一遍,剛轉身過去便聽到母親痛呼一聲,“晟兒,快去讓你柳紅姐姐叫穩婆來!”沐晟愣了一下,忙跑了出去,“柳紅姐姐,母親讓你叫穩婆過來!”
柳紅聽見沐晟喊她,一想便知夫人這是要生了,一邊派人去叫穩婆,一邊忙命人去廚房燒水,又急著跑回房里看文廟的情況,只見文廟羊水已破,疼得厲害,忙轉身跟沐晟說道,“二公子,你先出去吧,要是將軍回來,就跟將軍說夫人正在生產。”
沐晟點點頭,見丫鬟們端熱水進來,忙把紙墨收到一邊騰地方。
文廟今年入冬以來,就一直身體虛寒,此刻生產竟覺全身都用不上力氣,等穩婆過來,看著竟隱隱有血崩之險,不免心急如焚。而這一胎在體中又是胎位不正,文廟疼得大喊大叫,可這孩子就是出不來。
等青嵐前去大都督府告知沐英時,沐英立刻騎馬趕了回來,可也只能在門外干著急,聽著文廟在房內一聲又一聲的慘叫,沐英只恨不得替她去受這份苦。
“哎呀,這,這怎么腿先出來了?頭呢?頭呢?”穩婆急的滿頭大汗,連忙出去請示道,“將軍,夫人這次胎位不正,怕是難以保全母子。”
沐英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么?我問你,里面現在到底什么情況?”
“正常都是娃娃的頭先出來,后面身子就跟著一起出來了。可夫人這胎,是娃娃的腿先出來,若是孩子一直出不來的話,便會被憋死在里面,可若是硬把孩子拉出來的話,夫人恐怕就保不住了。”穩婆無奈地答道,不敢抬頭去看沐英,只是覺他身上此刻戾氣極重。
沐英聽此,更是心如刀絞,他伸手用力扣在穩婆的肩膀上,沉聲道,“保住夫人!聽到沒有!不管用什么方法,保住夫人!一定要保住夫人!”
那穩婆嚇得顫顫巍巍,連忙點頭應道,“是是是!我這就進去!”
卻說文廟聽聞孩子的腿先出來了,便道不好,她生前面兩胎時都是頭先出來,就算生沐晟的時候難產,那也是沐晟頭先出來的。文廟連忙抓住身邊柳紅的胳膊,撐著說道,“告訴將軍,一定要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她早就不想活了,十年前她就不想活了,如今她拼死生下這個孩子,也算是對得起他沐英,而她自己終于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文廟沖著進門的穩婆大聲喊道,“你聽著,一定要保住這個孩子,不用管我!保住孩子要緊!”
穩婆聽見將軍夫人這么說,頓時覺得自己今天就不該來鎮國將軍府接這個活兒,一邊要保大,一邊要保小,時間又不等人,真真是讓她這個穩婆去死算了。
沐英在窗外聽到文廟這么說,心中又急又氣,他連忙敲著窗戶對穩婆喊道,“你聽著,若是保不下夫人,你這輩子就別想走出沐府一步了!”他是個心地慈厚的人,就算再急再氣,也喊不出那種“殺了你陪葬”的狠話,只能這般威脅道。
那穩婆權衡了一下,想著如今將軍府里已經有兩位嫡子了,自然還是嫡母夫人的性命更重要些,便寬慰文廟道,“夫人,您別怕,孩子會沒事的,您也會沒事的。”
文廟咬著牙,艱難地使著勁兒,又過了兩個時辰才算把孩子生了下來,聽孩子沒有哭聲,忙問道,“這孩子還好嗎?怎么不哭?”
那穩婆連忙說道,“小孩子不哭也是有的,夫人好好歇息,您剛生產完,差點就血崩了,我讓人熬了些產后的補藥湯水,您待會兒一定要記得全都喝完。”說罷,穩婆低頭看了一眼懷里的女嬰,已經沒了氣息,不由得嘆了口氣。
沐英見屋里安靜下來,忙走進外屋查探情況,只見穩婆懷里抱著一個嬰孩,忙上前去看,穩婆見狀連忙在嘴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指了指屋內。沐英接過孩子,掀起棉被只看到一張憋得通紅發紫的臉蛋,還帶著些許白色的已經干掉的不知是什么的東西,他躊躇著將手指輕輕放到這孩子的鼻頭下,卻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氣息。那女嬰緊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跟沐英很像,一雙小手握成了拳頭,想來她也曾經努力掙扎過想要活著來到這個世界。
沐英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眼角滑過一滴眼淚,剛好滴在那女嬰的臉上,他一聲不吭地抱著自己的孩子坐在外廳,看著侍女們進進出出,仿佛她只是睡著了,等天亮了就會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