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
唐朝人也不是都能認得紫薇花的。《韻語陽秋》卷第十六:“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云‘除卻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這里所說的“別”是分辨的意思。白居易是能“別”紫薇花的,他寫過至少三首關于紫薇的詩。《韻語陽秋》云:
對于年輕的讀者,需要作一點解釋,“紫薇花對紫薇郎”是什么意思。紫薇郎亦作紫微郎,唐代官名,即中書侍郎。《新唐書·百官志二》注:“開元元年,改中書省曰紫微省,中書令曰紫微令。”白居易曾為中書侍郎,故自稱紫微郎。中書侍郎是要到宮里值班的,獨自坐在辦公室里,不免有些寂寞,但是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謀得到的差事,詩里又透出幾分得意。“紫薇花對紫薇郎”,使人覺得有點羅曼蒂克,其實沒有。不過你要是有一點羅曼蒂克的聯想,也可以。石濤和尚畫過一幅紫薇花,題的就是白居易的這首詩。紫薇顏色很嬌,畫面很美,更易使人產生這是一首情詩的錯覺。
從《韻語陽秋》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兩件事。一是“爪其本則枝葉俱動”。紫薇的樹干的外皮易脫落,露出里面的“嫩膚”,嫩膚上留下外皮脫落后留下的一片一片的青色和白色的云斑。用指甲搔搔樹干的嫩膚,確實是會枝葉俱動的。宋朝人叫它“不耐癢花”,現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癢癢樹”或“癢癢樹”。這到底是什么道理,好像沒有人解釋過。二是花期甚長。這是夏天的花。胡文恭說它“繁極曝衣天”,白居易說它“獨占芳菲當夏景,不將顏色托春風”。但是它“花至七夕猶繁”。我甚至在飄著小雪的天氣,還看見一棵紫薇依然開著僅有的一穗紅花!
我家的后園有一棵紫薇。這棵紫薇有年頭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過屋檐。一到放暑假,它開起花來,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皺縮,瓣邊還有很多不規則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當中還射出許多花須、花蕊。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在亂哄哄的繁花之間還有很多趕來湊熱鬧的黑蜂。這種蜂不是普通的蜜蜂,個兒很大,有指頭頂那樣大,黑的,就是齊白石愛畫的那種。我到現在還叫不出這是什么蜂。這種大黑蜂分量很重。它一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須,這一穗花就叫它壓得沉了下來。它起翅飛去,花穗才掙回原處,還得哆嗦兩下。
大黑蜂不像馬蜂那樣會做窠。它們也不像馬蜂一樣的群居,是單個生活的。在人家房檐的椽子下面鉆一個圓洞,這就是它的家。我常常看見一個大黑蜂飛回來了,一收翅膀,鉆進圓洞,就趕緊用一根細細的帳竿竹子捅進圓洞,來回地擰,它就在洞里嗯嗯地叫。我把竹竿一拔,啪的一聲,它就掉到了地上。我趕緊把它捉起來,放進一個玻璃瓶里,蓋上蓋——瓶蓋上用洋釘鑿了幾個窟窿。瓶子里塞了好些紫薇花。大黑蜂沒有受傷,它只是摔暈過去了。過了一會,它緩醒過來了,就在花瓣之間亂爬。大黑蜂生命力很強,能活幾天。我老幻想它能在瓶里待熟了,放它出去,它再飛回來。可是不知什么時候,它仰面朝天,死了。
紫薇原產于中國中部和南部。白居易詩云:“潯陽官舍雙高樹,興善僧庭一大叢。何似蘇州安置處,花堂欄下月明中。”這些都是偏南的地方。但是北方很早就有了,如長安。北京過去也有,但很少(北京人多不識紫薇)。近年北京大量種植,到處都是。街心花園幾乎都有。選擇這種花木來美化城市環境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它花繁盛,顏色多(多為胭脂紅,也有紫色和白色的),花期長。但是似乎生長得很慢。密云水庫大壩下的通道兩側,隔不遠就有一棵紫薇。我每年夏天要到密云開一次會,年年到壩下散步,都看到這些紫薇。看了四年,它們好像還是那樣大。
比起北京雨后春筍一樣聳立起來的高樓,北京的花木的生長就顯得更慢。因此,對花木要倍加愛惜。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