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澤間,大邑,袁真士府。
張貞與姜昀二北使于晨間來訪。
府內湖榭之中,三處設案座,但聞張貞言道:“上古有十巫,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楚國以古巫之名為貴族臣爵,爵位由高到低,女子爵位由咸士至姑士,男子爵位由真士至羅士,同為巫風,卻不似秦華兩國受其禍亂,袁真士可能為在下一解深因究竟?”
袁樅主案后跽坐,聞語答道:“巫覡接連天地,遠古遍及舉陸,前朝與今之三國皆難與其割斬淵源,秦廈異族歪曲巫事,將之與惡蠱邪行相織,上史不正,承襲而下自然是禍亂,甚昔時牽害于外,秦廈邪行巫蠱為害、拜祭惡靈,楚地貴族則以古巫名入爵制,奉吾皇與皇室王爵為神祇,作為橋梁連接莽疆之民。官僚臣爵擬古巫,所拜之神為我朝之主,神皇臨御,官貴居臣爵侍吾皇與皇室王爵,猶古巫侍諸天神靈,自然古今肅明。至于華序……”
袁樅清傲而述,言意一轉,又稍斂傲態(tài),添了層恭謹,“貴國使君與吾皇……有使君執(zhí)華序牛耳,北朝才由危傾轉至安興,貴主不亦為吾朝皇室血脈?南北所擁之主不可分割,來使與我類南官,兩朝臣僚亦當情如手足!”
姜昀卻笑,“處兩朝之境情如手足,處上澤之境,卻不知所拜之神,是否為同一尊?”
“處上澤之境,北朝官僚當拜北主,南朝臣屬應拜吾皇。”袁樅回言滴水不露。
“若處上澤四宮之境?”姜昀又問。
“南朝之官,當以南為尊,楚祝天室,自以火為崇。”
袁樅含笑持揖。
……
雨落細密。
自袁府駛離的車輿平緩而行,轉角處片刻停頓,便見其內多了除張姜二人之外的第三人,陶??聞得轉述的袁樅之言,評道:“袁樅那廝,一如既往狡猾。當著朱宮臣屬說南朝以南為尊、祝以火崇。當著玄宮臣屬又要涕泣玄冥為源、無源則無物,碰見白宮臣屬多是表日隱于西、可涵藏大象,至青宮臣屬前則要講大林之木樹于東方、實國之棟梁。”
姜昀姿態(tài)如故,“那倒無妨,四宮為皇宮衡政之用,除四宮專臣,其余朝官當多忠于帝王。我主派我等前來,亦僅為傳達所攜爭執(zhí)之意,朝訪于袁府,午后此來言行便會被稟于皇宮。請袁樅作個傳意人,我主目的正在于此。”
陶??輕捋胡須。
車輿行駛未休,輿外風雨交織。
咸政殿續(xù)議愈近,王儲身份向世彰明之日便愈近,北朝實主此來作使君言國盟,亦兼為南朝的親王與儲君,南北必將走向高度緊密的聯結,于合作之中博弈,在陸東疆土收復前,南北舊胄更傾向于對此持積極態(tài)度,然其中南北孰高孰低,論盟友關系兩國之主相平,論承繼關系則有君父臣儲的上下,隨身份彰明而來的一場爭議在所難免。
偏此際生出青朱互刺之事,雖大體壓著風聲,但朝官間還是暗有聞知,無疑又將咸政殿將至的續(xù)議推入更微妙的氛圍。
陶??被裹挾在這之中,要尋機攀登便無法避開機遇所伴的風險,他微微欠身,“??已遣人秘問青宮安康,使君不準??再有往來痕跡,??便未敢遣人至朱宮,然到底心有掛系,眼下見到張姜二官,終能一問,不知使君傷勢是否好轉?”
張貞在旁安答:“娘子已無大礙,兵宰無須熬思。”
陶??頷首,眉間蹙態(tài)稍松,又道:“辭臨宴后咸政殿續(xù)議將近,五署大宰仍席間列座,兵署薦將之事,使君可有吩咐?”
“娘子推兵宰入青宮,青宮暗容兵宰亦因看在娘子之面,兵宰既已如愿投于青宮,行舉秉公外,當多偏于青宮,兵宰若錯失這道保身符,豈不辜負青朱兩宮互禮之意?”張貞提點道。
陶??瞬間思索清晰,“??明白該如何做了。”
……
望帝上澤,朱雀神宮。
衡朔殿后園風片攜濕寒,擊草木聲簌簌,所臨殿室內,楚令昭扶立于憑闌前。
久長凝思靜望。
姓氏兩支,祝若為明,楚則為暗,一方為南朝擁實權之君,一方為北朝隱于帷后之主,分而各治,核為肅明,祝敬光輝之始,楚酹幽晦之終,循環(huán)往復,不變的是舊胄權欲與責任的雙向禁錮。儺舞悅神,所悅之神為南北祝楚君主。巫覡為萬宗之根,三國舉陸皆無法與之割分,秦廈歪曲正儺為逆儺,改神貌為尸貌,為毒謔南北舊胄,偏詛咒卻先降臨秦廈皇族己身。
千年恩怨訴不盡,化作塵埃迷掩于古簡秘史,文化或吸納或相斥,注定避不開大交融之趨勢,直至泥沙沉降,粼水澄清,億億事物落定,終是取精用弘,去蕪存菁。
憑闌處,斜雨如鏈珠如斷絲,隨風點落美人連山黛眉。
太祖所秉之思良苦,南北走向聯合收復遠東失土,然失土可重歸,陳俗卻未必值得重返,她曾游走于三國激蕩諸景,益弊親觀,嘉損兼習,感歪邪厄禍之害蝕,研舊胄陳腐之政疴,更察諸事優(yōu)類。
如同大楚亦不得不于騎射之時換上的便捷窄袖胡服,如同華序漸與支踵蒲席一并常現于案間的適坐之“椅”,這片遼闊陸地上,單一守舊則落后,落后則毀滅,惟有不斷接納佳物、萬象更新,有容乃大,益繁則強。
遠東疆土要收,便避不開異族與舉陸融合,從血脈至文化,更深交融,再不分異同。
千年前已有整四百年融合動蕩,三國大多血脈已交混,而今的進一步融合,需要的是消除本族與異族的族別之分,成為整體,合為同族。
但,融合期間稍有不慎,便又是百年動亂。
楚令昭落于園景的視線冷銳鋒明。
幾日后的咸政殿續(xù)議,關于討伐陸東秦廈,南朝這位帝王提到的第一件事,必為屠戮。
一國屠不盡,城與一二家族卻可屠盡。
融合無法避免,因融合而引起的動蕩卻可規(guī)避,對個別地域與部分異族官貴針對性屠戮為防患之舉,待將異族中的豪強鏟除、抗力弱化才可政措施治,對異族眾庶施行教化融合。
她不反對此舉。
只是對所屠之類的擇取,南北或許難達成一致。
軍權不可放,納收之地的行政之權早期卻需在臺面略放,對收歸后的疆土的御治之策,在討伐之戰(zhàn)前便要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