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天幕黑得像煤炭。漫山的雪反射出白色的微光，一處深一處淺的腳印開始慢慢像前挪動延伸。蘇武陽踩到的是樹枝還是樹葉呢？

小屋的燈火那頭，微微晃動一下。誰會通宵不睡呢？蘇武陽握著燈，對準了那一點燈火。它們一起散發著光芒，月球和太陽。

這樣的山間小屋中，會住著什么樣的人呢？

隱者。他白發蒼蒼，胡子留長，直掃鎖骨，皮膚松弛，千溝萬壑。他名為蘇半仙，智慧可取天下，三百年前是一朝之主的開國謀士。但因為虛寄，他歸隱此山，飲醴泉之露水，食林中之練實，棲梧桐之房屋。

蘇武陽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四周，深吸一口氣，肺幾乎結冰，敲門。咔噠。開門的聲音中略帶些年代久遠的蒼老。幾乎在蘇半仙眼睛出現的那一瞬間，蘇武陽咚地一聲跪下，羊毛大衣拖著地。披著人皮的一只羊。

蘇半仙抖了抖滿是皺紋的臉，其間夾雜著五百多年沉積的灰塵。他拄著拐杖，昂首，一步步到一張曬太陽專用的躺椅上，坐下。蘇武陽跪著，身后自己的影子長著兩個角。突然地，蘇武陽想起九年前那次把小羊羔的角掰斷的經歷，心頭不禁一陣顫栗。

“抱歉，真的很抱歉。原諒人，好嗎？”蘇武陽的聲音在顫抖，雙手合十，弓腰伏地。

蘇半仙開始扭曲，似乎是一張揉得稀巴爛的畫稿紙。

他的心似乎在緊緊地繃著，一股想挖個洞跳進去的氣兒從那里往上沖，羞愧如此，憤恨如此，那么它們是同義詞嗎？他緊捂著頭，不想看到周圍的任何事情。與他無關。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蘇半仙突然起來，拿拐杖在蘇武陽頭上點:“你是個罪人！打著熱愛生命的旗號傷害生命，是你做的嗎？！”說罷，蘇半仙的表情更加憤怒，灰塵抖落下來，額頭上的皮膚疊皺更多了。這是三百年來未有過的憤怒。

蘇武陽只能感到臉上發燙，像冰天雪地里燒得發紅的煤炭。

“噫吁嚱！”風說。

“從此背負著應該面對的事物，贖罪?！备嵫虻撵`魂道。

“那九年，還想重新來過嗎？”單于轉過頭來，陰沉的臉上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

蘇武陽對著風，羔羊，還有單于弱弱地說：“對不起，此生都對不起，我是個……”

單于坐著，腳搭在桌子上，大聲笑道：“我們原諒你了，他們會原諒你嗎？”然后將手指的頂端指向一群憤怒的人們。

“蘇武陽是個罪人！”憤怒的群眾大聲喊著?！安灰徦?！”

蘇武陽的心頭像是有一隊戰馬在奔馳，他捂住臉，呼了一口氣。他在冷冽的風雪與無盡的黑夜之中悲憤大喊：“再來九年吧，我要贖罪！”

快消失吧，永遠不要相信這一切的發生。

他開始裝作悠閑自在地走路，把蓬松的白雪踩得又黑又硬。

陳故人下了一跳，便皺眉，問：“你在說什么??？”蘇武陽搖搖頭。

一片白云悠悠地飄來，遮住了陽光。人們開始吵嚷起來。

里面是誰呢？

花季少女。一陣陣攜帶輕香暖風吹來，蘇武陽揚起頭，瞇著眼睛，露出癡癡的笑。又是桃花，落英繽紛。我方才順水入山口，此時此刻豁然開朗。是，不久前臉上還是冰棱似的凍住的，現在完全化開了，頰邊還是濕濕的。

芳草與桃花的清香。蘇武陽開始有些羞澀，聽著自己的心咚咚咚咚跳著，臉被酒熏了似的微紅。還有輕叩門的聲音，不過和心跳的聲音比起來是微乎其微了。

里面沒有響應。不久，門很干脆地開了，像是重物從低處掉了下來一樣，蘇武陽的心也就像被鑰匙扭了一下，咔噠。又可能是黃河水的決堤——蓄到了一定的程度，然后一股腦地放出來。門縫間，一雙眼睛正在試探些什么。這個如秋波的目光就讓蘇武陽想劈個地縫躲起來。咔嚓，樹枝被踩斷的聲音，門完全敞開了。

蘇武陽抬頭看著浮在咖啡上的拉花一樣的云色。也許少女會認為他太高傲了吧。低頭的話，遇到了她的目光那又怎么辦呢？他笑著，眼珠子一會往上翻一會往下翻。真希望此時此刻能夠下一場雨。

空氣變得壓抑潮濕。這種感覺是回到了仲夏時的體育課堂，在壓得很低的空氣下做鍛煉，呼吸都困難了。唰唰地，雨斜著潑下來了，屋檐邊各處連起了瀑布，桃花受了驚，花瓣被不柔和的雨打得七零八落。

蘇武陽竟然感到很冷，身體虛脫了似的癱軟到門邊，身邊的女孩讓他不自在。雨打下來，忽地變成了雪，在空中晃悠幾圈，俯瞰著，盤旋著，落到蘇武陽領口，他發著抖。腳下的泥土像河水那樣流去，一層層金色的麥浪出現在蘇武陽的眼簾中，晴空萬里變得灰暗深藍，十幾只烏鴉呱啦呱啦亂叫著，它們撲騰著翅膀在空中盤旋。天幕間忽然張開幾只血紅的眼睛，它們閃著幽光，一齊盯著蘇武陽。天空出現裂紋，世界，也都隨之崩塌。

蘇武陽喘著氣，在茫茫雪夜中停下了腳步，他感到頭疼欲裂?！鞍。K武陽，快看吶，那間小屋就在眼前不遠了。再堅持一會吧，我知道很冷?！标惞嗜松斐鰞龅们嗉t的手，拍拍蘇武陽的肩。蘇武陽抬起頭，眼前有很多條路。其中一條，是通向那間唯一的人煙的小屋的路，但是面對這些，蘇武陽的眼神逐漸變得迷離起來?！瓣惞嗜耍蚁氲搅藯钪臁！碧K武陽握住陳故人的手，“前面，是我們人生的歧路嗎……”

陳故人的臉色很蒼白，絲毫沒有一點表情，他說：“我雖然不知道楊朱是誰，但我明白的，船到橋頭自然直。”

蘇武陽皺起了眉頭。他今年十四歲，卻仿佛新生兒一般，對這個世界開始陌生起來。他長吸一口氣。

陳故人拉緊圍巾，牽起蘇武陽的手，指了指依舊在風中搖曳的昏黃燈光：“走吧，既然知道路在何方，順著它走就是了?！?

“迷茫?！碧K武陽心里想道，“我究竟能不能夠明白，我存在此處，以及我生命的真諦……”蘇武陽搖了搖頭，抬起眼睛，與陳故人攜手毅然向東山的一條小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