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鴻翔臨證經驗概述

一、幼習經史，儒醫風范

先師自幼喪父，由其伯父攜帶，伯父領其弟之意，循循誘導先師，安身必修業，能修業者必須先習文化。先師自幼聰慧，領其言，會其意，自強不息。小學之時即通曉四書五經，亦涉其他儒、道、法等多家之術，領略其大義，學到了眾多層面的知識，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等哲學理念，拓展了自身的知識領域和辯證思維，對先師日后的醫學方面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中庸》中的一段話，“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先師尤為推崇，亦作為指導后學的一句名言，是他在日后撰寫“醫者治學十準則”一文（常在帶教座談會議及學術講座中論述）的基本核心所指，直至他辭世，一直奉行。

先師在后期的習醫為醫過程中，以清代儒醫“江”門師祖王吟江老先生為榜樣，從未間斷對古代及現代的哲學、文史、詩詞、歌賦等的學習。他曾通讀過《資本論》《資治通鑒》等，更是誦讀過唐宋眾多名家的詩詞，以及眾多的雜學之著，家中藏有很多他批閱過的書籍，亦保存著他很多的閱讀心得和摘抄手稿，這種如饑似渴的閱讀精神，吾輩尤為不及。先師之精神真正顯示了其儒醫之風范。

二、立志學醫，誓救疾苦

先師師從當地名醫劉浩江先生，幼小之年從醫，雖未立鴻鵠之志，然親歷其父的早逝，亦遇鄉親鄰里眾多無力而醫或無藥而醫之疾苦，即立其志。

又讀眾多著名醫學勵志之言，尤其醫圣仲景云：“痛夫，舉世昏迷，莫能覺悟，不惜其命，若是輕生，彼何榮勢之云哉！而進不能愛人知人，退不能愛身知己，遇災值禍，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給予先師以很大啟示，“不為良相，即為良醫也”“誓愿救蒼靈之苦”。所以先師先拜劉浩江氏為師，滿師后又讀三年衛校系統學習中醫之術，畢業后又習他醫，先后從師數人，學其精要，充養自我，奠定了學術基礎。

三、精研典籍，深測其義

初始習醫之時，其師劉浩江為其制訂學習計劃，廣讀醫經典籍，背誦藥性湯頭。三年出師，又入校園再讀，復領其旨，及讀《醫宗金鑒》之“醫者書不熟，則理不明，理不明則識不精，遇痛游移，漫無是見”，豁然開朗，更加發憤苦讀，孜孜不倦。先師認為書要分精讀和選讀，思貴精深，融會貫通。重要書籍反復閱讀、精讀和細讀，先師從《黃帝內經·素問》（以下簡稱《素問》）中“余知百病生于氣也，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寒則氣收，炅則氣泄，驚則氣亂，勞則氣耗，思則氣結”，這段文字中闡悟到，“百病生于氣”中之“氣”代表了多種含義。①情志之氣；②氣血津液中之“氣”；③機體功能的活動形式“氣機”。先師從中認識到由情志不遂可致眾多疾病。肝氣主疏泄，乃疏泄全身之氣機，一旦肝氣不疏則可生百病，所以臨床中疏肝理氣也是運用頻率較多的一則治法。又從《黃帝內經·靈樞·口問》中“中氣不足，溲便為之變”之一段文字中解析到，眾多小便、大便之異常之變，可由中氣不足所致，具體在治療慢性腎炎蛋白尿中，常用補脾益氣之法而收卓效，亦針對前列腺增生引發癃閉病證中，遣用健脾益氣法常獲效，認為先賢之重要之述，必有奧義，后學者必須反復揣摩之，觸類而旁通。

先師亦十分推崇醫圣張仲景，其所著《傷寒論》《金匱要略》乃中醫臨床各科的準繩。書中精論眾多，必須仔細反復閱讀，尤可背誦之，深測其義，臨證之時可信手拈來。先師曾撰寫眾多精讀《傷寒論》《金匱要略》之心得和論述，對其中之方劑更是推崇之至。吾輩在侍診時常常睹其對仲景之方的運用，或原方、或加減、或數方結合，臨床運用經方十分精妙，頗收佳效。

如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乙型腦炎暴發之時，先師曾以白虎湯合清瘟敗毒散、犀角地黃湯等救治了眾多患者，當時反響很廣。先師給吾輩以深刻啟迪，并就張仲景在運用方藥方面作了深入的探討，就其方劑的配伍、藥物的炮制、藥物的煎服法以及使用藥物的原則等均予詳盡的論述，對吾輩如何學習經典起到了指導性作用。并對醫圣以后之眾多臨床大家亦有閱習，如張景岳、李中梓、傅山、吳鞠通、葉天士、徐靈胎、張錫純等。先師學習這些大家的學術思想及臨證之思路和運用方藥等方面，每有收獲。

四、博采眾長，為己所用

中醫之術來源于實踐，自然是由各時期醫家眾多見解認識所逐步形成的一門臨床醫學學科。所以各時期的醫學典籍均是中醫學理論體系的一個重要環節，缺一不可。先師常常教導我們為中醫者必須狠下功夫，多習中醫典籍，吸收其精華，為己所用，博采眾長，融古匯今，逐一推理，論證中醫學。初習者必須熟讀四大經典，重要章節必須背誦，例如在學習張仲景六經辨證之時，必須理解《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對六經的認識和闡述，從中找到聯系，深刻理解張仲景如何認識到《內經》之旨；又如在學習吳鞠通創立三焦辨證和葉天士在創立衛氣營血辨證的時候，必須認真再學習《內經》《難經》對三焦、衛氣營血等的認識，又會有新的理解和收獲。再如，李中梓在論述“脾胃為后天之本”時論述“脾（胃）何以為后天之本？……一日不食則饑，七日不食，則腸胃涸絕而死。經曰：安谷則昌，絕谷則亡。猶兵家之有餉道也，餉道一絕，萬眾立散；脾胃一敗，百病難施。一有此身，必資谷氣，谷入于胃，灑陳于六腑而氣生，和調于五臟而血生，而火資之為生者也。故曰：后天之本在脾?！痹趯W習這段論述時，先師認為《內經》對中焦脾胃的論述篇章眾多，可綜合學習，也要學習有關脾胃的重要典籍李東垣的《脾胃論》，如何定義脾（胃）為后天之本則一目了然。

在臨床中，先師常常認為治療疾病的過程中，往往是追著疾病的證候在治療，似有被動。他在認真研習《內經》之“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以及張仲景“夫治未病者，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六經病證的相傳規律和現代滬上大醫家姜春華教授提出的“截斷扭轉”后，在治療任何疾病的過程中，認真揣摩此患者疾病的發生發展傳變演化的規律，先安未病之所，或消入傳之邪。先師把這一思路貫穿于他的所有診療方案中，這在其眾多的醫案及方藥中充分體現。如在風溫案（大葉性肺炎）、暑溫（乙型腦炎）的溫病初期即遣大量清陽明之石膏，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濕溫病大流行期，超先使用大劑量清熱、和營、安絡之水牛角、地榆、茜草、白茅根、側柏葉等，阻止了當時濕溫病易化燥動血傷絡致腸出血，降低了病死率。這些均顯示了先師的臨證中截病法運用之精妙。

先師在施治過程中，既擅用經方，尤其是對仲景之方的運用心得頗深，亦善用時方，或民間簡方、單方，其創制的眾多方劑的設制理念均有此表述。

五、細察思辨，善于總結

先師認為醫者必須有選擇地仔細研讀古代臨床大家的醫典以及其臨床運用方藥之策略，并做大量的摘錄，通過臨床遇之相似病案，認真而細致地推敲辨析，從而拓寬臨證診治之思路。先師又于診療之暇，撰寫眾多總結醫理、醫論、治法、運用方藥等多方面的論文，或發表、或交流，并記錄了大量的病案，尤其是記錄了不少的糾偏救誤之案例。臨證誤診、誤治遇之不鮮，如何規避之，先師告誡吾輩，必須減少誤診，仔細地觀察疾病的發生發展的一系列的表現和理化的檢查，尋找其一切蛛絲馬跡，減少誤診是減少誤治的重要環節。如先師早年診治過一男性胃痛患者，胃痛脹悶兩天，呻吟不已，按之痛拒，口干不多飲，惡心欲吐，不思納谷，小溲赤少，大便不暢，質黏不干，苔黃中膩，脈弦。查B超心電圖正常。初診先師認為中焦氣滯，氣郁化熱，以柴胡疏肝散合小陷胸湯治之不效，兩天后復診，仔細思辨之，符合仲景“按之心下滿痛者，此為實，當下之，宜大柴胡湯”（《金匱要略》），但見一癥便是，以大柴胡湯合金鈴子散治之而效。先師還認為誤治的關鍵在于遣方用藥，所以方劑學的掌握和藥性的熟知也是十分重要的。

先師深得仲景之訓，十分重視臨床用藥的配伍和劑量的調配，曾撰寫“《傷寒論》方藥運用規則探討”一文，從中可學習到先師對仲景的遣方用藥的深刻理解，這在他臨證中可充分體現。此外他還深入探究本地區中草藥的運用，發掘民間用藥特色，參與了《高郵地方中草藥匯編》，并做了廣泛而大量的臨床推廣。

六、衷中參西，病證并辨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現代診療儀器的廣泛介入與運用、對疾病的認識和診斷水平的不斷提高，以及廣大民眾對傳統疾病認識的普遍模糊和難以接受，概念籠統、模糊的疾病診斷已難以被廣大民眾以及多數醫生所認同。在改革開放的年代，中醫也需與時俱進，病名的改革逐步被大多數醫者所認同。創立眾多的病名，甚至直接接受現代醫學的病名，先師亦十分推介和認同，傳統醫學也需進步和發展，先師認為無論中醫或現代醫學均是針對人的身體健康，最終目的是一樣的，不應有分歧和排斥，必須相互借鑒，取長補短，中醫也必須借助現代科學元素為中醫的發展做貢獻，衷中參西。先師認為中醫的靈魂核心不可丟，那就是整體觀念和辨證論治，病名可商榷，然證不可不辨?！安　笔欠从臣膊∪^程的本質或發展規律的大概念。而“證”則是指疾病在具體時限或時間段的一系列病理證候表現。先師認為在具體的臨床實踐中，辨病與辨證必須結合，二者相互補充，相互依存，這在先師早年進行中西醫結合診治一些疾病中有著充分的體現。如在診治暑溫（乙型腦炎）中，充分發揮了中西結合的優勢，在乙型腦炎的診治過程中遵循中醫辨證規律，循證用方救治了眾多患者。又在辨治急慢性腎小球腎炎中，以現代醫學的檢測手段預測著疾病病情的進退，以體征來辨證施治，直至治愈。

七、知常達變，重整體觀

先師認為中醫治法的形成經歷了從簡單到復雜，從實踐到理論，從常法到變法等過程，這是由歷代醫家的經驗總結而來的。中醫治法的特點復雜多變，但必須遵循以下幾點。①重視矛盾的主體，一是邪氣的性質、強弱、致病部位的不同；二是人體年齡、性別、體質、正氣的不同；三是在發生疾病的過程中，邪氣與正氣之間的各種表現，這就引導治法從簡單到復雜，從常法致變法的施用，這是中醫治病的優勢所在。②重視疾病的運動變化，先師認為中醫診治疾病不是把疾病看成是一個靜止的病理狀態，這也是中醫辨證論治中的一大特點，具有恒動觀點。動態觀察疾病發生發展中的變化，以此來不斷調整臨床的治療法則，這也是中醫治則中變法的準則。③重視整體觀點，先師認為整體觀同樣是中醫學的一大特點，強調人體內部之間，人體和自然界之間都是有著普遍聯系的，密不可分的，所以中醫治法也包含了豐富的整體觀的內容，從簡單至復雜，治此及彼，也衍生了眾多的中醫治則之變法。

先師于平素的臨床中，常以中醫的一些變法以治疑難雜癥，多獲佳效。如引火歸原法、甘溫除大熱法、培土生金法、瀉木安土法、提壺揭蓋法、增水行舟法、逆流挽舟法、滋陰發汗法、風能勝濕法、濟通心腎法、安其未所法、治風先治血法等，本書擇其典型案例及先師常用之變法加之整理，以俟讀者。

八、藥用簡明，貴在用量

從先師的臨證治病的用方來看，藥不繁雜，針對證候遵循仲景制方的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則，藥用簡明，以法制方，以藥組方，方藥合癥，井然不紊。有時方劑看似多味，然剖析后，仍然多而不雜，重而不贅。善用藥對、藥串，藥對和藥串選用原則有以下幾方面。①藥性功效相同的藥物，如桑葉、菊花，旱蓮草、女貞子等；②藥性功效相近的藥物，如黃芪、黨參，黃芪、當歸，白術、薏苡仁等；③藥性相反功效相近的藥物，如黃芪、防己，肉蓯蓉、生地黃等；④藥性和功效相反的藥物，如枳實、白術，枳殼、桔梗，黃連、吳茱萸，大黃、人參等。這些用藥形式在先師的臨證處方均有體現。

對于藥物用量，先師十分重視。一張處方的重要之處就是最后用量的選擇，先師認為用量的玄妙，確有畫龍點睛之意。古代歷朝醫家，張仲景以后，精通藥物的藥性、藥物歸經、四氣五味、產地等的同時，無一不是在藥物用量上精準權衡的，從張仲景時就已經在用藥的劑量上十分講究，如桂枝湯類方、小建中湯、承氣湯類方、小青龍湯等。再比如傅青主在完帶湯中有些藥用達兩，有些藥用不過錢，正是體現了傅青主在這則方中寓補于散、寄消于升、動靜相合、相反相成的制方理念。先師遵循先賢，亦有所悟，在痰飲眩暈中大劑使用澤瀉，用量達80g之多，經驗證明未曾顯現陰傷之征象，而療效顯著。又比如在治療暑溫（乙腦）、春溫（流腦）、風溫（大葉性肺炎）、濕溫化燥（傷寒）高熱之時，均使用大劑生石膏，用量多至150g以上，退熱好，中病即止，未見有耗陽損陰之弊。又在痰涎壅盛之咳喘時，使用大劑葶藶子量至30g，僅有腹瀉現象，而未有其他之困惑。先師亦在治療上消化道出血病例時曾使用灶心土一斤煮水半小時許沉淀上清水煎煮其他中藥，先師認為藥非重不可效。又于盜汗病案中，重劑使用糯稻根煮水（常用半斤），以此水煎煮其他中藥而獲捷效。這些正是遵循江門臨證用藥，重癥用重量的特點。然又在整理先師病案時發現曾大劑使用桔梗治療咳嗽，超過20g即可出現嘔吐、惡心之癥，所以桔梗不可重劑，只可輕輕配用，又在很多治療慢性病中用藥精又少，總之先師藥物用量十分精妙。正如岳美中先生說過：“不理解組方的原意，不掌握藥物的配伍和用量上的精巧之處，就是原則不明。失去原則性，則談不上靈活性?！保ā对烂乐嗅t話》）

九、廣開思路，多法施治

先師認為祖國醫學經過了幾千年的經驗積累和沉淀，創立了眾多的治療疾病的方法和經驗，總括為內治法和外治法（非藥物療法除外），內治法在此不再贅述，外治法實際上我們在臨床實踐中鮮少用之。先師認為外治法是中醫學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可或缺。外治法具有治法簡便、適應證廣、療效顯著、副作用少等優勢，我們臨證醫者，面對現今復雜多樣的種種疾病，如能在熟練地運用內治法的同時，又能靈活而又不失時機地運用適宜的外治法，則能廣開思路，多法施治，提高療效，則是一善舉。故而應驗吳尚先“外治之理即內治之理，外治之藥亦即內治之藥，所異者法耳，醫理藥性無二，則法則神奇變幻”之語。外治內治同理，亦可相互協調，補其不足，所以醫者習醫不只是僅習內治一法，同時也需涉獵眾多外治之法。先師尤倡以下幾種常用外治之法。

（1）灌腸法　實際上此法等同于內服藥法。內服藥法是通過上消化道給藥，灌腸法是通過下消化道給藥，其理相通，所以灌腸法適用于多種疾病，尤其適合腸道疾病患者、腹部疾病患者、昏迷病者、小兒、嘔吐患者等。比口服藥吸收快，減少了藥物對胃、食管黏膜的刺激。缺點是藥溫控制不好，反復插管可能損傷直腸黏膜，比內服法煩瑣點，而且需要二人操作，還要臥躺等。

（2）敷熨法　人體是個整體，表里相合。醫者將物施用于體表，其藥性可由表入里，循經運行，內達臟腑，而起到疏經活絡、溫中散寒、通利氣機、鎮痛消腫等功效，亦有內調臟腑氣血陰陽的功效，達到治療疾病的目的，可協調補充內治法。操作簡單，取材方便，簡易安全，可收奇效。全身體表各部位均可敷熨之。

（3）敷臍法　實際是敷熨法的一種特殊敷藥部位和方法。是通過藥物對臍（神闕穴）的刺激和作用，借經絡循行，輸于五臟六腑，布于全身，以達病所。所以敷臍療法可治眾多疾病，對于重證當配伍內治法或其他療法。

（4）熏洗法　先師認為熏洗法也不失為中醫外治有效的法則之一，方法簡單，無不良反應。尤甚適用于皮膚疾病患者。先師曾以“二丁湯”（紫花地丁30g、黃花地丁30g、牡丹皮30g、土茯苓30g、黃柏12g、薏苡仁50g、生甘草6g）治療下肢丹毒，上方煎水取汁二次口服，又取藥渣加水再煎煮，溫而泡腳，常獲佳效。又常以鬼針草鮮者250g（干者100g）煎水泡洗雙足（及足踝即可）治療成人、小兒急性水瀉十分有效。亦常以川芎30g、鉤藤30g、薄荷15g、細辛5g煎水趁熱用口鼻吸之，每次5～10分鐘，一日2～3次，治療血管神經性頭痛，可得佳效。

先師指導吾輩，古人先輩臨床治病時從不囿于一方一法，故而需廣開思路，博采眾法，為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