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蘅蕪曾經很隆重地介紹過光明眼鏡的總經理陳大東,說他是一個對別人的要求比對自己更高的人。他可能會忘記了自己說過要在中秋節發月餅的事,但是肯定會記得對方要交的方案。
金虞他們三個人把郭蘅蕪的話當成了耳旁風,結果隔天陳大東自己上門了。郭蘅蕪也是個狠人,能把不輕彈的男兒淚給逼出來。
在陳大東進門之后,我們的美女霸道總裁拎著高跟鞋從另外一側的安全通道跑了。她一邊跑一邊給秘書發短信,如果陳大東問起來,就說她不在。
隨便編什么樣的理由——孕檢、拔牙、透析、化療,談生意、看合同、做短篇、敲文案,都可以。
只有一點,一定要讓陳大東相信,她真的不在公司。
為了瞞過專業做眼鏡的人的眼睛,郭蘅蕪下來之后連自己的車都沒有開,愣是多走了四五百米,從另外一個小區門口出去攔了輛出租車。她上車后,直接就把電話打到了孫簡的手機上。
原因很簡單:金虞已經成精了,和她說話費勁,萬一她腳底抹油溜了找誰去?而社會哥張大發就是個行走的核武器,萬一爆了,大家都得遭殃。
只有孫簡溫文爾雅,世故不深,適合打交道。
不等孫簡說一句話,郭蘅蕪先劈頭蓋臉開始罵:“這都幾點了?你們怎么還沒有來公司?是不想要飯碗了,還是要讓我親自去請你們?我告訴你們,就你們這樣的,在我這個公司里想留下就是做夢……”
孫簡弱弱地說:“堵車,我們一會兒就到公司門口了。”
金虞和張大發對著孫簡拼命搖頭。這結結巴巴、氣若游絲的聲音,小學生都能聽出來是在說謊。有些人天生就不擅長說謊,或者說他們的生存環境讓他們沒有撒謊的必要。
他們正在一家灌湯包店里,用吸管小口小口地喝著里面濃濃的蟹膏湯,幾下就把一個肥美的包子吸得只剩下了皮。
有這樣閑情逸致的,都是嵐梧市的土著土豪。本地窮鬼們都忙著撈錢,既沒這個閑情逸致也沒這個時間,而外地人可能吃不慣這個味兒。
但是這三個家伙臭味相投,并且孫簡清瘦的身板居然是什么都吃過的,張大發又什么都想嘗嘗,金虞樂得跟在后面不用掏錢。
于是乎,鬼混在一起的三個人立志要把除了桌子凳子以外的四條腿都嘗嘗。
“你們到底在哪里?”郭蘅蕪聲色俱厲。
張大發和金虞一直給孫簡做口型,但是這孩子單純:“我們在濱河南路天橋底下的湯包店,正在吃早飯?!?
郭蘅蕪心里的淚水都要滔天了:都十一點了,這三個人優哉游哉地跑了大半個嵐梧市,就是為了吃一頓湯包!
活該你們仨一輩子窮得叮當響,只能賺點兒溫飽。
郭蘅蕪讓他們三個等著,她現在就去接人。
出租車司機是個男的,長相偏向于類人猿,明顯屬于大半夜小姑娘絕對不敢坐車的類型。但是女總裁的咆哮聲也還是讓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縮在駕駛座上像是個提線的木偶。郭蘅蕪說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都沒有多繞點路多要兩個油錢的膽兒。
十二點多,一行人又坐在了飯桌上商量事情。陳大東推了推自己的眼鏡,似乎完全忘記了就在不久前自己被三個年輕人差點把臉面揭下來踩在地上的事,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大度和坦然。他還不斷推銷著自己的眼鏡如何如何做工精良,說只有在門店里驗光后配出來的眼鏡才是最舒適的,某寶上面都是騙子,可千萬不要圖便宜。
完了,陳大東還煞有介事地把孫簡的眼鏡拿過來看了看。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間的凝滯,然后把話題給繞了過去:“之前說過讓你們幫忙收賬,我們也不是隨意說說的,誠意相當足。電子合同已經給郭總看過了,但是沒有收到回復,所以我就只好親自過來了。”
三個人只顧埋頭吃飯。
能讓郭蘅蕪為難的人,肯定不是善茬。
能讓陳大東這么為難的人,肯定已經超出了常人可以理解的范圍。
陳大東只用了一招就把郭蘅蕪拿下了:郭蘅蕪租來辦公的那棟小別墅,還有半年就到期了。他說他覺得那房子不錯,很適合做高端眼鏡的商鋪,鬧中取靜,打算在下一次的續約中競一下標。
郭蘅蕪臉色大變,把這個破破爛爛的四層樓收拾成能辦公、窗明幾凈的辦公室,花了不少錢呢。就算他們自己就是做廣告的,整個包一遍,成本也是相當驚人的。
續租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這么短的時間內,郭蘅蕪根本不可能再去找一個合適的辦公室,還得重新裝修。
如果陳大東非要插這么一杠子,事情可就難辦了。
最后的損失可能會遠遠地超出要回來的三十萬,所以郭蘅蕪才有些忌憚,放下了身上堆積的合同方案,大老遠地把金虞幾個人塞進車里直接拉了回來。
之前她擔心簽了合同養了幾個廢人,心疼每個月白白開出去的保底工資,只打算留這三個人一個月。但是現在她卻擔心萬一沒有那份合同,怕留不住這三個張嘴就是錢的家伙。
郭蘅蕪都快要急得冒煙了,希望這三個人能趕緊答應下來。吃吃吃,就像沒吃過飯一樣,三個人都是恨不得把臉埋進碗里去。
什么東西!
但是她還得擺出笑臉來。不常笑的人笑起來格外讓人動心,這時候,郭蘅蕪的目標就轉向了社會哥張大發:“光明眼鏡的單子大,一共是六十萬的合同,傭金能抽十分之一,算不錯的了。”
秋波頻頻。
金虞抬起頭看了一眼陳大東,陳大東也在看著她,帶著志在必得的自信,似乎是在說:你們能通過不正當的手段逼我一次,那我也能通過不正當的手段逼你們。
中間的杠桿,就是郭蘅蕪。
唉,有錢人的心眼兒怎么都這么???
“這個……”社會哥也想拒絕,因為金虞和孫簡正一個伸手掐他的腰,一個跺他的腳。很明顯,他要是敢答應下來,分分鐘就絕交。
“有空咱們一塊兒吃個飯,好好合計一下?!惫渴徬胍懞萌说臅r候,也會讓人如沐春風。社會哥腦子一抽,直接答應了下來。
“這事兒包在我們身上,保管辦得漂漂亮亮的?!?
金虞力大無窮的大腳和孫簡彈鋼琴的手下了死勁,都沒有阻止社會哥在合同上簽字。然后他把合同又推給孫簡,孫簡委屈巴巴地看著金虞,像是要被逼良為娼了一樣。迫于沒有住的地方,他只能把名字簽在了上面。
陳大東看金虞沒有簽字,端起來一杯酒,站起來敬金虞:“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混跡商場多年的老狐貍頗有幾分識人之術。雖然當天不是金虞去他辦公室談判的,但是他很清楚,一個渾不講理的四十多奔五十歲的更年期婦女比他這個身處高位的經理更難搞定,而且他的老婆他清楚,發起火來能把家里砸爛重新換裝修。要不是膽子大的,恐怕都不能完整地走出他家門。
那次這三個人的分工剛剛好,時間也剛剛好。而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女孩子,才是整個環節里最重要的人。
金虞倒了一杯茶,也站起來:“您可別抬舉我了,我們能遇上您是我們的幸運。您講理,我們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真讓我們出去和那些收高利貸的一樣逼著人要錢……我們可能會被欠債的大爺們砍死。”
在合同上簽字?金虞完全是拒絕的。
郭蘅蕪剛剛落下去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著急得很。但是陳大東反而不著急了,哈哈一笑,直接把一杯酒一飲而盡,說的話卻不無諷刺:“就這點膽子,發不了財呀?!?
“能發財的法子,都寫在《刑法》里了?!苯鹩莶环溆哪?。
散場之后,杯盤狼藉,只剩他們三個人。張大發這才有些愧疚了:“這欠債的一方是嵐梧市理工大學的物理實驗室,都是正常購買光學鏡片的錢,應該不會和咱們扯皮吧?”
“‘官’字兩張口,最會扯皮的就是這些人了。你想呢?”金虞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你知道理工大學在哪兒嗎?”
張大發搖了搖頭。他初中畢業之后就直接去了中專,然后念了電焊,別說上大學了,就連大學門在哪里都不知道。
孫簡是斯文里最敗類的,是敗類里最斯文的,讓他去和物理老師扯皮,還是算了吧。
張大發的想法很簡單:“咱們弄點小動物,嚇唬那些只會看書的?!?
孫簡說:“理工科學校的女生膽子可能真的很大,她們天天解剖老鼠、兔子和青蛙?!?
沒商量出來頭緒,但是在夜幕降臨之前,金虞踩著下班的點去了一趟郭蘅蕪的辦公室,在那份合同上簽下了她自己的名字。
金虞。
她居然要靠收賬來度過這漫長的寒冬了。郭蘅蕪昂貴的派克鋼筆筆尖亮閃閃的,一筆畫下去流暢自然,筆畫復雜的名字寫起來也是流暢自然。
而她的名字,就釘在這一紙薄薄的合同上了。
“等要回來這筆錢,你能分兩萬,不少了。我手底下作圖最好的那個小姑娘,一個月也才不過一萬二多一點,晚上經常加班,很磨人的。小姑娘的男朋友還差點因為加班這事和她分手……”
這下子,郭蘅蕪的一顆心才算是落在了肚子里。她只怕金虞反悔,清冷的臉上一直目下無塵的眼里也寫著急不可耐。
不論什么位置的人,都是趨利而動。
金虞打斷了郭蘅蕪的話:“你明明知道通過正常手段根本不可能把錢要回來,我們三個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觸及某些法律底線,然后被抓到派出所去。刑事傳喚,刑事拘留,甚至是判幾個月到幾年,也是有可能的。這么積極把我們往火坑里推,是欺負我們沒見過世面?”
如果是在機關單位里,一份工作要干一輩子,和領導相處的時間比和老爸老公的還長,那是萬萬不能撕破臉的。
但是她在這里連臨時工都算不上,就算郭蘅蕪明天早上就讓她滾蛋,她也沒有任何留下來的理由,甚至沒有哪個有關部門能維護一下她的權利。
這就是現實。
金虞站著,辦公室的吊燈在她身后的斜上方,一張寡素的臉像是借了神的光輝,憑空多了些亮點。直面郭蘅蕪,她在氣勢上居然一點沒有輸。
脾氣不怎么樣的郭總卻是一點也不生氣,只是靜靜地把桌子上簽完字的文件收起來,然后反問金虞:“現在這個社會,誰不是在用命換錢呢?我可沒有時間去花一個小時排隊買一份灌湯包,也沒有時間找一個男人每天浪費兩個小時在手機上膩膩歪歪。”
“我們的工作,就是拿五千塊工資的人告訴拿三千塊工資的人,拿一萬塊工資的人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
“你,明白了嗎?”
在郭蘅蕪的眼里,金虞太天真了。
“你應該感到慶幸,雖然大學沒有教給你吃飯的本事,生活沒有教給你吃苦耐勞的本事,但是你好歹還有這么一個要賬的手藝。不然你真的會在這個城市里餓死。”
郭蘅蕪覺得自己說的都是真知灼見,但是金虞只是揚起頭,對著她邪氣地笑了笑,既不爭辯,也不贊同。
人家就這么腳步輕快地往辦公室外面走。郭蘅蕪像是看了一個短片但沒看到高潮,有些不爽,在金虞出門之前喊住了她:“你等等。”
“郭總,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你不用教我。我要是也做了廣告這行,只怕就沒有你的飯碗了。嗯?”金虞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有幾分天真。
這大話說得無法無天。
郭蘅蕪把桌子上的文件夾重重地摜到了地上。自己確實是為了保住辦公室就把他們三個出賣了,但是是他們自己沒有堅持住,分別簽了字,和她有什么關系?
幾乎沒有停頓,郭蘅蕪直接把電話打到了燕卓爾的手機上:“是你讓我招這么個人進來的,現在可算是長本事了,居然敢教我做人!”
那邊的人挑了挑眉毛:意外之喜呀。他西裝革履地正坐在落地窗前的辦公椅上俯瞰整個城市的燈火,似乎舉手之間就能把整個城市收進口袋里。
風景很美。
郭蘅蕪是什么人他知道,一個女人能在三十而立的時候在這個城市里立足,其專業技能和為人處世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一般說,郭蘅蕪不會發火,只會把不按照她的想法做事的人直接轟走,哪怕那人將來業務能力頂尖,她也絕對不會惋惜。
但是這個小妞居然能超出郭蘅蕪的掌控,意外之喜呀。
燕卓爾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夸金虞,他應該先安慰一下受傷的郭蘅蕪:“原本就是應急,你和一個臨時工置什么氣?到了一個月,讓她滾蛋。”
燕卓爾沒有說出來的是:我需要這樣的人才呀,明天一早來我這里報到就行。就沖她能把你氣成這樣,我覺得這丫頭片子肯定前途無量。
要知道,當初面試的三十個人里有一半被郭蘅蕪氣哭了,還有幾個盛怒之下離開了,還有些是直接被嚇走的。
由此可見,這個妞的心理素質有多強悍。
“對哦,我和一個臨時工氣什么?”郭蘅蕪的心情重新好了起來,然后她掉轉話頭,詢問投資的事情。眼看著虛擬貨幣一天一個價,她的生活總算是有了些奔頭。實體經濟越來越不好做,掙的錢發完工資,對付完生活,能存下來的實在不多。
但是虛擬貨幣和理財,都是錢生錢的買賣,又不需要像炒股一樣天天盯著大盤。
另一邊,金虞、張大發和孫簡三個人正沿著河道走。嵐梧市之所以叫嵐梧市,就是因為有一條大江橫貫而過,水陸交通發達,是周邊的樞紐。它靠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成了繁榮的現代化大都市。
這個季節,又下這么大的雪,走在江邊寒風凜冽,就是在活受罪。張大發和孫簡兩個人輪流提議找暖和的地方喝酒吃飯吹暖風,都被金虞拒絕了。
“這一次咱們要的賬是真的不容易。物理實驗室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是行政單位,而且學校和派出所很近,實驗室人又不多,不可能靠著踩人家的面子就把錢要回來?!?
到底該怎么要賬呢?
錢不是和單位要,而是和人要。怎么才能把錢從人的手里要出來呢?稍微出格,可就要進局子里蹲著去了。
金虞只想進局子里上班,不想進去蹲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