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眼鏡的陳大東站起來，對著孫簡怒目而視。孫簡雖然比他高了一頭，但是氣勢上青嫩，還是被壓了一頭。這個盛氣凌人的陳經理一指辦公室門：“你給我滾！”
孫簡的手心里捏出了汗水，有些冰冷，他還真不太習慣和人當面撕。容易嗎，為了幾百塊錢的提成，連臉都不要了！
“陳經理，哪年我們都是好話說盡，提著禮物上門，最大的優惠都給貴公司讓了出來。但是這款子一直拖著不是個事兒吧？我們郭總是個女人，面子薄，不好意思上門，就只能讓我們來。我們也不讓您做虧本的買賣，您給我們把賬結了，我們就有本事讓別人把賬給您結了，一碼換一碼，您看怎么樣？”
孫簡保證，這是他個人口才發揮水平最高的一次。
話說金虞和張大發干嗎去了？
張大發嚼了一嘴洗衣粉，倒地不起，肚子隆起老高。那么個兇神惡煞的大塊頭，四五個保安都不能把人給弄出去，反而引來了大量的圍觀群眾。本來是對面開業最熱鬧，現在大家伙的手機攝像頭都對著這邊拍了過來。
最早的一批圍觀者在給后面的那一批講解著事情的始末：“這孩子可憐呢，就是想要試試那個鈦合金的號稱是宇宙飛船記憶材料的鏡框，服務員不給，還把保安給叫過來了，推了一把，倒在地上就成了這個樣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灰頭土臉的社會哥引來了圍觀者的同情。不少做微信公眾號的人巴不得事情大一點，都沖在了第一線，希望能直接獲取第一手的資料。
保安和服務員哪能想到壯得像頭牛的人像紙老虎一樣，吹陣風就能散了。服務員已經打了急救電話，但是在這種下班高峰期的單行道上，救護車就算是來了也擠不進來。而一個月就那么一點工資的小姑娘和保安可沒有人敢動張大發。
大發哥們兒就這么躺在地上，擺成一個“大”字形，堵在了出入口中間。圍觀群眾就算是不想看見這么個惡心人，也繞不開。他口吐白沫，哈喇子從嘴角流下來，怎么看都像是突發疾病，一對眼睛在斗雞眼和正常眼之間來回切換。
用行話說，這哥們兒想火呀！這么高難度的表情都擺出來了，不火都不行。從圍觀人群大驚小怪的表現來看，他還真的成功了。
哥這是為了幾百塊錢賣身了！開天辟地頭一回呀！
這么多人拍照，想想還有點兒不好意思，想換個姿勢也不好動。社會哥的臉皮厚度比孫簡的厚了不止一星半點兒，應對這樣的大場面完全可以做到臨危不懼。
巴不得場面大一點呢。他就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主，更不怕麻煩大。
比男人還酷炫的是什么？
是女人。
此時此刻，金虞已經敲開了陳大東的家門。人工智能和人工智障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她能在一堆人工智障的APP里面找到各種有用的。
于是乎，這些正在搓麻將、為了幾十塊錢爭得不亦樂乎的廣場舞大媽，人手一份DNA檢測外加一份孕檢報告。
“天哪，老陳居然在外面養女人？”一個嗑瓜子的大媽是正主的嫂子，她手指著報告結論處的百分之九十九相似度，說得義憤填膺，看破紅塵一般地撓了撓頭。
“我就說男人有錢了肯定不老實，你們還不相信。”另一個風韻猶存的明顯是老手。這是正主的二嫂，撕了半輩子小三，戰斗力迅猛非常。她倒是不介意帶剛入行的小姐妹一把。
“我的天哪，這日子怎么過呀！”陳大東的老婆名叫羅圈，腰和水缸一樣粗，又非常剽悍，老陳在男歡女愛上的心思都給嚇唬沒了，一心撲在了工作這個情人懷里。
正主又號了一聲：“我的天，女人隨便玩，但不能隨便花錢呀！”
金虞捏了一把汗，只怕被人看出來這紙上的二維碼是搞怪APP的。但是這些女人明顯沒有發現這個巨大的漏洞，風風火火地擼起袖子就走。
廣場舞大媽拉幫結派地跳廣場舞不光是為了鍛煉身體，還為了吵架的時候小姐妹能浩浩蕩蕩聲勢浩大地撐腰。
其實把房子買在公司附近，不算好事。
孫簡溫情提示陳大東：“您往窗玻璃底下看看。”
陳大東的表情一下子變了。秘書急匆匆地上來，在他的耳邊把樓下商場區域發生的事情又趕緊匯報了一遍，等著他給拿主意。
現在，前門后院同時失火。
陳大東一個頭兩個大，他老婆的斤兩他清楚，鬧起來就是天翻地覆。樓下今天的客流量他也清楚，要是不能擺平恐怕明天就要見報了。說起來，現在那些新聞APP越來越沒有節操，他們這些企業捐錢捐東西不會引起轟動，但發生一點安全事故就會火遍全國。
孫簡這個把火點起來的人已經打算撤了。他把合同放在了桌面上，貓著腰靜悄悄地往外走。金虞說過，錢要不到無所謂，但是得把要款子的合同留下，自己還不能挨打。
陳大東御下極嚴，看這小秘書的態度就知道。孫簡不想挨打，才走了兩步，就被陳大東拎了回來：“不就是三十萬塊錢的事兒，這筆賬壓的時間太長了，我都快要忘了。我現在就給財務打電話，不過我們公司的賬，也確實需要人催一催。”
如果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力，陳大東坐不到今天的位置。
今天的事情，能叫警察，能叫救護車，能讓保安僵持下去，能撐到那地上的疙瘩肉熬不住自己滾蛋，也能讓老婆和他講道理。但是偏偏這里是商場呀，人氣高于一切。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對錯，只有利弊。怎么能讓老婆把他的面子留下來，怎么能讓地上的那個漢子趕緊滾蛋，才是重中之重。
如果他和老婆在商場里打架，而那個疙瘩肉被救護車的擔架給鏟走了，那才惡心。
那他以后在董事會和員工們心里，再也不要想有任何威信了。
“今天兩件事，若有一件事情辦不好，我覺得我就要和你們的郭總好好談一談了。我要是過不好這個年，就只能去郭總的府上打秋風了。”陳大東兩張臉，在笑瞇瞇和嚴肅間來回切換，把孫簡的背上又逼出來一身冷汗。
不過哪怕有些畏懼，孫簡對陳大東都沒有退讓，非要看著他給財務打了電話，才給金虞打電話：“小金魚，能行了。”
一腳都快要踏進去了，陳大東才改變主意。真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貨色。要不是功課做得足，知道這位聲名顯赫的陳經理有這么個軟肋，這一趟八成要白跑了。萬一陳大東不怕他老婆，這小家子氣的女人上門之后反被臉上一個巴掌甩回來，十之八九只會讓人家在這棟大樓更加肆無忌憚了。
金虞直接攔在了羅圈的面前，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姐姐呀，這檢測報告都是我在網上下下來的。實際上是光明眼鏡欠了我們公司的錢。”
羅圈真的不是吃素的，已經抬手要打人。
“您要是這么進去了，不就說明您一點都不信任陳總嗎？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都是假的嗎？那得寒了陳總的心。他這么辛辛苦苦加班賺錢，不就是為了家里和和美美嗎？現在陳總已經把欠款結清了，但是我朋友還倒在商場一樓，您看看能不能把他帶出來，來個助人為樂？”
金虞賣慘，說著他們夫妻如何情比金堅，現在的生意又是多難做。
羅圈的手沒打下來，可能是因為周圍的人太多，不好施展。陳大東的電話也打了過來，老男人溫柔起來那叫一個不要臉：“圈兒呀，我這商場出了點事情。我看到你了，你幫我把那人扶起來。我這不好出面，怕被訛。我正愁著這么大的事兒怎么處理呢，你就出現了……”
陳大東的老婆兇悍，但是不會不顧場合，到了這個年紀的人更懂得居家過日子什么最重要。她才不會像那些小年輕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扯著瓊瑤式的經典語句：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
先把錢袋子捂好了，才能買LV和愛馬仕。
況且，金虞已經把廣業傳媒的合同亮了出來。這要賬的方式不地道，但是他們只能吃啞巴虧。能被人算計到這地步還能因為什么，還不是因為她確實被幾張單薄的紙沖昏了頭腦，居然不相信這么多年賺錢養孩子養她的丈夫。
自己沒理，才被外人鉆了空子。
羅圈對金虞沒有任何的好感，但是她已經邁開肥碩的大腿，一馬當先沖進了商場。再遲一點，他們家商場就要出名了，以后還想不想賣眼鏡了？
躺在地上的張大發肚子隆起，頗具喜感，但是口吐白沫，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眼看著只有出氣的勁兒沒有進氣的勁兒。
羅圈領著四五個中年婦女進來，先吼了一嗓子：“都給我讓開！大兄弟這是中邪了？”
要不怎么說陳大東怕老婆呢，這地動山搖的動靜先把人流給炸開了。她整個人像是一頭健碩的牛，直接撲了過來，聲音比商場里的音響還勁爆：“大兄弟，你這是咋了？”
羅圈對著張大發的人中掐了一下，又在他的胸口上捶了一下。張大發不等下一拳砸下來，直接從地上爬了起來，腳底下抹油一樣跑得夠快：“我這是在哪兒呢？我要去找我媽。”
金虞看著都有點兒疼，這羅圈戴著四個金戒指的胖手下手可真重。她這是火氣沒處發，直接都砸在了張大發身上。
一出商場慘劇頃刻之間變成了鬧劇。孫簡下來，對著金虞和張大發比了一個萬事OK的手勢：錢已經到了廣業傳媒的賬上。眼看著救護車開到了門口，穿白大褂的醫生和淺粉色大褂的護士從車上心急火燎地進來時，早不見人影了。
這么一場鬧劇，做得不動聲色。
顧非的車就在商場外面，目睹了這一場鬧劇的始末。
中年婦女剽悍，商場混亂，各種狀況一觸即發。但是這個女孩子從中調停，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一場眼看著就是滿是硝煙的戰爭化解于無形之中。
顧非從地上撿起來一張紙——孕檢報告。頁眉上面有一個二維碼，他用自己的手機掃了一下，果然是一個惡搞APP生成的。
這個女孩子，真是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
冥冥之中有那么一個點差點被抓住，但是轉瞬即逝。顧非想要在這人流之中找到那個女孩子的身影，卻是人海茫茫，難覓蹤跡。
王者在他身后：“哥們兒，你想找這么一個惡心人？”
顧非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王者一拍腦袋：“我能給你找一個更惡心的，包你滿意。”
情緒幾乎從來不外露的顧非這一刻氣血上涌，他一反笑瞇瞇的或者面無表情的優雅警草形象，對著王者瞪了一眼。
這么嚴厲的樣子實在少見，王者立刻噤若寒蟬。
經偵局辦公室群發了一條短信：省廳針對掃黑除惡提出了新的要求，經偵局的所有人立刻回辦公室開會。王者看了看表，現在正常人都已經下班回家打游戲了，而警務單位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慘絕人寰，他們還是有自己生活的。
這么晚還開這么緊急的會議，少見。
顧非和王者匆匆趕往經偵局。顯然，他們辦案的速度趕不上案發的速度。顧非平靜地解釋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意思是，很早以前的人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暮色黃昏，雪下得極大。一輛輛潔白的車駛進經偵局，只有雨刷在不斷工作的聲音。周圍其他單位的燈已經陸續滅了，只有經偵局燈火通明，亮堂堂如同白晝。
顧非和王者走下車來，池清源也正好到。他的手里拿著省廳剛剛下達的文件，之前即使面對大案要案，他的眉頭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深鎖過。
步履沉重，步履不停。
一行剛到的經偵警員跟在池清源的身后，踏入會議室。警帽上的銀色國徽和潔白的雪交相輝映，肩膀上的肩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池清源坐下之后神色緩和了些，先問了問司晴、顧非等人的工作進度。從銀監會和交易所回來的司晴臉色并不好看，能拿出來的東西寥寥，真正涉及行業機密、暗箱操作的東西根本不是他們能夠接觸的。
那些見不得光又不會登記在冊的，才是重點。
顧非也把在催收公司遇到的困境說了一遍。在顧非的話音落下之后，會議的氣氛就變得沮喪。不管是從上層還是從底下入手，恐怕都不能順利。
而池清源帶回來的文件顯示，全國擔保公司跑路案件引發一系列問題，我省泛濫情況最嚴重。省廳已經決定成立專案組，由池清源領導，全力偵破此案。
壓力陡然之間降臨到經偵局，但是有助于破案的線索卻一條都沒有。
王者悄聲說了一句：“老虎吃天，無法下嘴。”只有坐在他身邊最近的顧非聽見了，顧非皺了皺眉頭。
池清源道：“同志們，不要貪功冒進，也不要垂頭喪氣，就按照現在的速度繼續前進。這個案子如果告破，將會是我們經偵局里程碑式的進步。既然是重點、難點，就需要我們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會議的最后，池清源拿出來一份省廳火速特批下來的關于經偵局啟用特情的文件。顧非為之一振：案件，已經晉級到這樣的程度了嗎？
特情，是指我國警方派出的臥底或者線人，一般活躍于滇緬等緝毒一線，一線生，一線死。登記在冊的特情都是很多正常單位的警察一輩子都不會觸及的特殊人群。
顧非沒有想到這件案子會真的啟用特情。
“有人選了嗎？”司晴最先提出來這個問題。這個肥胖的女警蹙著眉，一張白嫩的包子臉上憂國憂民得很，“我省登記在冊的特情人員，能從事金融行業的恐怕不多。”
池清源搖了搖頭：“我已經問過管理特情這塊的單位了，并沒有這方面的人才和經驗。”
火鍋熱氣騰騰，里面翻滾的不是肉和蔬菜，是這個可愛的世界里的滾滾紅塵呀。四個人四雙筷子在銅鍋里撈羊肉，一杯杯酒喝得不亦樂乎。
郭蘅蕪高興得狠，一低頭，長發就掉在了鍋里。張大發見狀，趕緊把她的頭發用漏勺給舀了出來。球形的漏勺里頭發、辣椒、粉絲和肉擠得滿滿當當，但是郭蘅蕪不覺得尷尬，很自然地用紙巾把頭發擦干凈，還舉杯碰了一個，性冷淡的臉蛋通紅，眼睛閃閃發光：“我買單我買單。要是大家嫌棄我的頭發，咱們再換個鍋底。”
“不嫌棄不嫌棄，我們恨不得天天吃你的頭發。”張大發代表孫簡和金虞回答問題，立刻被孫簡嫌棄地撈了一顆羊眼珠子倒在了碗里：“你想把咱們郭總吃禿了呀？”
氣氛相當熱烈。雖然說好了一千塊錢抽十塊，但是作為開門紅，郭蘅蕪甩手就開了六千塊錢出來，平均一個人能分到整整兩千塊。再加上這頓飯，簡直是意外之喜。
金虞掰著手指頭算著，她在這個城市里，總算又能混一年了。握在手里的可是沉甸甸、紅彤彤的鈔票呀。這錢真的不好要，一招不慎就可能被人家的保安扔出來，就可能被脾氣暴躁的羅圈痛打一頓。
郭蘅蕪又倒了一杯酒，直接敬金虞：“我想起來我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和你一樣，什么都敢做，誰敢攔著我就拼了。那時候什么都沒有，就是渾身是膽。現在什么都有了，反而膽子小了。咱們姐們兒走一個，趕明兒你還得替光明他們家要賬去呢。”
郭蘅蕪萬萬沒想到，這樣的賬都能要回來，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但是表達完了，她還不忘敲打一下金虞這個點石成金的能人。
金虞站起來，一口氣把一整瓶酒喝了下去。
眼角五彩斑斕，有水光浮動。其實，她的夢想，和要錢耍無賴真的無關。
甚至，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