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5
- (日)沼野充義編著
- 4024字
- 2021-12-03 15:17:43
所謂文學就是創造、給予并接受場所的東西
沼野:歡迎各位的到來。今天天氣很好。對于這樣的活動好天氣未必是好事,有人想去更有趣的地方。不過,我很感謝各位今天的到場。我是小野,這位是嘉賓沼野充義。我是在開玩笑。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把我和小野正嗣搞混淆的。以前我去美國留學的時候有個翁貝托·艾柯的講演會,我去聽了。那個意大利人教授擔任主持,他突然說道:“今天我要廣播一件事,翁貝托·艾柯是站在我旁邊的人,翁貝托·艾柯不是我。”聽了他的話,我覺得意大利人真是有趣,我十分佩服他。今天我模擬了一把。下面不是請翁貝托·艾柯,而是請小野正嗣來給我們講兩句。
小野:我叫小野正嗣,天氣轉好,這很好。各位有沒有要去其他地方的?
沼野:你這種消極的開場方式還是算了吧。我和小野先生是老相識了,一開始我們的氣氛就很歡樂。不過今天我們打算談一些嚴肅的話題。拜托你了!
小野:好的。
沼野:我想提問的問題有很多。首先從最近獲得芥川獎的作品《九年前的祈禱》(講談社,2014年)開始吧。
小野:雖說是“最近”,但也有一年多了,是去年的一月份。緊接著《火花》(又吉直樹著,文藝春秋,2015年)獲得芥川獎,我心中的這團火就徹底熄滅了。
沼野:不過,最近NHK在播送小野先生的特輯(2016年2月6日播送,電臺節目特輯“靠近‘海灣’的物語——培育作家小野正嗣的蒲江”),這在街頭巷尾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我想也有很多人看過節目。小野先生,一年過后再說這個話題有點那個,祝賀你獲得芥川獎!
小野:謝謝!
沼野:人們說芥川獎是文壇新人的鯉魚躍龍門,不僅僅是新人獎,這個獎項具有特別的含義。怎么樣?獲芥川獎之后有沒有什么改變?
小野:嗯,我認為它是頒給年輕人的新人獎,我已一大把年紀了。
沼野:在那之前獲得過三島由紀夫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認為小野先生作為作家已經比很多評委厲害了。所以呢,你有沒有一種感覺,覺得不獲獎也無所謂?
小野:不是的。自己也有“過時的新人”這種感覺。能夠獲獎,十分難得。特別是我吧,出生于大分縣,一直以大分縣南部海邊的小村子為舞臺創作作品,所以當地的百姓非常高興。很多地方有人跟我打招呼,去年我每一個月回大分一趟或兩趟。以前只有在盂蘭盆節或新年時回去。我認為回故鄉的機會增多是最大的變化。所以,我能夠以不同的形態觀察故鄉或者在故鄉有新的發現了。我認為這也非常棒。
沼野:我也參加了頒獎儀式。這種頒獎晚會的邀請函我收到過很多,平時很少去參加。不過,這次我心里想,小野會發表什么感言呢,于是我就去了。小野你的致辭令我很感動,很有你的特點。其中記憶深刻的是“文學是施與別人的,是禮物”。“施與別人的東西”是一種什么感覺,能不能稍微講一下?
小野:我認為來到會場的各位都喜歡書籍,都非常喜歡進入物語的世界。如果仔細思考我們讀書的體驗,我認為我們會被書本的世界所接受,會被展現在我們面前的語言所創造的世界所接受,這反倒是一種得到某種物質的體驗。不僅僅是文學,我自己感覺所有藝術都是這樣毫不吝惜地施與別人,我認為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
沼野:我感覺從迄今為止讀過的文學作品中我們被給予了很多吧。這種感覺特別強烈,是這樣嗎?
小野:雖然我們被給予了,但不知道究竟被給予了什么。只是知道自己得到了東西,是被他們所包圍或者被他們接受了吧。
所謂讓別人接受,就是讓人擁有自己的空間,并讓別人給予自己一定的空間。所以,作者通過創作而創造出自己的空間。那對于作者是空間。不可思議的是,它同時是讀者的空間。我作為讀者在閱讀世界各國不同作家的作品,我認為我在其中獲得了使自己沉下心來的感覺,或者獲得了心潮起伏的感覺。
沼野:提供這個空間的是作家個人嗎?
小野:不是,我認為不是作家個人。應該是作品本身吧。
沼野:是作品本身啊。作為“空間”的作品本身。
小野:我覺得今天會出現許多跟外國文學和外語有關的話題。法語里面把發生了什么事情說成“avoirlieu”,意思是有一定的空間。英語里則說“takeplace”,意為取得空間。也就是說,作品在哪里產生就意味著在哪里創造了空間。我認為那不是具體的場所,而是由語言創造出來的,或者說是由作者和讀者的想象力共同編織的空間。讀者的感覺是自己被這個空間所接受了。本來嘛,不論任何語言,只要能輕松進入這個語言的世界就可以了。但有時會不順利。很明顯,這個空間不屬于自己。因為在閱讀過程中有時難以進入作品的世界。
沼野:我覺得吧,小野你作為作者,你的作用是為了讀者創造這樣的空間。
小野:那個啊,有趣的是……對了,不能跟沼野老師您說話時用“那個啊”這樣不恭敬的說法。
沼野:不,不,沒問題的。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什么老師。
小野:我稱呼沼野老師為“團塊”,不是乍一看他的形象而這么說的,而是說他是知性和教養的化身。
沼野:僅僅說是“團塊”,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野:其中有各種含義。大家知道嗎?沼野老師的著作有《徹夜的團塊》三部曲。
沼野:嗯,那個啊。大家常看錯,以為是《徹夜的靈魂》呢。我希望大家仔細認清楚漢字[1]。
小野:其中在很多地方設有圈套。
沼野:這個先不提了。是什么話題來著?
小野:是“團塊”的話題。
沼野:不是。
小野:沼野老師很出色,我不能跟這樣的老師輕松地說“那個啊”。
沼野:你算了吧。我們把話題轉回去吧。
小野:是!
關于為讀者創造空間這件事,我認為作者可能沒有考慮為讀者創造空間。比如很多作者會說寫作就是發掘自己。
沼野:嗯,是的。
小野:一邊發掘自己,一邊構筑自己的空間,也就是筑自己的巢。但是為自己筑巢是極端個人化的行為,那有可能成為不特定多數的空間。這一點蠻有意思。
沼野:小野,你寫小說時眼前有沒有浮現出讀者的面龐?
小野:至少不會浮現沼野老師的臉。因為我認為,不管我寫什么,老師都不會表揚我。
沼野:哈哈哈。
小野:當然是開玩笑啦。
沼野:的確,我基本上都進行了表揚。不過,比如評論或者研究類書籍的話,閱讀者自然會受到限定。
小野:是的,那個時候我眼前多少會浮現出他們的面龐。大概是學術團體的面龐吧。
沼野:小野你除了寫小說和做研究之外,也寫評論或者高難度的啟蒙書,《文學人道主義》(巖波書店,人道主義系列,2012),這種書標題看起來很厲害呀。這本書是不是有預想的讀者?
小野:是的。寫那本書時我預想的讀者是年輕讀者。編輯告訴我,寫這本書的目的是讓還沒有接觸文學和沒有閱讀文學習慣的人了解文學是什么,文學活動對于人類來說具有什么意義。所以假定的讀者是那些年輕的高中生。我就把讀者設定為即將升入大學的人而寫了這本書。
沼野:寫小說時不考慮這種事嗎?
小野:不考慮,老師您考慮嗎?
沼野:不,因為我不寫小說。
小野:最近,老師您寫了本書,叫《契訶夫——七分絕望和三分希望》(講談社,2016)吧,部分內容刊登在文藝雜志(《群像》)上了。您寫這本書是一種什么打算?
沼野:我只想一件事,即把想寫的東西盡量寫出來。我認為一般人不太能夠確定好不同的讀者,然后很巧妙地分類書寫。
小野:我的答案也完全一樣。寫小說時,全身心關注寫作,沒時間去設想讀者。
沼野:聽說小說家寫東西是一種對自我進行挖掘的感覺。這種事情在外國也經常聽到。和俄羅斯人交談時得知,他們之中喜歡文學的人很多,他們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在日本所謂的純文學一樣的嚴肅文學是為作者自己寫的。相反,那些為了娛樂,為了賣錢而寫的書是為讀者寫的,這很明白地說明了兩者的區別。我的話也許對于娛樂類作家有些失禮。所以,對于俄羅斯嚴肅的文學家來說,心里想著讀者而寫作,這不是件好事情,或者說不是合理的步驟。原本,優秀的作品就是寫給作者自己的。這種說法你覺得怎么樣?
小野:本來是寫給自己的東西,很可能與眾多的人產生共鳴。發生這種情況時是相當幸福的瞬間。
沼野:如果沒有這種瞬間,便成了作者的自我滿足。喬伊斯的《尤利西斯》[2],即便是現在也不是大家都能明白,或許這部作品沒有一個人懂。然而它在某個地方跟讀者聯系著,這是它的厲害之處。
小野:是啊。很多作家讀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都驚訝地說喬伊斯竟然能做到這樣!自己也想寫這樣的東西,自己也要在自己的空間嘗試一下。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事。
沼野:是啊。
小野:也就是說能理解的人自然就理解了。所以,比起什么也不寫,我覺得還是寫點什么為好。
沼野:還有一個問題,在對談的開始部分提到了“施與的東西”“禮物”等話題,我想問一下,英語的“give”或者法語的“donner”,“施與的東西”是誰給予別人?說起這個,一般呢,歐洲有一種意識,即是神施與我們東西。日本也說“天賦之才”,才能是上天賦予的。小野你說過,關于作品這個空間,與其說是特定的作者在進行創作,倒是這個空間是被某種東西隔開的。在這里,一種所謂超越人類的神靈給予了我們某種東西,有沒有這種感覺?有人說靈感等東西是上天賦予的。
小野:于是我想到的是福樓拜的《布瓦爾和佩居榭》(《口袋書巨作學習07·福樓拜》,堀江敏幸編,集英社文庫文學遺產系列,2016年),這是一部未完成的晚年作品,講述的是關于兩名糊涂的代寫人的故事,他們一味地只是代寫。兩名代寫人嘗試通過代寫書籍或者通過實踐來掌握全世界的知識或藝術。作者以一種滑稽的筆調描寫了他們。于是,作家說,當布瓦爾和佩居榭朝著藝術的方向努力時靈感就會降臨到他們身上。兩個人在大自然中來回徘徊,等待靈感的降臨,但最后什么也沒有降臨。這是一個很滑稽的場面。總體來說我是這種感覺,不僅沒降臨什么,感覺他們在那里也準備拾到些什么。
沼野:inspiration(靈感)這個詞的語源是“吹入氣息”,有一種從外部吹進來什么的感覺,或者是從內部涌出什么吧。
小野:這個怎么說呢。比如瑪格麗特·杜拉斯[3],我認為她當時說她聽到了靈感的聲音。
沼野:真了不起!翻譯也是這種情況,柴田元幸他們說過這樣的話,在做翻譯的時候好像聽到了登場人物的聲音,譯者只是將他們的聲音進行記錄而已。
小野:那不是從閱讀的文本中聽到的嗎?應該不是從其他地方聽到的聲音。
沼野:柴田元幸翻譯的文本是英語文本,他在日語中聽到了文本的聲音,所以很厲害。我在翻譯俄語小說時,不管讀多少遍俄羅斯文學文本,也只能聽出俄語的聲音。所以翻譯真是件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