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2
- (日)沼野充義編著
- 2230字
- 2021-12-03 15:18:46
震災發生后如何寫作才是可能的?
沼野: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不知道我接下來的發言是否對您有用。有關詩歌,我在《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日文版的《后記》中也提到過,福島的核泄漏事故發生后,住在福島的詩人和合亮一[28],在自己的社交網絡平臺上發了大量的內容,如“如阿修羅一般去寫自己的作品”“沒有哪個夜晚不會迎來天亮”“天上下著核輻射之雨。安靜的夜”等。和合先生短時間內在網上發了大量的此類詞句,這些單純的表達很難稱作詩,但在當時卻有著直擊人心的力量。
和合先生是日本現代詩的代表人物之一?,F代詩這個類型其實是很難理解的,詩的含義并非輕易就能讓人明白。所以讀到這些自言自語一樣的表達時,我覺得這真是一種讓人驚訝的風格上的改變。由于是發在社交網絡平臺上的,所以語言的表達方式也跟平時不太一樣。但這個不是一種失語。
再舉個例子。有一位俳句作者叫長谷川櫂[29],他是寫俳句的,但震災發生后卻寫了大量的短歌,很快地,這些作品作為《震災歌集》出版(中央公論出版社,2011年4月。后來還出版了《震災句集》,中央公論出版社,2012年1月)。
俳句和短歌的句子都很短,所以這兩個很容易被看作是差不多的東西,但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文學形式。俳句作者寫短歌是很不可思議的事,讓人吃驚不已。俳句追求的是一種凝縮的抽象世界,而短歌的寫法則非常流暢,將人的情感和盤托出。紀貫之在《假名序》中的一句話很有名,說“(只要看到花中鳥鳴、聽到水中蛙聲)所有有生命的存在,有誰會不想寫和歌呢”?又說,和歌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不費力而使山動,可以撫慰兇暴之人的心靈。俳句詩人長谷川櫂在自己歌集的后記中引用了紀貫之的這些話。原本俳句與和歌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但面對震災這種大災難,一句又一句的和歌卻從這位俳句詩人的內心噴涌而出。“3·11”后,在短詩這種形式的文學世界里,這樣一種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和合先生、長谷川先生所寫的這些作品,長遠來看,是否能夠作為文學作品流傳后世,說實在的我也拿不準。但有一點可以說的是,它們確實表達了那個時刻從作者的內心流淌出來的非常真切的情感。
龜山:我覺得,一首詩里面一定要有一個你想傳遞的信息,或者說是一種一定要把某個信息傳遞給他人的強烈的意愿。作者把自己在現實中的經歷用語言表達出來,與讀者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直接接收到這些噴涌的語言,完全是兩碼事。
我們通過視覺和聽覺在經歷著自己的現實,然后帶著這種印象,在社交平臺上讀到這些匆忙寫下的文字。我沒有讀過和合先生和長谷川先生的文字,也不是很確定,但如果讀了的話,可能會感到這些文字極度接近作者的自白,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就是說他們一開始就放棄了“傳遞某種信息”這樣一個意愿。在我的理解當中,會覺得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失語。
我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就是說,某個時刻我曾經感覺到過,如果聽的人不是心有余裕,那么,從作者自己內心直接生發出來的這些話是很難傳達出去的。以前我為此深深地苦惱過。
無論說的內容是什么,對于說話者而言,那個時刻的那些話就是世界的全部,但是,就只是說出來的話,這些表達有可能只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而且也有太多時候,是聽者、接收的那一方正在經歷比說話者更嚴重的事情。詩這種東西,并不是作者和讀者雙方經驗大小的較量。一言以蔽之,作者與讀者之間存在的這種距離,其實是很大的。(所以,為了更好地傳達,表達的方式是很重要的。)
沼野:嗯,是的。比如和合先生是福島人,古川先生是福島郡山人,出版了詩集《眼睛之海》(每日新聞出版社,2011年)的邊見庸先生老家是宮城縣石卷市。[30]這幾位雖說平時住在東京,但有親戚、家人在東北,也是直接的或者間接的受災者,但即便如此,看了這些詩人、作家寫的東西,也會有受災者覺得,不對,現實不是他寫的那樣的。
所以,看了和合先生在社交平臺上寫的那些句子,我自己是很容易被打動的,但也聽到一些質疑的聲音說,他的這些話是為了誰而表達的呢?或者說,震區的實際狀況并不是這樣的。
龜山:那天我也一整夜都在看“3·11”事件的視頻。然后,坐立不安,7月9日、10日首先去了巖手縣的釜石,又從那里去了大槌和陸前高田,最后去了福島的相馬附近。
去了釜石我才明白——這跟前面提到的《群魔》的主題也有關系——無論視頻的內容是多么震撼,在網上看到的視頻都只是一個二次元的畫面而已。在釜石的時候,我有種感覺說,這個世界背后的世界才最深奧。就如同此刻我站在這里,望過去可以看到遠處的各位聽眾的身影一樣,踏上釜石的土地,我才深刻地感受到這個真實的三次元世界的震撼之處。那時候我就想,看來只看視頻網站是不行的。通過這次旅行,我也體會到了親身去到現場看的意義是什么。
在釜石的某個瞬間,我體驗到了一種很神圣的感覺,好像有什么降臨到了我身上,我不禁想,可能這就是神的存在吧,就像是大自然或者是宇宙,所有的一切都進入了自己的大腦一樣。親自去一趟災區這件事,其意義可能對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若只是就一個單獨個體的個人化體驗來說的話就是,到了災區的現場你才會明白,這個世界不是二次元的,而是三次元的。你不是透過文字,而是通過自己身體的直覺真切地體驗到,神真的存在于三次元的世界里。
繼而,某個空間誕生了,我站在那里,語言不再成其為語言,就如我的語言全部被吸走了——我感覺自己失語了。我去的那個時候,從外地來到災區的人還只能待在車里不允許出來,我的內心也處在一種恐懼當中;但是,以失語的形式,我體驗到了一種非常重要的感覺,而這種重要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震災后的日本文學也是有相通之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