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木拱橋:技術與社會史
- 劉妍
- 7505字
- 2021-12-10 19:13:02
一、榮耀屬于愷撒
愷撒與萊茵橋
公元前58—前50年,尤利烏斯·愷撒(Julius Caesar,前100—前44)帶領驍勇的羅馬軍團通過一系列侵略戰爭,在歐洲大陸西部征服了各個部族,將這片名為高盧(Gallia)的廣闊地區納入羅馬版圖,并繼續以鐵腕鎮壓治下領土的叛亂。公元前55年,為了驅趕侵入高盧作亂的日爾曼部族,愷撒決定率領羅馬軍團渡過萊茵河。
日爾曼部落為高盧東鄰,二者以萊茵河為界。在愷撒筆下,這些野蠻的部族兇狠而囂張,一再渡河進入富庶的高盧,侵占土地、劫掠村莊。備受侵害的高盧部落以及河對岸的盟友首領們懇請愷撒:只要讓他(愷撒)(1)的軍隊渡過一次萊茵河,就足夠成為他們現在的救星和將來的希望了。
萊茵河是高盧與日爾曼部落間的天險,以寬闊、深險和急流著稱。雖然乘船渡河更加便利,但在愷撒看來,這既不安全,又有失尊嚴。唯有建造一座跨河大橋,才可對囂張的蠻族產生足夠的震懾。
類似的工程在愷撒的征戰中多次出現。敵人須用船只木筏艱難分批橫渡的河流,愷撒卻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建造橋梁揮師而過,全方位地炫耀了羅馬軍團的強大實力。
愷撒渡河的地點,在今天德國萊茵蘭—普法爾茨州境內的新維特(Neuwied)至科布倫茨(Koblenz)附近。橋梁工程選在水流較緩、即河道較寬之處,橋的總長達到400米之巨。長橋在十天內建成。愷撒隨即統領他的軍隊渡過萊茵。日爾曼人躲到了森林里。羅馬軍隊報復襲毀了敵人的聚落,在一番耀武揚威后,原路返回高盧,并拆毀了大橋。
在《高盧戰記》(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愷撒親手撰寫的戰事報告中,他如工程師般,準確、詳細地描述了萊茵橋的構造方式:
他決定按照下列方式建造橋梁:把許多粗各一尺(2)半的樹樁每兩根聯在一起,中間相距兩尺,下端從根部起稍稍削尖,量好正跟河底的深度相當,利用機械的力量把它們送到河中立住后,再用打樁錘把它們打入河底,卻不像木樁那樣垂直地立著,而是傾斜著俯向河水順水流的一方。面對著這一對對橋柱,又在下游方向距離它們約四十羅尺的地方,以同樣的方式樹立另一對橋柱,同樣緊緊地聯在一起,只是傾斜的方向是逆著水力與激流的。每一對這種橋柱在頂部有二尺間距,插入一根橫梁。在它們兩端的外檔,設兩根fibulis撐頂。這樣,由于它們的撐頂、同時又反地夾緊,這些結構異常牢固,水流和沖激的力量越大,橋柱相夾就越緊。這些長梁上面又直交地鋪上木材,連在一起,再加上長木條和編釘好的木柵。除此之外,橋梁下游的一方水上,還斜著插入了木樁,像一堵護墻似的緊湊地配合著整個工程,以抵抗水流的沖力。在橋梁上游不遠處,也設置了同樣的工程,這樣,如果蠻族把樹干或船只投入上游河水,企圖讓它沖下來撞毀橋梁時,這些防柵便可以減輕沖力,以免損壞橋梁。(3)
在這段文字中,愷撒描述了一種棧架橋(pile bridge或trestle bridge)。每一榀棧架由兩對內傾的斜柱與夾在柱間的橫梁構成。雖然行文詳盡精確,萊茵橋的構造仍然給后世學者留下了困惑:愷撒使用了一個關鍵術語——fibulis(4),指稱安置在梁柱節點位置的一種構件。受益于這種構造,河水越急,橋梁結構反倒越穩固。
兩千年后,當愷撒萊茵橋再度引起現代研究者的興趣時,一系列問題得到了科學性考察與解決,包括橋址位置、地理環境、橋的結構形式與施工技術等——這其中,橋梁構造是一個核心問題,而對fibulis的釋讀正是討論的關鍵(5)。最接近的答案,可能是一個相近的拉丁詞語fibula,其復數形式為fibulae,意思是衣袍的別針。愷撒時期羅馬的fibula常作弓形。在軍團中,軍袍別針的樣式與職務等級相關。
盡管在愷撒的敘述中,建橋之功歸于他本人名下(“nationem pontis hanc instituit”——“他決定按照下述方式建造橋梁”),但萊茵橋的設計一般被認為出自軍事工程師(praefectus fabrum)瑪穆拉(Mamurra)之手。瑪穆拉在公元前58—前54年追隨愷撒擔任此職(6)。
今天我們對于瑪穆拉的了解主要來自于其同時代詩人卡圖盧斯(Catullus),這位以愛情哀體詩留名拉丁語文學史的詩人,用尖酸的諷刺詩提供了關于瑪穆拉的許多負面信息:發戰爭財、地產擴張、揮霍奢靡,以及——顯然僅僅是謠言——與愷撒的同性戀關系。然而瑪穆拉“毫無疑問是其時代最為高超的軍事工程師(7)。”他創造性的作品除了各種攻防設施、橋梁、堡壘,還包括一種天才的新型戰船——使愷撒的兩次不列顛遠征成為可能。
曾有學者認為瑪穆拉與那位對任何一個建筑學學生來說都大名鼎鼎的維特魯威(Vitruvius)可能是同一個人(8)。這種觀點并沒有得到廣泛認可(9)。一個有力的反駁是,維特魯威雖然因《建筑十書》(De Architectura)的流傳而成為古代西方最為知名的建筑師與工程師,但他在羅馬軍中的職位顯然低于瑪穆拉(10)。
此外,萊茵橋可以為維特魯威提供另一個“不在場證明”。在《建筑十書》之第十書中,維特魯威描述了他隨愷撒征戰時建造的軍事建筑與機械,但未著一筆于橋梁。事實上,橋梁建筑缺席于全部十書,無論軍用還是民用。
中世紀以降:愷撒故事中的萊茵橋
在漫長的中世紀,在其出生與征服的土地上,人們關于愷撒的記憶并沒有隨著羅馬帝國而遠去。愷撒享有極高的聲望,幾乎化身為傳說或神話人物:不但是羅馬帝國的第一君王,還被視為道德典范、軍事天才、法蘭西的奠定者、萊茵河畔許多德國城市的創立者——盡管其中一些城市他事實上從未履足。(11)
存世至今的中世紀手抄本文獻中,有多種關于愷撒生平及戰爭的書籍,其中一些飾有插圖。但萊茵橋的圖像并未出現。
愷撒萊茵橋在中世紀的缺席,一方面是因為大眾的關注重點尚集中在帝王傳奇與其戲劇性的生平;另一方面在于當時圖書制作的工序,即抄寫員與繪圖員的分工:書籍裝飾畫的主要作用在于方便讀者閱讀定位,通常以規定的格式繪制。在手抄本制作中,文字先行于繪畫,抄寫員會為插圖預留位置,抄寫完成后,繪圖員才接手工作。有時,抄寫員會在頁邊緣以示意草圖或其他形式向繪圖員提示插圖的內容。但亦有時,裝飾畫與文字全無關系(12)。
甚至直到文藝復興初期,當一些愷撒文獻開始配以豐富的插圖時,萊茵橋仍未在第一時間得到關注(13)。當最初的萊茵橋圖像現身之時,對應的文字仍然保持著傳統的傳記或道德教義口吻。因此這些圖像更多在強調建造萊茵橋的故事性,重點表現施工、機械與建造者。橋梁被描繪為歷史事件發生的舞臺,而橋梁的形式與愷撒的描述并不一致,只是依照時下常見橋梁而繪。其造型只能說明繪圖員對愷撒原文的具體描述并不熟悉或并不在意。
萊茵橋最早的圖像之一包括《高盧戰記》最早的德文譯本,馬蒂亞斯·林曼(Matthias Ringmann)的Julius der erst r?misch Keyser von seinem Kriege(1507)。木版畫插圖中,萊茵橋(圖1-1)被繪成一座帶斜撐的棧架橋,橋上有一架正在作業的起重機。橋的形式與書中其他橋梁插圖都基本一致。行文中,fibulis被譯作“釘子”(Nageln)。
另一個萊茵橋圖像的早期實例來自于Commentaires de la guerre gallique(1519—1520),一部為法國宮廷撰寫的皇室用書。編譯者為弗朗索瓦·杜·穆蘭(Francois du Moulin)——國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z I)的老師。這部書是對愷撒事跡的改寫,用意在于年輕君王的教育。愷撒的原文被裁剪、整理為問答形式。書籍的裝飾畫極盡精美。萊茵橋圖(圖1-2)中,宏偉的橋梁占居畫面中央。但其結構仍與愷撒原文全無關系:它完全不是一座棧架橋,相反,主承重結構沿縱向布置;橋柱直立、獨立安排。

圖1-1 馬蒂亞斯·林曼德文版本中的愷撒萊茵橋(1507)
(圖片來源:Ringmann M. Julius der erst r?misch Keyser von seinem Kriege[M]. Stra?burg:[s.n.],1507:XXVIIII)
文藝復興時期,關于愷撒的文獻發生了一些根本性的變化,根源于人文學者與社會大眾對愷撒認識的轉變:一方面在于“人”的覺醒,令愷撒走下神壇,作為一個個體被重新認識;另一方面則在于意大利的人文主義學術復興。此時,愷撒本人終于被確認為兩部《戰記》(《高盧戰記》與《內戰記》)的作者(15)。《戰記》被視作寫作范本與拉丁語典范,愷撒亦成為史學模范,他的作品在整個歐洲——尤其在意大利——位居習讀與翻譯書籍榜單之首:借助新生而迅速普及的印刷術,愷撒的作品被廣泛地出版、傳播并翻譯。最早的意大利譯本出現于15世紀上半葉,第一本德文版出版于1507年,西班牙譯本出版于1529年,英文譯本幾乎同時面世。
因此,并不奇怪,自文藝復興時期,愷撒萊茵橋的圖像開始現身于書籍插畫中:自此,人們對愷撒的興趣超越了傳奇故事,進入了語言學與歷史學領域。《戰記》的文字被準確地研讀,萊茵橋亦得到了隨之而來的關注。
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愷撒萊茵橋作為建筑學對象
愷撒萊茵橋得到的第一次科學性探討,誕生于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得益于新興的建筑師職業。映亮萊茵橋的第一盞聚光燈出自于阿爾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s,1404—1472)的《論建筑》(De re aedificatoria)——文藝復興時期第一部建筑理論專著。
在基督教圣年1450年,連接梵蒂岡與羅馬城的主要橋梁圣天使橋(Ponte Sant’Angelo)被洶涌的人潮損壞,阿爾伯蒂受任進行修復。《論建筑》中關于橋梁的章節基本正是以這樣一座橋梁項目面對的種種問題為綱(16)。但在切入如此一座石橋的討論前,阿爾伯蒂簡要地提到了木構橋梁,并舉愷撒萊茵橋為例。
與此后的建筑理論著述不同,阿爾伯蒂著述面向的讀者,并不是藝術家、建筑師同行以及手工匠人——他的受眾是貴族與商賈。他優雅的拉丁語文論,可供受過良好教育的讀者大聲朗誦。《論建筑》最初的版本沒有插圖(17)。關于萊茵橋的段落,阿爾伯蒂抄錄了愷撒《戰記》的原文,僅作了少量修辭調整。對關鍵術語“fibulis”,阿爾伯蒂沿用了原文寫法。
阿爾伯蒂是第一位將愷撒萊茵橋作為建筑學對象看待的作者。但在這個對象上,他既沒有提供《戰記》以外的新信息,又沒有表達更細致的個人解讀。
在建筑學的關注之外,照亮愷撒萊茵橋的另一束強光來自不計其數的《戰記》插圖版本。
對萊茵橋的第一份解讀出自喬瓦尼·喬孔多(Fra Giovanni Giocondo,1433—1515),一位天主教會教士。他是阿杜思出版社(Aldus)1513年版拉丁語《高盧戰記》的插圖繪者。為了注解《戰記》,喬孔多研習了維特魯威與阿爾伯蒂的著作(18)。事實上,他不僅研習了維特魯威,還是第一版維特魯威《建筑十書》的出版者(1511),比他名下的《戰記》出版尚早兩年。喬孔多的《建筑十書》是第一個包含術語表與豐富插圖的版本,其中包括一幅著名的“維特魯威人”插圖。
我們已經提及,維特魯威并未在寫作中提到任何形式的橋梁——喬孔多無法從他那里得到任何啟示;阿爾伯蒂也沒有對萊茵橋發表更多見解。在愷撒萊茵橋的復原問題上,喬孔多只能仰仗自己。雖然他并不是第一個繪出萊茵橋圖像的人——如他的傳記作者喬爾喬·瓦薩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聲稱的那樣(19),卻是第一個對萊茵橋進行嚴肅探討的人。為了清晰表現愷撒萊茵橋的構造,他在橋圖中標注了一系列字母,并附有對構件的解釋(圖1-3)。其中“fibulae”(D)被描繪為一對斜撐,與橫梁、斜柱形成了三角形節點。

圖1-3 喬瓦尼·喬孔多的愷撒萊茵橋復原(1519)
(圖片來源:Caesar,Gaius Iulius. 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M]. Giocondo F G. ed. Venetia:[s.n.],1519:front pages)
作為一名愷撒校訂者,不同于這一領域的諸多前輩,喬孔多不僅是一位精通拉丁語與希臘語的學者,更是一位承擔實際工程的從業建筑師,建成項目不乏橋梁河壩。根據喬爾喬·瓦薩里的記述,喬孔多承擔了維羅納城“石橋”(Ponte della Pietra)的修復:
中央橋墩在過去多次受損,需要加固,喬孔多制定了加固計劃與保護方案,使它不再有受損之虞。保護方法如下:他下令在橋墩兩側于水下綁定雙層的長木樁,使橋不會再受到河水傷害。(20)
這段敘述中,喬孔多通過護樁保護橋墩以抵抗河水沖擊的做法,或許來自愷撒萊茵橋的啟示。如此,喬孔多對愷撒著作的研習或直接有助于其建筑實踐。另一方面,橋梁建筑的經驗、能力為他對愷撒萊茵橋的解讀提供了一種權威身份。喬孔多對萊茵橋的圖解在后續若干世紀中成為一種標準圖,在各種版本與譯本中反復出現。
喬孔多是老阿爾杜斯·馬努提烏斯(Aldo Manuzio)的朋友,后者是著名的人文學者、圖書出版商、威尼斯阿杜思出版社的創辦人。這個家族出版社稍后出版了愷撒萊茵橋的另一個版本。詳見下文。
幾乎緊隨喬孔多之后,諸多意大利語譯本《戰記》中也出現了萊茵橋圖像。它們表達了與喬孔多對“fibulis”的全然不同的理解。
1517年意大利版《戰記》(Comentarii di C. Iulio Cesare Tradotti)中,阿戈斯蒂諾·奧蒂卡(Agostino Ortica della Porta Genovese)將“fibulis”簡單譯作“fibule”,并繪作一對木釘(圖1-4)。

圖1-4 阿戈斯蒂諾·奧蒂卡的愷撒萊茵橋復原(1517)
(圖片來源:Caesar,Gaius Iulius. 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M]. Vrtica A. ed. Vitali:[s.n.],1517:end page.)
1518年但丁·博波萊斯基(Dante Popoleschi)的意大利語譯本《戰記》(Commentarii di Iulio Cesare)中,將“fibulis”譯作“legature”(legatura的復數形式,意為綁扎或繩索)。在插圖中則表現為繩結——“legature”的字面含義——與木釘的結合(圖1-5)。

圖1-5 但丁·博波萊斯基的愷撒萊茵橋復原(1518)
(圖片來源:Popoleschi D. Commentarii di Iulio Cesare[M]. Firenze:[s.n.],1518:g1.)
博波萊斯基譯本被譽為完美的意大利語,與愷撒的“純粹”拉丁語相匹配。意大利對翻譯《戰記》的熱情,不僅在于對本土語言的關注,更在于對于法、德國土的興趣。這些區域曾經是愷撒的麾下戰果,但自1494年起卻對意大利掀起戰火。“意大利籠罩在戰事失利的低迷中,于是愷撒的《戰記》成為一劑關于戰爭輝煌往昔的悵然慰籍”(21)。
阿爾伯蒂《論建筑》的首版為拉丁語,出版于他逝后的1485年。《論建筑》的早期拉丁語版本及意大利語譯本都不作插圖。配圖版《論建筑》直到1550年才出現,即科西莫·巴爾托利(Cosimo Bartoli)著名的意大利語譯本L’ architettura di Leon Batista Alberti。這個版本增加了豐富的木版畫建筑圖繪,其中包括一幅愷撒萊茵橋圖(圖1-6)。“fibulis”沿用Popoleschi譯法,被譯作“legature”,并繪作繩結。

圖1-6 科西莫·巴爾托利意大利語譯本《論建筑》中的愷撒萊茵橋復原圖(1550)
(圖片來源:Bartoli C,Alberti L B,1550. De re aedificatoria[M]. Venice:[s.n.].)
這幅插圖亦出現在了當代著名學者里克沃特(Joseph Rykwert)的英文譯本中,同時“fibulis”被譯作“bracket”。
1571年,小阿爾杜斯·馬努提烏斯(Aldo Manuzio il Giovane)出版了新版拉丁語《戰記》(Caii lulii Caesaris Commentariorum),除了文字編校工作外,增繪了大量地圖與軍事設施:橋梁、堡壘、攻城塔、武器以及愷撒提及的日爾曼森林中的奇怪動物。于是此時愷撒的文字不僅向讀者們傳授純粹的拉丁文、美德、軍事策略與技術,并且擴展到了歐洲地理與自然歷史(22)。萊茵橋圖像則描繪了生動的施工圖景:一架起重機正在重擊橋柱。沿襲了喬孔多的范例,圖像中同樣標注了字母,并附以術語釋義。但是配圖的繪畫(圖1-7)顯示繪圖者對于橋梁構造知之甚少。棧架孤單地以錯誤的走向立在河中,“fibulis”(B)簡單繪作一對小木桿。為了適應新圖像,編校者甚至篡改了愷撒原文中對于“fibulis”的解釋:“B.兩尺長的橫木,與間距兩尺的橋柱交接,兩側以fibulis加固(23)”。小阿爾杜斯·馬努提烏斯的復原圖也在16世紀被諸多《戰記》版本襲用。

圖1-7 小阿爾杜斯·馬努提烏斯的愷撒萊茵橋復原(1571/1574)
(圖片來源:Caesar,Gaius Iulius. 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M]. Manutius A. ed. Lugdunum:[s.n.],1574:front pages)
帕拉第奧的愷撒萊茵橋
關于凱旋萊茵橋最著名的圖繪,出自阿爾伯蒂之后最重要的文藝復興時期建筑師與建筑理論家——安德烈·帕拉第奧(Andrea Palladio,1508—1580)。而帕拉第奧的解讀,則表現為文藝復興時期兩種愷撒關注的交匯:建筑理論與戰爭史。
在阿爾伯蒂建筑理論的影響下,同樣出于向維特魯威《建筑十書》的致敬,帕拉第奧于1570年出版了名著《建筑四書》(I Quattro Libri dell'Architettura)。不同于阿爾伯蒂面向精英階層的書寫,帕拉第奧的作品更加平民化——面向工匠以及建筑師同行。《四書》以意大利語寫作,并配以帕拉第奧親筆繪制的大量插圖。
《建筑四書》的橋梁章同樣優先討論木構橋梁,并將愷撒萊茵橋作為第一個案例。在這一節中,帕拉第奧頗為自豪地提及,在少年初讀《戰記》時,他即思考出了對萊茵橋的復原(圖1-8)。

圖1-8 帕拉第奧對愷撒萊茵橋的圖示(1570)
(圖片來源:Palladio A. Quattro libri dell’ architettura[M]. Venedig:[s.n.],1570:14.)
帕拉第奧首先抄錄了愷撒拉丁語原文中關于萊茵橋的完整描述,并將其譯為意大利語。在譯文中,他保留了“fibule”寫法。在圖示中,帕拉第奧將fibulis繪作一對卡銷(圖1-8:M),夾在梁柱交點處,并通過槽口與柱梁卡嵌。這對裝置使棧架各個構件相互咬合、卡鎖,防止結構在河水推力下散架。
帕拉第奧與阿爾伯蒂的理論著作,同樣是對維特魯威的回應,并同樣探討了橋梁主題——一個被維特魯威忽視的范疇。正如其前輩阿爾伯蒂,帕拉第奧對于橋梁的興趣很大程度也來自于實踐需求。
1567年10月,巴薩諾城中橫跨布倫塔河的老橋被洪水沖垮。它是一座棧架結構的木制廊橋。帕拉第奧接受了重建項目。他的第一個提案是按羅馬樣式建造石橋,但這個方案被否決了。委員會要求忠實原構進行重建。1569年,帕拉第奧提交了最終的方案,在形式上保持原貌,但在構造技術問題上進行了改進(24)。《建筑四書》木構橋梁的最后一節是對此橋的記述與圖繪。
相較于作為建筑師與建筑理論家的成就,帕拉第奧的另一個學術方向在歷史中則黯淡了許多。在《建筑四書》出版5年之后,1575年,帕拉第奧出版了他的《高盧戰記》意大利語譯本。其中的萊茵橋插圖與此前《建筑四書》中的相同,但文字中將“fibulis”譯作了“legature”。
除了常見的地圖、堡壘、橋梁圖像,帕拉第奧《戰記》譯本極為引人注目的是大量關于戰事、隊列、營寨的鳥瞰蝕刻圖像。所有繪圖均出自帕拉第奧本人之手。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直觀易懂地轉譯愷撒的文字,將軍事與工程技術知識傳授給同時代的戰士。1494—1559年,史稱“意大利戰爭”的一系列歐洲戰事,令意大利的各個城邦、教宗國與西歐的其他國家苦于戰火。意大利士兵多為農民出身,缺乏教育,在戰爭中連連失利。整個意大利半島因為軍事的低迷而備感壓抑。帕拉第奧將他的譯本獻給軍隊將領雅各布·邦孔帕尼(Jacopo Boncompagno)——即使外部環境發生了變化,但古代羅馬的軍事成就仍然值得當下學習模仿。(25)
對于所有意大利出版、繪圖者,實用性的軍事價值是愷撒《戰記》的重要意義之一。當喬孔多出版他的《戰記》時,這個國家已經身陷戰爭近三十年。而隨后的半個世紀,敗仗之痛并未好轉。愷撒的萊茵橋以及其他軍事設施正是于此種背景下,在其時、其地受到更多的關注。
帕拉第奧的圖繪為后續數個世紀開啟了另一個《高盧戰記》插圖傳統。在不斷轉引借用中,隨著軍事教育意義的消失,戰事隊列插圖漸漸淡出。19世紀的一些版本中,僅存有一張保留帕拉第奧式構造、但被改繪過的愷撒萊茵橋圖繪留在書中,作為《高盧戰記》唯一的插圖。
但是,從技術角度看,帕拉第奧的萊茵橋復原卻并不適用于戰場。在他的方案中,柱梁均斫作方木,木銷(fibulis)的位置、嵌槽的深度和角度都需要精確地設計與加工,否則橋柱會產生極大的傾角偏差。這種精致的設計確然巧妙,但只適用于一切構件在岸上預加工、在和緩水域中裝配的情形——而愷撒的描述明確提到,橋柱的高度是根據河道情況現場確定的。
帕拉第奧的萊茵橋方案,正如他自己的定義,是一位少年人在愷撒啟發下的思維挑戰。盡管構造特征符合愷撒的文字描述,但在現代建筑史學的評判標準下難以被稱為一種技術“復原”,而毋寧說是少年人的解謎游戲。
然而早在帕拉第奧降世之前,另有一個人以非常接近的理解、更高的可操作性解答了同一個謎題。他是萊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