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逆境如何影響一生健康
- (美)唐娜·杰克遜·中澤
- 4930字
- 2021-12-01 13:49:04
第一部分 我們如何成為如今的自己
第1章 每個成年人都曾經是一個孩子
如果勞拉走在她居住的紐約大街上,你會看到一個46歲的穿著得體的女人,她有著赤褐色的頭發和綠色的眼睛,散發出一種“在這里我很重要”的感覺。她看起來完全掌控著自己的生活,只要你沒有看到有“小鬼魂”尾隨在她身后。
在勞拉的成長過程中,她的母親患有雙相情感障礙。勞拉的母親有狀態良好的時候:她幫助勞拉做學校的項目,為勞拉編辮子,并教勞拉認識喂鳥器上每一只鳥的名字。但是當勞拉的母親抑郁癥發作時,她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幾小時。在其他時候,她呈現出狂躁和歇斯底里的癥狀,這對她周圍的每個人都造成了傷害。勞拉的父親是一名血管外科醫生,他對勞拉很好,但很少陪在勞拉身邊。勞拉說:“他早出晚歸,經常出門在外。”
勞拉回憶起10歲時全家去大峽谷旅游的情景。在那天拍攝的一張照片中,勞拉和她的父母坐在長椅上,他們就是平平常常的正在旅游的白種人。天空湛藍,萬里無云,在他們身后,峽谷的陰影伸展得又深又寬。這是一個完美的夏日。
“那天下午,我母親教我辨認黃松,”勞拉回憶說,“任何看到我們的人都會以為我們是一個正常的、充滿愛的家庭。”然后,似乎有什么東西發生了變化,就像經常會發生的那樣。勞拉的父母開始爭論拍攝全家福的三腳架應該立在哪里。當他們三個人坐下來的時候,她的父母已經不說話了。當他們對著鏡頭假笑時,勞拉的母親突然掐了掐女兒的腹部,讓她不要“盯著天看”。然后,又捏了一把說:“難怪你變成了一個黃油球,你昨晚吃了那么多奶酪蛋糕,你肚子上的贅肉都壓住了褲腰!”
如果你仔細看看照片中勞拉的臉,就會發現她并沒有瞇著眼睛看亞利桑那州的太陽,而是忍住了眼淚。
勞拉15歲時,她父親帶著一位新的未婚妻離開家,前后去了三個州。他寄賀卡和錢回來,打電話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她母親未經治療的雙相情感障礙惡化了。勞拉的生活不時因奚落而受擾,當她穿過客廳時,這些奚落讓她猝不及防。“我母親會說,‘你從后面看起來有半個身高那么寬。如果你想知道為什么沒有男生約你出去,這就是原因!’”勞拉的母親反復念叨的一句話是:“你原來是個漂亮的孩子,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有時勞拉回憶道:“我母親會對我父親惡語相向,直到她的下巴都黏上了自己的口水。我會站在那里,盡量不去聽她說個不停,我的整個身體都在她的咆哮聲里顫抖。”勞拉從不邀請朋友來家里做客,因為她擔心朋友會發現她的秘密:她的母親“不像個母親”。
大約30年后,勞拉說:“從很多方面來說,無論我去哪里或做什么,我仍然感覺住在我母親的家里。”今天,“如果一輛車突然插進我的車道,雜貨店的店員對我粗魯無理,我和丈夫爭吵或老板叫我進去討論一個問題,我就會覺得內心里有什么東西在翻滾。就像有一根火柴立在離火焰太近的地方,微風一吹,它就被點燃了”。她說,有些事情“就是感覺不對勁。感覺事情總是比它們實際的樣子更大。有時候,我覺得我就像是生活在一個情感轟鳴的大盒子里,音量開得太大了”。
只用肉眼觀察,你永遠不會懂得為什么勞拉“總是在發抖,躲在自己的牢房深處,無法覺察”。
勞拉的身體健康反映出她內心有問題。在她30多歲的時候,她開始遭受偏頭痛的折磨,這讓她在床上躺了好幾天。40歲時,勞拉患上了自身免疫性甲狀腺疾病。44歲時,在一次常規檢查中,勞拉的醫生發現她的心跳聲不太對勁。心電圖顯示她心律失常。超聲心動圖顯示勞拉患有擴張型心肌病。她的左心室很虛弱,肌肉無法將血液泵入心臟。接下來勞拉得知,她是一位心臟病患者,需要接受手術。勞拉的左胸被植入了一個心律轉復除顫器,以防止心臟衰竭。植入物上方五厘米長的傷疤小得令人迷惑。
■■■
約翰的父親被派到亞洲當軍官時,遇到了約翰的母親。經過一段旋風式的戀情后,他的父母結婚并搬到了美國。約翰說,從記事起,“我父母的婚姻就陷入了深深的困境,我和父親的關系也是如此。我認為我是由母親和外婆養大的。我渴望與父親有更深的聯系,但就是沒有。他做不到”。
約翰不時地用手捋一捋他那金黃色的短發,仔細地斟酌著自己的措辭。他說:“我父親總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火。他會拋出我們都知道的事實上是錯誤的觀點,然后不停地和大家爭論。”如果約翰的父親說紐約州的首府是紐約市,那么約翰告訴他首府是奧爾巴尼也沒有用。“他會讓我去車庫幫忙。我必須正確地做好每件事,如果在這半小時的時間里,我把螺絲刀放在了錯誤的地方,他就會開始大喊大叫,一刻也不放松。從來沒有什么贊揚。即使是他犯了錯,不知怎的也成了我的錯。他不可能做錯任何事。”
隨著約翰年齡的增長,他覺得“父親不斷地指出我和弟弟犯的所有錯誤,而不承認他自己犯的任何錯誤”似乎是不對的。他的父親長期批評他的母親,約翰說,實際上他的母親“更善良、更自信”。
約翰12歲時,便介入了父母之間的爭吵。在他15歲那年的圣誕前夜,約翰被“一聲尖叫和一陣騷動驚醒”。“我意識到是我母親在尖叫。我從床上跳起來,沖進父母的房間,大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母親氣急敗壞地說:‘他快掐死我了!’我父親用手掐著我母親的脖子。我對他喊道:‘待在這兒!敢動,你試試!我和媽媽離開這兒!’我把母親帶下樓。她啜泣著。我試著去理解發生了什么,試著成為他們之間的成年人。”
圣誕節那天早上晚些時候,約翰的父親走下樓,來到客廳,約翰和他母親昨晚就睡在這里。“沒有人解釋,”他說,“我的小弟弟下樓來了,我們度過了圣誕節的早晨,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不久之后,約翰的外婆突然去世了。“她一直是我母親和我最大的愛的來源,”約翰說,“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打擊和損失。我父親無法撫慰我和母親的悲傷。他告訴我母親,‘你要克服它’。他是典型的自戀者。如果不是關于他自己的事情,那就不重要,他就當沒發生。”
如今,約翰40歲了,還很孩子氣。他有一雙溫暖的淡褐色眼睛,咧嘴一笑,和藹可親,讓人很難不對他產生好感。但隱藏在約翰輕松、開放的態度之后的,是他正與一系列慢性疾病做斗爭。
約翰33歲時,他的血壓對一個年輕人來說已經高得驚人。他開始經歷一陣陣的胃痛和腹瀉,大便中經常帶血,且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他每天都在頭痛。34歲時,他患上了慢性疲勞綜合征,發病時身體疲憊不堪,工作時,有時病痛甚至會讓他煎熬一整天。
多年來,約翰一直喜歡通過徒步旅行來減輕壓力,但當他35歲時,他已沒有足夠的體力了。“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還是個年輕人,但我再也不能去遠足了。”
約翰的人際關系就像他的身體一樣,從來都不是很健康。約翰記得他30歲出頭時深深地墜入了愛河。在和他的女朋友交往了一年后,女朋友邀請他去見自己的家人。與女朋友的家人相處時,約翰說:“我敏銳地意識到我是多么的與眾不同,他們家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不存在我所忍受的那種羞辱和指責。”一天晚上,他的女朋友、女朋友的姐姐和她們的男朋友都決定出去跳舞。“每個人都圍坐在餐桌旁,計劃著這個美好的夜晚。我記得我環顧了一下她們,腦子里想的只有這句話:‘我不屬于這里。’每個人看起來都那么正常和快樂。一想到要嘗試和他們一起玩樂并裝作知道如何成為幸福家庭的一分子,我就感到恐慌。”
所以約翰假裝“這會兒很累”。“我的女朋友很可愛,她和我在一起,我們沒有走。她不停地問我出了什么事,但我只是不停地哭。她想幫我,我沒有告訴她我是多么沒有安全感,或者尋求她的安慰,而是告訴她我哭是因為我并不愛她。”
約翰說他的女朋友“徹底崩潰了”。那天晚上,她開車把約翰送到一家旅館。“她和她的家人都很震驚。沒有人能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盡管約翰深愛著女朋友,但他的恐懼戰勝了他。“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多么像個廢物,因為我的內心充滿了羞愧和悲傷。”
約翰的腸子發炎并出血,他被慢性疲勞綜合征耗得精疲力竭,因劇烈的頭痛而身體衰退、精神無法集中,在工作中艱難掙扎,而且無法在一段關系中感到舒適。他被困在痛苦和孤獨的宇宙中,無法脫身。
■■■
喬治婭的童年似乎比一般人要好得多:她父母健在,過著同甘共苦的婚姻生活;他們住在一座漂亮的房子里,墻上掛著常春藤名校的文憑。喬治婭的父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投資銀行家,畢業于耶魯大學。她母親在家照顧喬治婭和她的兩個妹妹。從照片中看,他們五個人組成了一個完美的家庭。
一切似乎都很好,孩子也長大成人了,幾乎完美。
“但我很早就感覺到,我們家有些不對勁,不過沒人談論這件事。”喬治婭說,“我們的房子里一直彌漫著一種不安的氛圍。你永遠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這種情況一直存在。”
喬治婭回憶說,她的母親“在情感上很疏離,而且控制欲很強”。“如果你說了或做了她不喜歡的事,她就會在你面前變得冷酷無情,變成我想象中的那樣,就像一尊外表酷似我母親的移動雕像,既不看你,也不和你說話。”最糟糕的是,喬治婭從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我只知道我被她的世界拒之門外,直到她覺得我值得再和她說話。”
例如,她的母親會“給我和我的妹妹們一小勺冰激凌,然后說,‘你們三個得一起吃’。我們知道不該抱怨。如果我們抱怨了,她就會告訴我們,我們是多么忘恩負義,然后她突然就不跟我們說話了”。
喬治婭說她的父親是一個邊緣性酗酒者,“他偶爾會無緣無故地大發雷霆”。“有一次,他正在換燈泡,結果燈泡壞了,他就又罵又叫。他會勃然大怒。這種情況很少發生,但令人難忘。”喬治婭有時非常害怕,“我就像一條夾著尾巴跑的狗,藏起來,直到安全了再出來”。
喬治婭說:“我對我們家不斷變化的氣氛非常敏感,甚至能在我父親察覺之前就知道他什么時候要爆發。空氣變得如此緊張,我知道這種情況將再次發生。”最糟糕的是,“我們不得不假裝我父親沒有發脾氣。他會為一些小事情而咆哮,咆哮完了他會去睡個午覺或者在自己的房間里彈吉他”。
在母親的沉默相待和父親的長篇大論中,喬治婭花費了她大部分的童年時光,試圖預測和擺脫父母的憤怒。即使在她9到10歲的時候,她還有這種感覺:“他們的憤怒是針對彼此的。他們沒有打架,但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深沉的敵意。有時他們似乎彼此恨之入骨。”有一次,喬治婭因為擔心喝醉酒的父親在和母親爭吵后會撞壞他的車,所以偷了父親的車鑰匙,拒絕歸還。
如今,49歲的喬治婭正在回憶她的童年:“我內化了所有在我的家庭里肆虐的情緒,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一生似乎都背負著所有外部焦慮。”幾十年來,承受這種痛苦讓她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喬治婭說:“起初,我身體上的疼痛就像我身體里低聲的私語。”但當她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攻讀古典文學博士學位時,“我的背部開始出現嚴重問題。我身體很痛,不能坐在椅子上。我不得不躺著學習”。26歲時,喬治婭被診斷出椎間盤退變性疾病。“我的身體開始發出疼痛的怒吼。”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除了椎間盤退變性疾病,喬治婭還被診斷出嚴重的抑郁癥、腎上腺疲勞,最后是纖維肌痛綜合征。“我成年后一直在醫生的診所里,嘗試各種藥物來減輕我的疼痛,”她說,“但目前看不到任何緩解的跡象。”
■■■
勞拉、約翰和喬治婭的人生經歷說明了作為成年人,我們為童年的不幸付出的身體代價。最近,神經科學、心理學和醫學的新發現揭示了童年逆境是如何在生理上改變我們的生活的。這項突破性的研究告訴我們,我們年輕時面臨的情緒創傷,其影響之深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童年不良經歷會改變我們大腦的結構和免疫系統的健康狀況,它們會誘發持續的身體炎癥和大腦炎癥,并影響我們的身體健康和壽命,直至成年。這些身體上的變化,反過來預示著在我們成年后的生活歷程中,我們將如何對周圍世界做出反應,我們將如何工作,如何去愛父母、朋友和他人。
這個結論是真的,無論我們童年的創傷是刻骨銘心的創傷,如目睹家庭暴力,像約翰經歷的那樣;是在家里長期受到各種羞辱,像勞拉所忍受的那樣;還是更私密但更普遍的家庭功能障礙,如喬治婭經歷的那樣。
所有這些童年不良經歷都可能導致兒童發生深刻的生理變化,從而深深地改變其正在發育的大腦和免疫系統,改變其成年后的健康狀況。
科學家對童年不良經歷與成年后身體疾病之間的聯系有了驚人的了解,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兩個人的工作:來自圣迭戈的一位敬業的醫生和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CDC)的一位果決的流行病學家。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也就是勞拉、約翰和喬治婭成長的年代,這兩位研究人員一起慢慢地揭示了童年不良經歷同后來的身體炎癥、神經炎癥及成人后健康狀況之間驚人的科學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