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穗白目瞪口呆:“莊……莊……莊掩抑!”
白發老頭點頭笑道:“是的,莊掩抑。”
“準確來說是一段意識。”莫陸離補充,“你這段記憶真是太勁爆了,尋云送書……看到那段的時候我差點沒被嚇死。”
莊掩抑搖頭:“誰知道是真是假?總之我說了也沒人信。”
“確實……”莫陸離與江穗白附和。
“如你所見,現在我是一個失敗者,寫了一輩子書,沒什么成就。變成尋云那樣的大作家也是癡人說夢。”莊掩抑說。
“我知道,不過你寫的……嗯……”莫陸離組織著語言。
“頗有特色?”莊掩抑問。
“對。”莫陸離點頭,“一般人欣賞不來。”
“呵呵呵,獨特的夸獎方式。”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
江穗白和莫陸離尷尬的笑著。
“不過,莊固的死也為了你的一生蒙上了陰影吧。”莫陸離強行扭轉話題,“不然你在晚年也不會那樣抑郁了。”
莊掩抑點頭說:“不錯,不過我很慶幸有那么一段經歷,呵呵呵,以后我也不會有那種憂慮。相比于死亡,我害怕的是孤獨寂寞。”
“像那時候一樣?”
“對,一個老頑固能兩三年合群,可做不到等老了也會被年輕人歡迎啊。呵呵呵,顯然,今后,我不會有這種顧慮……我這一生……無論經歷過什么……也都……逝去了。”
“那你呢,你的一生還有缺憾么。”莫陸離不想問出這個問題,但出于對合同的尊重,他開口問出來了。
“缺憾是有的,夢想太多,一生太短,恐怕一個都實現不得。誰一輩子還沒有一兩個缺憾呢。我對南淵北淵的風光十分癡迷,只可惜年華散去,我這老骨頭也經不起這樣折磨嘍。”
“那你心也太大了。”
“哈哈哈哈,這算什么,我還想去外太空看看,與群星同游。”莊掩抑說,“那,對于我,你有什么疑問嗎。”
“為什么有些話你不愿意對你的親人們說,你也明白,這些話你說出來他們都會理解,不是嗎。”莫陸離皺眉問道,“明明只要說出來,什么問題都會解決,告訴他們你的疑慮。”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莊掩抑的身體不再佝僂,變成青年時期的模樣,他站在房間里,屋外橘黃陽光落入臉龐,仿佛歲月靜好,“如果說我想要個孫子,或者想要他們多陪陪我,讓唐絲柳多陪陪我……那樣不是給他們太多壓力了嗎?他們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尤其是……她……”
莊掩抑露出微笑,掩飾下悲戚,說:“唐絲柳,她為這個家付出太多。相比較我,我做著我愿意去做的事情,而她卻辜負著自己的青春,將他們放進柴米油鹽中。瞧瞧啊,這多不公,她本來是一個多好的姑娘……”
莫陸離不語。
“其實你也一樣,莫小友,我聽過你的故事。有些問題,你也不愿意面對。仔細看看我們身邊的人吧,我有一個不怎么負責任的父母,但就代表他不愛我嗎?在他們離開我之前是我的父母,在他們離開我之后,也是我的父母,不是嗎。
“我有一個偉大的夢想,我有我愛的妻子,我有一群好孩子,我愛他們,不知道為什么,我愛死他們了。以至于想起要離開他們,我都要忍不住流淚了。”莊掩抑垂下眼簾,“只是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啊,在晚年給他們帶來太多麻煩。真的不至于……真的不需要……他們越為我操心,我就越想離開這個世界,這樣……我就不用見證他們離我而去。”
是的。
莊掩抑在很早之前就有成為拾靈者的機會。
他受過尋云的饋贈,這份饋贈讓他在某種程度上使他的底蘊超過了現在的莫陸離。
這是多么懦弱的人,因為怕見到熟悉的人離自己而去,想要早早死去。
這又是多么勇敢的人,拒絕更長的生命,無視掉那大恐怖,選擇作為普通人死去……
在那些被質疑的日子里,仍然沒有動體內的寶庫,沒有改變自己的初心。
被鄙視,被嘲笑,被質疑……他都扯著凡人莊掩抑的身份活著。
即使沒有太強的社交能力……即使擁有孤獨寂寞的童年,他也在最后擁有了一切。
莫陸離心里五味雜陳,他心里何嘗不想化為普通人過一生?只是命運弄人,他先天就是一名拾靈者。
“你在逃避查找你父母離開君貫時所做的事,你和我一樣,甚至比我還要懦弱。你的父母是被真神所殺,可卻不知道是哪位真神。你真的不想去查清真相?你真的不關心嗎?只是不想承認自己是罪人的后裔?”莊掩抑質問,“還是心里有幻想,他們依然愛你。不相信他們是為了所謂權力拋棄了你……以至于你不敢調查真相。”
莫陸離欲言又止。
莊掩抑隨手一揮,一道門戶赫然立在他的身側,他說:“沒時間了,王妹子要追上來了。這里是尋云先生給我留下的秘寶,你大可以拿走。不過在那之前,麻煩你看一下我一生的‘驕傲’吧。”
王妹子……
江穗白面色古怪,不由回想起老板被王半笙打飛的畫面。
“嗡嗡嗡……”
記憶空間嗡鳴作響,仿佛要有什么存在即將降臨這里。
莫陸離按住江穗白的肩膀,隨后看了一眼莊掩抑……
這只是個意識的殘片嗎……
莊掩抑見狀笑道:“那,我們在生命的末路再見了。”
莫陸離送出一口氣,隨后左腳踏出,周身光影層疊,投入記憶的裂縫中。
……
……
《今生》
夢想高遠,望而生畏。
成果繁多,總要摘取一枚。
借口說過忘卻,存在真正遺憾。
感謝者數不勝數,想問一生長度如何回報恩情。
孤獨日益趨多,把人種在哪長成花園?長成父輩陪伴。
早已物是人非,要坐哪條船歸于過去?向你道謝。
愛可望不可及,邀花圈引勾。
道路滿布大地,無人走我想走的那條。
我想走吧。
離開這里。
蒲公英飄遠些,落在一個地方成為家。
心似是群花勝芳,摘出來送給隔壁花店姑娘。
起意游蕩天荒地老,轉眼瞥見伊人紅妝鮮,稚子逐華年,爾白發鬢鬢垂垂老矣。
邀我停留,邀我留戀。
二三十年,青春易逝,躬身伶仃,仍抱熱腸漂流膽,自生少人養,應把天地作家。
此生應如此。
病榻上轉醒,腿腳冰涼……原來我已經失去重走那條路的能力……
蒼天旋轉,雙眼迷離。
見我關切的家人,最后留一紙文章,訴我平生志。
我沒有墓碑,讓我的骨灰在死后旅行。
……
……
“呦呵呵,這不是掩抑嘛,怎么著,你們搬家啦。”
“嗯呢,和我奶換。”
興許隔著的是比那堵墻更厚的什么。
“小掩抑,你爸媽晚上是不會回來嘍,來我們家吃飯吧。”
“不用了,我想再等一會兒……”
“好吧……誒?爸,您今天又不吃飯吶!”
“我吃了……別亂說……”
“可就一兩口……要不你再吃……不和你胃口我再煮點粥。”
興許隔著幾十年的距離。
“小掩抑要搬過來了。”
“……”
“這是什么啊……”
“螞蟻……”(注視良久)
“這個……好惡心……”
“你養的,蛤蟆。”
“真是蛤蟆啊……”
“那……這是什么?”(拿起一條長長的東西)
“嗯……”(推了推老花鏡)“那是……蛇!啊啊……莊掩抑,快把那玩意兒放下!”
興許你年邁的身體就注定爬不上那堵墻。
“還算不錯,今年是他八十七歲大壽啦!”
“呦呵,莊掩抑來啦,這份是他特意給你留的。”
“他……呢?”
“回屋休息了吧……”
“話說最近他好像都不怎么見你……”
“真是的,最近也沒吃什么飯。”
可能……你一直在隱瞞對我的愛,不愿讓我看到你所剩不多的時間表現在臉上。
“唉,好想找人玩啊,聽說別人家的小孩兒都有什么網,能看自己喜歡的節目……什么時候……”
“別想什么玩,好好學習,才有出息……”
“唔……”(低頭)(抬頭)“欸,你戴的這是什么啊。”
“老花鏡,戴了能看清東西。”
“那不戴能看清嗎?”
“不能。”
“戴了呢?”
“也不能。”
“那戴它有什么用!”
“……”
“哇,是蛇!”
“……”
“每次夏天都有這么多蟲子嗎?”
“……”
“嗯?”
“你不學習會什么都看不清。”
“啊?”
感謝耐心陪伴,每當回頭,都有你在身后沉著臉恐嚇我繼續向前。
“來啦……”
“嗯。”
但你知道嗎,當你走后,我就一直想要回頭看看你?結果只看到身后空無一物。
……
……
“你的……夢……想?”
“喔……嗯……那我,像他一樣,當一個作家!”
那時候,純粹又幼稚。
“你笑什么,我是見過尋云本人的!”
“見過?哈哈哈哈哈哈。”
“這家伙說他見過尋云?欸,你聽聽,咳咳……我是見過尋云本人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
天真,又愚笨。
“我就是……見過……”(落淚,握著筆,寫著字)
“見過……”
“就是見過!”
“……”
“莊掩抑,你寫作業還神神叨叨的干什么呢?”
“啊,我……我寫作文呢……”
“怎么還寫作文?你們語文老師怎么想的,一天讓你寫七篇作文?”
“……是啊……哈哈……”
后來,不只是為了成為你。
那熱血并未冷卻,而是流入我的全身,讓我見證著周圍一切的美好。
我從不是什么失敗者。
“老爸,這都是你寫過的文章?”
“嗯……”
“真多啊……這本是……”
“我年輕時候……那本不能看!”
“曾經一只叫掩抑的獅子打算去死……嘶……”
歲月流逝,每當看到他們,都能體會到我的改變。
這讓我更珍惜現在。
“真是久遠啊,如今想一想,你以前寫的那些真是太肉麻了……我當時都不敢吐槽,我還記得你臉上的表情……”
“別提了……”
“來,看看你爹當時表白用的大綱!致世界上最好的唐絲柳同志……今天,我向你……”
“我……”
也許他們未曾理解。
即使是我將死的時候,看到這些紙上所記錄著的“我”,依舊使我熱淚盈眶。
“……”
“……”
“……”
“……”
“……”
“……”
“都走了……”
你們都離我而去。
令我一時忘記自己是誰。
是啊,你們都有自己的一生,未曾有一刻屬于我。
“莊掩抑。”醫生坐在莊掩抑的身前,面色嚴肅,“如果你不打算按時吃藥,就算是我也無法治療你的病。”
“不,醫生。”莊掩抑面色沉寂,說,“你和我說這些完全沒有意義。我從來沒有得過一些病,只是因為他們都不需要我了,我想要四處走走而已。”
“可你不能去自殺,這就是病的征兆!”
“醫生,我從未想過自殺,我只是想去南淵旅行。”
“這和自殺有區別嗎?”醫生氣笑了。
“我喜歡雪而已,年輕人可以為理想去冒險,難道老人就失去了這個資格嗎。”莊掩抑認真的問。
“這……不是一回事……你還想干什么?”
“我想去一趟外太空。”
“……”
“沒救了。”有人在心里吐槽。
……
……
莫陸離站在莊掩抑的身后。
他看了這個老人很久,現在,那個老人也扭頭看著他。
“所以,你最后的遺憾,是沒有足夠的時間看看這個世界?”莫陸離終于問道。
莊掩抑輕笑:“算是吧,我年輕的時候就對他們癡迷,現在也是。”
說著,他從一臺柜子里拿出一個圓球。
圓球渾體光滑,若仔細查看就會發現,那是被剝離細胞組成成分的靈威團。
“靈者是具有更改靈威基因排列的能力的吧。”莊掩抑問。
“你拿出來這個,你就活不了多長時間了。如果你還有遺憾,我可以幫你續命。雖然我是可以幫你傳輸南淵和星空的景象,但有些東西還是要親身見證,不是嗎?”莫陸離皺著眉。
他對生命的理解是和尋云一樣。
那就是——生命有限才算生命。
平常的客人沒有這種靈威底子,讓他們成為拾靈者續命不現實,貿然嘗試很可能讓他們變成靈界行走的怪物。
而莊掩抑不同,他的底子很不錯,身體也適應大量的靈威沖刷。
并且,莫陸離覺得……莊掩抑這種人應當多活幾年。
可能,是因為莊掩抑和他有幾分相似吧。
“不不不。”莊掩抑搖頭拒絕,笑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能。”莫陸離無奈回答。
“那,這個就送你了。我留著這些東西沒用。而如果你想查清你父母死亡的真相,靈者不夠用。就當是……身為尋云先生書友的見面禮。”莊掩抑說。
莫陸離接過那個圓球。
圓球在接觸的一剎那發出脆響——咔噠,咔噠,碎成光影,融入莫陸離血肉之中。
記憶世界在圓球碎裂后發出轟響,整個世界有坍塌的趨勢!
外界,莊掩抑的心率一個滑坡,險些驟停——
“你……”
莫陸離看著那個老人。
江穗白拉著莫陸離的胳膊,驚恐道:“老板快撤吧!記憶空間要坍塌了!”
莊掩抑對莫陸離回以一笑,“以前我很遺憾。但誰讓我是個俗人,我看到了你的記憶。他們都在我身邊吧……”
“對……唐絲柳女士讓我帶個話,說她和孩子們想你了。”莫陸離面色古怪。
一邊江穗白快瘋了:“塌了!塌了!我靠,那個瘋女人追上來了!老板!!!”
莊掩抑搖頭,嘆道:“現在啊,都回家了……以前怎么不回來?你也幫我帶句話。”
“帶什么?”
“帶什么……還能是什么……就說,我也愛他們。”
也?
莫陸離笑了。
“老板別笑了!那女人沖上來了!!!”
一邊,王半笙嘴角溢血,頂著記憶空間坍塌帶來的威壓朝著莫陸離疾馳。
莫陸離也知道不能久留,他看了眼莊掩抑,邁出左腳,離開記憶世界。
“我給你留份禮物!在我臥房床下的箱子里!”莊掩抑對著離開的光影喊著,也不管他聽沒聽到。
坍塌的記憶中什么聲音都有。
王半笙在這些聲音與碎石中穿梭。
眺望愈來愈遠的光陰,王半笙目呲欲裂,腎上腺素飆升,雙腳踩踏在空中的碎石上,頂著亂石追著光陰。
不能丟。
追丟了,那就是死!
莫陸離跑路可是一流,這這種情況下,王半笙幾乎沒有希望。
再加上此時的莫陸離擁有記憶空間的權限,整個世界都在為他服務,這個半神想追上他簡直是難如登天。
莫陸離眼見記憶空間的出口愈來愈近,閉上了眼。
……
……
“滴——”
房間里。
心率變成一條直線。
見此,室內隱隱約約回蕩起哭聲。
他們知道。
莊掩抑,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