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橋的腳腫得像饅頭一樣。

“沒有傷到骨頭，過幾天消了腫就沒事了。”

范蠡村的李騰高摸了幾下小橋的腳，抓住腳板一扳一擰，疼得小橋嗷得一聲慘叫。

“沒事了，不要擔心……”

李騰高說得淡定，跑得滿頭大汗的小橋爹，汗還沒擦干就完事了。

李騰高可是遠近聞名的赤腳醫生，跌打損傷也是他業務范圍內的事。

小橋的一只腳卡在自行車的后輪車條里，小橋爹能蹬得動自行車才怪？

小橋爹可能是心里有愧，途中繞道西子集，給小橋買了半斤香噴噴的麻花。

小橋抱在懷里，以為都是自己的，腳都不痛了，笑得像尊彌勒佛。

剛到家，小橋就不笑了。剩下的麻花，小橋娘裝進氣死貓籃子（一種帶蓋的圓形竹編籃子），高高地吊掛在堂屋東間里。

小橋站到板凳上也夠不著，再想吃只能看他以后表現好不好。

“買麻花那一會的工夫，自行車的扳鈴就被誰順走了。真不是玩意！”

小橋爹想想就不舒服，忍不住朝小橋娘嘮叨幾句。

“行了行了，丟都丟了。大過年的，小心讓灶王爺聽見，少說兩句。”

小橋爹不再說話。

灶王爺在家里一年，家里有啥事都能看到，有啥話都能聽到。

人們常說，人在做，天在看。

其實，灶王爺也在看。

所以說，人就不能做壞事，灶王爺看到了，廿三上了天，會告訴老天爺，老天爺會饒了你？

“灶王爺，灶王爺，你到了老天爺面前，求你給我說幾句好話，讓老天爺來年保佑我們全家健健康康的。”

小橋爹盛了第一碗飯，盛了第一碗菜，恭敬地放在灶臺前供上，低聲叨咕了幾句。

年年都要說的話，又是一年了。

“爹，我們老師說，沒有老天爺，也沒有灶王爺，都是假的。”

四妮李玉菊聽到老爹叨咕起來沒完沒了，拎著作業本，從堂屋里跑出來嚷嚷著說。

“你個小祖宗，瞎說什么……”

小橋娘從灶前抽根玉米桿，作勢要打。

“啊！爹，我媽要打我。”

四妮故意尖叫一聲，哧溜躲在老爹身后去了。

小橋爹哭笑不得，把四妮攆堂屋里寫作業去了。

“大姐，我要吃瓜子。二姐，我要吃花生……”

大妮姊妹幾個都已經放寒假，搗蛋孩子小橋腳不方便，偏偏還事多，一會要吃，一會要喝，把大妮二妮使喚得團團轉。

幾個姐姐喜歡小橋，也不煩。

屋子里嘰嘰喳喳，鬧騰的很。

小橋爹眼不見心不煩，躲在西過底（門房）裁紅紙，準備找二大爺李殿雄寫門對子（春聯）。

西子集也有寫好的春聯賣，就是有點貴。

小日子就是要精打細算，家里毛筆和墨水都有，小橋爹就買幾張紅紙。

李殿雄年前忙得鞋后跟都挨不著地，累得腰疼，整個手臂都酸酸的，但李殿雄高興。

十里井西半截莊都是親親門門的，門對子都是他寫，他不寫誰寫，其他人字就不能看，都寫得拳打腳踢，跟喝醉酒似的。

老爺子出門總是帶著一本臺歷，臺歷的邊邊角角會印著不少春聯句子。

老爺子會先把門對子折出方字格，提筆蘸墨，刷刷幾下，一幅門對子就新鮮出爐了。

上聯：歡歡喜喜迎新春

下聯：紅紅火火過大年

橫批：合家歡樂

小橋爹在邊上搭下手（幫忙），邊折方格子，兩只手都被紅紙染得通紅通紅的。

“你娘的腚，先別折了，把這幅對聯拿那邊晾著去。”

李殿雄笑著罵小橋爹，小橋爹還得陪著笑臉。

十里井村有小叔子罵嫂子的風俗，不要說作為晚輩的小橋爹，就是小橋的爺爺從地底下蹦出來，也拿李殿雄沒辦法，他照樣可以罵小橋奶奶。

只有小橋奶奶自己可以反駁，甚至可以拿起棍子攆著李殿雄打，這就是十里井這邊的風俗。

小橋爹和李殿雄爺倆在堂屋里正寫著，就聽到外邊傳來一陣喧囂。

大妮也聽見了，便要領著幾個妹妹出門看熱鬧。

只剩下小橋腳痛沒法去，直急得嘴里姐姐、姐姐叫個不停。

二妮心軟，回頭背起小橋就去攆大姐。

小橋娘平時忙完家里忙地里，哪有那么多時間照顧小橋？

小橋小時候有太多時間是在二姐背上度過的，二妮無論到哪里去玩，都要帶著年幼的小橋。

劉小拴回來了。

小橋娘差點沒認出劉小拴，小橋娘也不知咋形容，就是看著劉小拴沉穩了不少，穿得也很洋氣。

劉大能的嗓門比哪天都大，半截莊都能聽見。

劉大能媳婦穿上兒子給她買的新衣服，笑得臉上開了花。

劉大能家門口，熱鬧得像菜市場，人來人往，進進出出。

世世代代土里撓食，很多人一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西子鄉。

老少爺們都很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劉小拴去了千里之外的海門市，又全須全尾的回來的，這絕對是十里井村的第一次。

“嬸子來了。”

小橋娘驚掉了下巴，劉小拴竟然向她打了招呼。

小橋娘的印象中，流里流氣的劉小拴，就是個問題青年。

看看錄像，打打麻將，溜個墻根耍個小妮，欺負個老實人，踹個寡婦門，偷個雞摸個狗，女廁所里解個手！

說得就是這種人。

劉小拴向自己打招呼，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小橋娘不相信。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骨子里的東西，哪里能說改就改了？

“這說明小拴這孩子本性不壞，內心不是我們平實看到的那樣，壞得頭上長瘡腳底板子流濃。”

小橋爹接著話茬。劉小拴小時候多好的孩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變得那樣流里流氣，變得讓人恨不得揍他一頓。

“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子本來都是好的，就像這門外的樹，劈掉它多余的枝丫，才能成材……哎呀，我這腦子……”

李殿雄剛想借樹喻人，感慨幾句，筆下就寫錯了字，春回大地的春字，寫成了材字。

小橋家的堂屋里擺滿了晾墨的門對子，紅彤彤的一片。

“院子里的抬頭見喜，大床頭的身臥福地，豬圈門口的五畜興旺，還有西南地小屋的……”

李殿雄沒有留下吃晚飯，南地的小二孩硬拉硬拽，把李殿雄喊去他家寫門對子，說晚飯都燒好了。

小橋爹送走二叔李殿雄，開始把門對子一幅一幅卷好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