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嘴皮子被自己咬出血，長呼一口氣，釋懷道：“媽！我懂了，你回，回去吧！我，終于解放了，終于離開了這個地方……”

母親捂著嘴跟在身后，囑咐他到了大城市好好照顧自己，劉亮程卻勸慰道：“媽！你一輩子受他的氣，往后為了你自己，不要什么事都聽他的！還有二姨的錢，我年底就還給她！告訴姐夫如果再賭，我那幾把菜刀就是他的賭注！”

劉亮程邁步就走，母親繼續跟著，一會問兒子兩雙棉鞋有沒有拿，一會交待兒子布袋里的錢裝好，一會又囑咐兒子好好吃飯別委屈自己……

白球鞋踩著一路泥土，幾輛驢車匆匆壓過，塵土飛揚，看得劉亮程快步離去。十幾個光屁股的小娃娃們也跟了幾十米，換來人手幾塊小吃點，大家這才笑哈哈地奔跑吃玩起來……

直到那大口袋晃晃搖搖上了拖拉機，母親才停了腳步。忽的汪汪汪幾句嚎叫聲，七歲的黑狗笑笑終于掙開粗布繩奔向小主人……

實在聽不見拖拉機尾音，母親才來安康橋下石墩坐會，她不會想到，十四年后兒子不再結巴。孤獨的兒子將來所遇，如萬花筒一般，精彩紛呈，待他去開辟……

二十多年來，母親關閉心門，從不對任何人敞開，除了曾經深愛的越劇，如今子女任務告一段落，想起過往，渾身一松，不覺口邊吟唱一句歌詞：

“頭戴珠冠壓鬢齊，

身穿八寶錦繡衣，

百褶羅裙腰中系，

輕提羅裙往前移……”

輕輕緩緩，眼光頓時乍現晶亮的希冀，回憶著《打金枝》的故事，母親苦笑著，“金枝玉葉犯了錯也要被敲打，如今你一事無成卻鐵石心腸，從來不知自己錯在哪里，可憐我無能，如今閨女嫁人，兒子大學，往后我再不能被你欺負……”

抬頭就看著烏云密布，一路十幾個娃子四處呼喊要下大雨，眼見狂風大作，蘇梓柔這就趕回家收玉米……

從劉家村到文康城火車站，一路都是“四個現代化”的廣播，蟬聲催著空氣里的熱浪翻涌著，也催著劉亮程向大都市逼近。

一旦離開劉家村，長風卷地，烏云密布，呼啦啦就一陣大暴雨潑下來。

整個村莊被洗禮著，山上的劉延任被淋得破口大罵，“個窩囊廢！肯定是他在念叨我，從小只要反我，老天爺就潑大水，還他媽！快去回家收東西……”

綠皮車內讀著《平凡的世界》，第十二回，他一個字一個字瞅著田潤葉如何愛慕孫少安，想到趙毓芝，合上書閉上眼再沒心思讀下去，這便把大爺劉延成給的四本菜譜《文康菜選錄》《魯菜宴席輯要》等拿出來翻看，翻著翻著他又想起整個文康給他帶來影響最大的三個人。

考上重點高中，劉亮程卻比初中還要孤僻，可他內心卻極為佩服三個人，除兩位老師外就是他的同桌趙毓芝。

儒雅厚重的高一歷史老師韓老師幾乎開啟了他對中國文化的宏大認知，影響了劉亮程一生思想。

而高一語文老師王輝卿的特區創業經歷以及多年后對他的幫助和事業合作，直接引領他奔赴時代創業的洪流。

高一元旦晚會，語文老師王輝卿表演一出京劇《失空斬》片段，聽得劉亮程驚心動魄，遂從學之。

劉亮程表達來意，王輝卿笑道：“獨來獨往的你怎么要和我學京劇啊？”

劉亮程道：“賭一口氣！”說罷又補道：“想爭口氣。”

王輝卿搖搖頭，“想好了，是賭氣還是爭口氣？”

劉亮程登時回復，“先賭氣后爭氣！您不教我，我就不上課了！”

看他漲紅著臉，王輝卿朗笑幾聲，從此教他《空城計》，只這一曲。

如今王輝卿還在高中教書，而同桌趙毓芝他卻不知在哪里，三年同桌，別人口中的女朋友，自己的恩人，劉亮程想起了過去毓芝對他的恩情。

教室幾個男生嘲諷道：“別人只當他是個結巴，他卻當自己是個啞巴，真是個奇葩！吱個聲，能掉塊肉，哈哈哈……”

毓芝恰巧進屋，指鼻子瞪眼，“你敢再放個臭屁！誰要再背后嚼舌頭，我一巴掌豁死他！”

總是這么凌厲，毓芝的到來，仿佛造化有意安排。

“給。”劉亮程從抽屜里捧著一包東西，簡單一個“給”字，毓芝就可獨享他新創的果子。

引來艷羨無數，吃不到葡萄的開始圍攻毓芝，卻每次都被她各種收拾。從不示弱的毓芝喜看武俠小說，更喜歡當眾演講武俠精髓。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初中三年毓芝讀罷金庸十四部，從此開講武俠，且付諸實踐，行俠仗義。

這一日，大雪覆蓋山丘原野，高一的劉亮程艱難地騎著自行車，畫出一條曲曲折折的細線，直畫到毓芝的家后。

徘徊來去，毓芝家后的糧場被他畫了個太極圖，直到幾個愣頭青圍了過去。

“你就是那個啞巴劉亮程！”一小伙凍得哆嗦卻敞開棉襖領子一腳把劉亮程的車子踢翻了。

劉亮程扶起車子，不應。

“哎呦，真是個啞巴！哈哈哈哈……”眾人訕笑，一人幾步過去又踹倒車子。

一長發男近前點著他的胸口，罵了道：“呸！也不看自己什么東西，趙毓芝也是你能追的？嘴巴殘，特么腦子也殘，哈哈哈！”

劉亮程騎車要走，卻被牢牢按住。

身后領頭的大眼仔鄙視道：“以后，就不要再跟個蒼蠅屎一樣盯毓芝這朵鮮花了！”說罷朝后吩咐，“給他上點顏色，讓他銘心刻骨……”

是夜，大雪彌漫，全校停課。

抱著一本《牛津字典》，毓芝沖進劉亮程的宿舍，看他蜷縮被窩里發抖，拉開被子滿臉血痕卻一問三不知。

劉亮程憋在被窩里哭道：“以后，你別找我了，我也不會再找你！”

毓芝又心疼又惱怒，“胡扯八道，你究竟怎么了！哪個王八蛋把你打成這樣！我要弄死他個狗娘養的……”

帶他醫務室他不去，終于把劉亮程罵惱了，他才說出時間和地點，且暗暗發誓再不到毓芝家去找她……

風雪連天，毓芝帶著五個哥哥立在了家后初中部放學的必經之路。

“一人一包，吃好干活！”毓芝分發完一袋子干果，哥哥們笑道：“妹子，誰特么這么榮幸被你欺負了？”

五個哥哥跟她身后，大雪地里等在初中學校的岔路口。

毓芝道：“我不說話，誰動手我掐死他！”她恨得牙癢，“嘭”的一聲，皮鞋一腳把個雪覆的磚頭踢得老遠。

二哥笑道：“妹妹，你不用這樣對我們，我們絕對聽你吩咐，你不說話，我們就把手按住，你一說話，就是閻王，也要摟下胡子給你玩玩！”

三哥道：“誰呀？這么光榮而又幸福地要被咱們捶！”

滿眼雪白，黑帽黑圍巾，毓芝一身大黑風衣，腳踩著路口那塊被大雪覆蓋的圓碌碡，嗑著瓜子，任由風雪都來跟她打招呼。

老遠飄來一陣嬉笑，聽到“大姑娘美的那個大姑娘浪”，毓芝氣不打一出來，打個響指，道：“待會給我狠一點，就像我對你們一樣！”

“明白！妹子！”三哥拎個棒子就過去，“這他媽誰呀，敢惹我妹妹！”

毓芝一把拽回他，“邊去！”

對方七八個人一路哈哈狂笑，路過的學生盡皆躲開，幾個小娃還從兜里拿出了不少東西遞上去。

四哥突然笑道：“嘿呦我當誰呢！大眼仔！特么收保護費呢，臥槽，個鱉孫！”搓搓手四哥就上前招呼，“嘿！你們幾個滾過來！”

“特么你誰呀，憑什么過去！”對方一人毫不客氣，“喚誰呢？滿嘴大便，知道自己哪里疼不？”

仗著幾幫把兄弟尤其是鄉鎮混社會的親戚撐腰，大眼仔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氣，尋常老實孩子他也不欺負，可他對趙毓芝想入非非，由愛生恨，禍及劉亮程。

同伙上前叫罵都被大眼仔攔著，“是毓芝，老同學嘛！好久不見，上高中了，越來越漂亮了，嘖嘖，這身氣質！毓芝，請你鎮上吃飯去……”

毓芝指鼻子問：“劉亮程你認識不？”說罷怒目圓睜。

“啞巴劉，哦不，那個結巴？”大眼仔笑道：“那個跟屁蟲整天纏著你，煩了吧？被我收拾了，要來謝謝我呢！”看著她身后幾個年紀大點，大眼仔笑道：“他們都誰啊？一起喝點去？”

“哥哥們！往死里打！”毓芝大喊一聲，風雪無阻。

五個哥哥撞上去就捶，直到對方滾地哀嚎，吃雪道歉。

“誤會誤會！”眾人齊齊慫了。

大眼仔抱頭蹲在地上，毓芝踩著他的后背，探腦袋狠道：“周日下午三點我還來，到時你在這蹲著，如果見不到你，那你以后就消失吧！”

說罷毓芝就在地上用腳畫個大圈，“這就是你們明天的屋子。”

周日那天午后，陽光燦爛，白雪皚皚，凄凄慘慘的哀求圍著劉亮程在雪地里隨風飄搖，“劉爺爺，我眼瞎，我錯了……”

毓芝后背著《牛津字典》，近前就斥罵：“你們他媽知道這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陰影嘛！你們他媽給我跪地求饒！跪！”

大哥忙攔著，“行了妹子，都還未成年呢！”

“未成年？王八蛋！”毓芝大吼，“他呢！他做噩夢大哭，誰來負責！他才不到十五歲啊！”轉身就怒道：“他媽跪！”

“你們起來吧！”劉亮程轉身不接受，“不需要！我不需要！夠了，我原諒他們了，你們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們……”

劉亮程戚戚然地笑了，毓芝恨恨然地哭了。

醫務室消炎結束，額頭粘個創可貼劉亮程這就朝縣城里的一座小丘邁去，山雪路上，風林呼嘯，他把《空城計》唱給天地聽。

回來他就重返教室，眼睛比從前更加明亮。

“給你，謝謝你的《紅樓夢》，我終于讀完了。”劉亮程拿著紅布包著還給毓芝，一盒小吃又出現她目下。

打開盒子，撲鼻一陣香味，一大碗紅燒肉塑料袋外裹著報紙一層又一層，直到姑娘看到了，聞得兩眼生光，看得他也笑容滿面，姑娘滿臉堆笑，“哇哦，看不出來啊，你做嗒？厲害厲害！看來傳聞是真的，你初中同學都說你是廚神，我還以為損你的呢……”

而打開一份水果拼盤，姑娘直接跳起來，“好漂亮啊……”

圓竹板上鋪著一層白餅，上頭山楂、青棗、白梨、葡萄、黃桔五種水果，被他按顏色和形狀配在冰糖上，再用竹簽插到底穩住各色水果肉，撒上點點桂花葉，精巧細致，美觀新奇，登時引來女生圍觀。

毓芝對他更加上心，且越來越嚴厲，因為她發現這個劉亮程有個心理毛病，而且還犟，毓芝就要執鞭降服他的心魔，丟下他的考卷，拉著他就朝一堆女孩聲里趕去，“來，跟異性說說話，掉不了肉！”

劉亮程被她拽得滿面羞紅，“你干什么？”

毓芝大搖大擺拉著他，對著目下一堆女生笑道：“來來來！姐妹們說說，他長得帥不帥！”

滿面喝大酒一般紅透了兩頰，劉亮程要回座位卻被毓芝死死拽著布腰袋，動彈不得。

“帥！”女生們很給毓芝面子。

“劉亮程的成績好不好？”毓芝笑問，“他是不是應該自信點？”毓芝再笑。

“對！他是學霸嘛！”一女生努嘴道：“就是不理人，劉亮程，大家都挺喜歡你，又老實又純粹又聰明，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