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把王輝卿罵一氣，卻突然意識自己，“我不會真的喜歡他了吧？可他到底有什么好，給我整好吃的，對我好？我是這種要面包的人嗎……”

仰頭繼續看星星，南斗星辰分外晶亮，滿天明星仿佛都對著她眨眼睛，毓芝也對它們眨眼睛，眼睛里深邃地好像可以裝下自己的未來……

這一日，劉亮程忙完一切還問老板還有什么事，老板看锃亮的地面，“哦，呃，你……看看吧，休息一會。”

“那我把地再拖一遍。”他又忙一遍，到處收拾得干干凈凈，齊整地讓老板都搓搓手，“嗨呀，是要這么整哦！年輕人就是勤快，好！”

午飯他燒了兩道菜，一道西紅柿炒蛋，一道青椒肉絲，兩碗米飯下了肚，老板瞅瞅他，“學過廚子？”“嗯！”

“那你怎么不去飯店找個活？來我這屈才了，呢！旁邊幾家飯館，跟你比，差遠了。”

摸摸腦袋，劉亮程道：“這不……先遇到您了，您對我好，我就在這干，開學后離學校也不遠，我還能來！”

“呵呵。”老板搖搖頭，“這年頭有本事的人都想著錢，你是還小，這樣吧，每天給你加一塊錢！不能多了，多了我這小店，是吧……”

第二天開始，老板全家六口人一起來吃。

老板進城帶著他，一路老板父親就對著劉亮程笑道：“孩子，人生就像翻山頭，一座又一座，眼前看到的暫時你還很驚喜，過了一陣也就那么回事，考上大學不容易，可也得把自己的山，定得遠一點高一點。”

瞪眼兒子，瘸腿老頭抽幾口旱煙，“以后日子長著哩，大申州我都待過，十里洋場也就那么回事，人啊，不能像個牛只知道臉紅脖子粗地在那耕地，就像我這傻兒子，耕了幾十年才知道去城里謀個出路，抬頭看天的本事，不是誰都有的……”

一路聽著老漢一路點頭忍著，他就想起自己學做菜的生涯。

“嗨！大程子，去把菜盛出來！”

七歲的劉亮程被劉亮明喚著去起鍋，劉亮程不敢。

“你們誰敢？”

一排小兒郎眼巴巴瞅著鍋里，伸舌頭都喊著真香。卻都不敢下手，聽著鍋里的菜咕咕響，劉亮程探著腦袋，搓搓手，“我試試吧！”

奶聲奶氣的，劉亮明吩咐道：“小心燙，掀鍋蓋要快，立起來放在墻邊！我來打個樣，看清楚了小屁孩！”

“我們不是小屁孩，我們都上一年級了！”

看著熱氣騰騰的泡桐木鍋蓋冒出一條白煙，鍋地下的炭火燒得正旺，劉亮程回頭看眼大哥，大哥激道：“別慫哦，開鍋！慫了，以后別來了……”

“起來！”一把將圓木鍋蓋掀起，兩手攥住鏟子盛起來。

“你們幾個就知道吃，成天跑來蹭吃蹭喝，看人家大程子，多能干，去，打水去！你洗菜，你剝蒜，你剝豆子，不干活就滾蛋……”

八十年代的村部最熱鬧的還是劉亮明這里，他家還開著商店，門口一片曠地，絕佳的露天電影大場地。

三年級開始用刀練習切菜，劉亮明一開始不愿意教他，他就自己在家練習，直到來劉亮明這炫耀技術長勁。

“教！”劉亮明的爹發話了。

“握住，不要動，堅持三分鐘，好，好，別動。”

給他一口小鍋，劉亮明就讓他伸胳膊撐著，不允許落下。

“疼啊……”

“疼著疼著就不疼了，忍住我的小弟！”

“疼啊……”可他仍然堅持著，直到大哥喊停，“好！給你一塊西瓜，去玩吧……”

一月月，一年年，變著花樣練習他的端鍋勁力和姿勢，直到劉亮明看爽了，才給他獎勵著下一個難度……

十三歲的劉亮程已學會十道大菜，而且是劉亮明的老爸背后指導，“這娃子，再對他狠一點，可造！二你叔送來的雞蛋叫孩子拿回去，咱家不缺！嗨，多好的孩子，可惜是個結巴……”

就在那天，他高興地回家之際，卻聽得父親在院子里唱了一出《空城計》，他驚呆了，“他，他個結巴，也會唱京劇？”

然而當他把滿分成績和學會的燒菜技術滿心歡喜地告訴他時，他回手就給了一巴掌，“德性！屁大點事，傲得一頭狗屎！滾，別說出來，丟人！人家亮宏五門第一都彬彬有禮的，你看你個熊結巴樣！死一邊去！”

捂著臉，他瞪著剛才心目中的偉岸，“我一定要學會你唱的這首，一定！將來我會當著你的面，唱給你聽……”

國家二級廚師，曾在余州政府大院做過掌勺的劉延成，后來身體不適回了鄉下，兒子繼承廚藝，這就便宜了劉亮程。

雖然只有小學學歷，但他在劉亮程心目中卻是有學問的人。

“今天咱們來搞一道香辣蝦，貴，好好燒！”

十五歲的劉亮程笑道：“再貴也是給人吃的，只要是吃的，色香味俱全罷了，看我來收拾它！”

“注意放作料的時間！”

“明白，我聞味就知道火候點！”

“別吹牛，小心你大爺捶你……”

撲通一聲，劉亮程跪了下來，亮明看了在一旁矮坐著不說話，手里捏著一本翻濫的菜譜。

不是劉亮程習慣了下跪，而是第一次辭別家鄉，給大爺劉延成跪別，他是唯一的表達方式，在他心中，劉大爺是他師父。

“也行！”猛吸口自卷的香煙，他躺在劉明任送的竹椅子上，仰頭望著房梁吊的那塊干牛肉，“天、地、君、親、師！時代變了，在你爺爺的爺爺，也就是我爺爺的二叔那時候，天地祭祀要跪的，如今不跪了，但天地都在我們的心中！君，早就沒了，所以不用跪！”

抽一口他又道：“別恨你爹，你爹半輩子不容易，他十歲沒了你爺爺，沒有父愛，也不知愛兒子，又心比天高，只盼著你趕快有出息，我二嬸子守寡養活他們幾個兄弟，才成了你們這一支。人丁不多，但個個忠厚，你爹無他，唯性子暴，已經好很多了！嗨，誰家沒有個難傾訴的心事，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念完了，也就明白了，過去了！”

“嗯！”

“知道我們的堂號怎么來的嗎？啊？亮明，你知道嘛？”他依舊瞅著牛肉干。

“這我哪知道，我肚子里除了油水就是菜譜，不像我弟考上了大學，一肚子墨水。”

劉亮程道：“大爺，我也不知道，您講，講講。”

“你起來吧，跪著我心里不舒服。”

長呼一口氣，他抽口煙，道：“本族乃漢高祖長子劉肥一脈子孫，號青藜堂，乃從漢代劉向讀書的故事發展而來，那劉向半夜苦讀，天帝派來的白衣老人感動劉氏一族讀書精神，就燃了手里的藜木拐杖，給他個窮娃娃照亮讀書，又送給他一本叫什么我忘了，你到大學后去好好查查。”

“嗯！青藜堂，藜木拐杖，就是從這個典故發展來的吧！”

劉延成拍拍椅子角，“亮程悟性好，對，清朝嘉慶四年間，幾位族內考中進士的先輩定下八個家譜字派，你們都知道嗎？”

兩人搖搖頭，老爺子定定地看著房梁，“所謂‘良、延、亮、隆、厚、實、廉、方’，去年族里到縣里開會，定下八個譜字，你們記住了，叫‘欽、賢、重、德、安、民、務、本‘，還是身在文康的你亮宏他爺爺建議的，到底是做過縣宣傳部工作的，大氣，嗯！有氣勢，有根本，我也很喜歡。”

劉亮程道：“大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劉延成道：“明白就好，在家有父母親人照顧，在外頭呢？人生地不熟！怎么辦？找老師吧！老師，就是你的再生父母！人的一生能夠遇到一位或者幾位恩師，那是造化！所以，天、地、君、親、師，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你跟我學這陣子廚藝，無論是婚喪嫁娶壽還是盤碟碗筷勺，總算有點東西是吧？嗨，其實就是做幾頓飯，也不算個什么大技術！”

劉亮程搖手道：“是大技術，在我心里，能幫助人吃飯的就是大技術！”

老頭笑道：“呵呵，那是你忠厚純良！但既然我開口教你了，以后你的事，跟我的兒子一樣！誰叫我答應你呢！你這么一跪，讓我想起來我的老師韓先生，那是個廚藝大師，可惜我學成半吊子，文化水平低又不認真，這不一旦離開余州，我這手里的活也就荒廢了，但還是要叮囑你幾句話，出門在外，遇到有學問有文化有境界的老師，一定尊重，一定謙虛向學，手藝只是手藝，學問、文化、境界可就不是人人可得的了！知道我為什么能和你扯這些文鄒鄒的東西嗎？”

劉亮程搖搖頭。

劉延成慨然一句，“嗨！你要是跟我二十年，哪怕不學習，聽多了也就跟我一樣了……”

劉亮程若有所思，“明白了。”

老頭一笑，“明白啥了？”

“您是跟您的老師久了，熏陶的。”

“哈哈哈……亮明！燒奪牛肉吃！就把這個整了，再教點東西給你兄弟。”

“他都會了。”亮明笑道。

“不！師兄弟間要學會切磋，所謂教學相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是這個道理。”

“那……大爺，您老師是干什么的？”

“他？民國的大學生！后來……就成了我的廚藝老師，那是燒的一手好魯菜啊……”

吃罷，打掃完房間，這就要離開大爺家，可劉延成把他喊住了，“亮程啊，以后，以后，有出息了，幫幫本族，嗯？”

“嗯！明白！”

走遠了，劉延成依然看著門外，“能成事的，都得有個癡，可光有癡不行，還得有悟，這孩子有個毛病，快！”

他使勁起身，卻又跌下去，“快，把他喊過來！”

“怎么了爹？”

“還有句話沒說！”劉延成突然坐起來，“去喊！這孩子有點過分癡，少個悟，我得交代他，你看他做菜是好，也很有想法，但悟的點不對！比如那個蛋炒飯，他太癡迷于好吃好看，忘了神韻和氣勢！去！”

劉亮明不耐煩了，“哎呦爹，下次回來再說不行嘛！”

“下次，下次回來，還不知我還在不在？響鼓不錘，就是敲鼓人的罪過……”想著自己的身體，他一時走神了。

“您不在家在哪？真是的，我去買菜了，三哥他二舅子女兒也考大學，辦三天，這排場，牛逼！”亮明說罷要走，卻看老爹把一本菜譜丟過去，吩咐道：“追上他，說句話，就說‘別嫌舊，歷代都翻過，有神助’，快去！”

看著亮明跑走，劉延成搖搖頭，閉眼睛嘆道：“癡兒奈何不亮程呦……”

一年后劉亮程奔回家，哭成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