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澤秋回到寢室,又是悶悶不樂。黎天仲本想打趣他,看了眼他陰郁的神色又只好噤聲,黎澤秋拿了毛巾和桶,直奔浴室,沒過一會就傳來熱水傾瀉聲。黎天仲不知道他這是怎么了,看到他丟棄在門口濕淋淋的黑色大傘,又想起他那張臭臉,頓時明了了。只能委屈自己暫不能說話,耐心等黎澤秋自己開口說話。
水聲停了,黎澤秋推開門,他腰間只圍著一條浴巾,能隱約看到他素白的身上幾道未愈的傷痕,少年人的身體初步長開,能看到一點精壯的肌肉,放松的時候也很健康地包裹在身體上,沒有下垂。就算是黎天仲這樣的同性,也不由得抱幾分欣賞的態度。
“今天還要去拜會幾位家主,許家的家主許方,還有蘇士宸。”兩位都是以鐵血手腕見長的家主,黎天仲曾經見過許方,在許家的晚宴上,他挽著一位高貴的女性,聽說那便是許璐的生母,因為先天不足生育能力受限。許家是一個飽受苦難的家族,至少黎天仲所見所聞,許家沒有一位家主是幸運的,似乎他們都被“詛咒”了,凡是血統尊貴者,都有瘋魔、病弱的傾向,譬如黎言。黎天仲不好評價自己的這位同事,但是那種時而被“附身”的狀態的確是讓人膽戰心驚的。他又囑托了幾句黎澤秋,黎澤秋嫌他啰啰嗦嗦的,像老媽子。最后黎澤秋還是一個人去了。
他先去的許家,拜會許方,許方是新一代中的鐵腕,不得不說,連黎胤通見了,也要避讓幾分。許家家主的住所也在白梅山上,接近山頂的位置,至于祖宅,則是在別的地方了。他沿著山路拾階而上,終于到了這處看似有些荒涼的老宅。宅邸是最正宗的蘇州園林設計,大門前站著一位有些蒼白的女性,她著一身翠綠色的長裙,高領子,帶一條祖母綠銀項鏈,修長的像青蔥一樣的手指上戴著一顆名貴的鴿血紅,小指處有一顆不起眼的暗痣。
黎澤秋印象中并沒有很多關于許璐母親——那位曾經是“神女”,卻被許家家主破除戒律娶回家中的女性的事情。黎澤秋覺得許家像是一個漩渦,再桀驁不馴的人,也會被那種近乎是詛咒的清規戒律影響,變成一個穿著黑色衣裙的、在晚宴上談笑風生的、仿佛天塌下來也跟自己沒有關系的人。他就曾經目睹,許璐在家人中間那種優雅至極的模樣,像是一只優雅的中古吸血鬼。真正的貴族,黎天仲曾經這么評價。那種老式歐洲貴族的傳統在許家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們的產業也是這五大家族中,駐于國外最多的家族。有時黎家的一些資源,也要靠許家的人脈給予。如果想要立足于家族,他們的支持必不可少。
他跟在許夫人的身后,慢慢繞過那些庭院和檐廊,來到一處相較于別處僻靜的小屋。許夫人為他拉開門,自己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他走進房內,房間里的采光很好,有一處向陽的窗戶,外面正是竹林,許家主坐在書桌前,埋頭寫著什么,聽到他來了,就起身,走到旁邊茶幾的沙發處:“黎家少主,今日莫名光臨寒舍,想必是有正事找我吧。”
“許叔叔,不用那么客氣,叫我澤秋就好了。”黎澤秋沒有擺架子,而是非常誠懇地看著許家主的眼睛。那雙因為伏案工作稍顯疲憊的眼睛上下緩慢打量了他一番,這讓他倍感壓力。
“澤秋同學,最近我女兒在學校還好吧?”許方看似漫不經心的問話,黎澤秋卻要想很久才能回答:“她跟我的少行官,黎言走得很近,她們是室友,玩得比較好。”
“原來是這樣。”許方點點頭,“這孩子平時和我們也不親近,什么事情都自己抗,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學校究竟過的怎么樣。”
黎澤秋心想這或許是許家先前有傳聞家主在外面養了小三,讓那個平庸的女人代孕生下自己和夫人的孩子。這樣的孩子,自受精開始便不斷吸收母體的養分,許家能生下一個許璐,已經是元氣大傷,且許璐單論靈能的掌控力,其實和黎澤秋能有所一比,只不過若要論綜合的素質,那是遠遠不及黎澤秋的。這樣的孩子,在靈脈逐漸崩落的年代,已經算的做天才。許璐會因為傳聞——且不論這個傳聞的真假,因此而遠離自己的父母,足以看出她對自己的家人并不信任。
想到這里,黎澤秋也不禁和這個從前他看來有諸多怪癖的女孩產生了些共情,那些刻薄如冰的偏見也在慢慢消融。
“許叔叔,我之前來訪前給您的信,您有看嗎?”
“信?啊……”許方敷衍到,“我還沒看。”
那就直接讓我上門拜會了?黎澤秋揣摩,估計是許方已經讀過了信,覺得里面的提案可行——信的內容是關于自己上任家主之后對其余四家的優待,以及他的一些美好的家族建設理想。但許方現在的態度,是覺得自己家族的利益還沒有最大化——真是徹頭徹尾的商人!許家是這幾個家族中,最早開始經商的家族,每代家主為了利益,不惜一切代價,只為了攫取最大化的利潤。不過黎澤秋倒是早有準備,他雖然是個年輕人,沒什么城府,但是他不缺勇氣和干勁。換言之,他用別人對他“青澀”的印象,來騙取別人對他的輕信:他在利用許方的傲慢。許方是這幾位家主中最好搞定的對象,因為他開出的價格會讓許方動心的。
“六成。”
這兩個字甫一出口,便在這清冷的茶室里擲地有聲,仿佛空氣里一下子多了金錢炒熱的氣氛。許方詫異地看著他,一向高高在上的黎家,在靈能者的貿易市場上牢牢鎖著其余四家的關稅,若是許家一家的稅率能降到四成以下,那對于許家的發展,將會是意味深遠的。再加上凡是許家參與的進口生意,分成能達到六成,也是很令人心動的價格——
不,他不該放松警惕的,那是黎家的少主。
許方調整了一下狀態,黎澤秋能看到他握著鋼筆的手一下子攥緊,又松開,他知道他快要成功了。“許叔叔,我和我的父親不是一路人。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一點。”
許方還是端著那副老狐貍的樣子,不過黎澤秋能感覺到他的戒心已經減少很多了,“我知道了。你的提議我會考慮的。”
有許方這句話,黎澤秋就放心了許多,許方雖然重利、狡詐,但是是一個非常重視契約精神和誠信的人,許璐恰巧遺傳了他所有的優點,也正是許璐告訴了黎澤秋這一點——回頭可要好好請她吃頓飯,黎澤秋心想。
“爸爸會答應你的。”那時許璐肯定地說,“我敢保證,畢竟嚴冬馬上就要來了。為了家人考慮,他會答應你的。”
黎澤秋大概知道她口中的嚴冬,是大不列顛島與北美大陸聯合發起的、對東亞三國的制裁,他對經濟學沒什么頭腦,但也知道越是這種時候,放手讓懂得貿易的人去經營,效果會比黎家對內制衡的好。況且,祖宗之法越是在混亂的時代,越要變革,他的曾爺爺,黎歸期,正是用自己親身的經歷說明了這一切。白婆婆也經常在年幼的黎澤秋面前,提起這位先祖,她希望黎澤秋能學習黎歸期的銳氣,黎澤秋也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榜樣。在那個混亂的年代,黎歸期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將原本一體的黎家分拆成新六部,命族人和其余四姓的家主為部長,這也是黎家第一次主動放權給其余四姓——以往的權利,都是其余的家主用血和淚換來的。畢竟在神女一族絕對的支持下,其余四姓連祭拜神明的資格也沒有。黎家憑著血脈的優勢,輕松便能鎮壓其余四姓的反抗,加上間或的懷柔政策,其余的四姓,在這千年來,說是處于水深火熱中也不為過。他們,尤其是接受了新思潮,到了新社會的他們,對于黎家既愛又恨。至少憑依黎家,不用害怕俄國或者東瀛的勢力侵擾。黎歸期其實很聰明,黎澤秋敬佩的是他的敢賭——一嗅到風向就放權,有效緩解了內部的矛盾。(注:白玥敏是黎歸期的堂妹,但依照神女一族的習俗,是要隨母姓的,所以前文說黎甫是侄子,黎胤行黎胤通是侄孫)
搞定了這位家主,接下來的這位才讓黎澤秋頭疼。蘇士宸,蘇家現在的家主,美國斯坦福大學生命科學博士,他也是少有的醉心于學術的家主,于歷史上都是罕見的。自從這位蘇家難得一見的天才成為了家主,蘇家就莫名多了很多經費的審批,黎澤秋雖然無權過問,但作為代理家主蓋公章的時候,也疑惑為什么會有成億的流水。到蘇家宅邸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蘇家的大小姐,蘇九卿,帶黎澤秋進了她父親的實驗室里。這還是黎澤秋第一次見到蘇士宸,被這個蓬頭垢面、眼鏡和桌面卻一絲不茍的中年人嚇了一跳。他半頹著做在實驗儀器前,口中念念有詞:“這個參數不對……應該要重做……”
黎澤秋沒有打擾他,直到蘇士宸恍如被驚醒一般,匆忙蓋住桌面上攤開的實驗手賬,神色冷漠又生硬地問他:“你來做什么?”
“蘇老師,我是之前聽過您講座的黎澤秋,還記得我嗎?微生物的利用那個講座,我和黎言同學留下來問問題的。”
“哦,是你。”蘇士宸把實驗手賬收起來,“九卿帶你進來的?”
“是的,我來是有幾個問題想向蘇老師請教。”
“我知道了,”蘇士宸打斷他,“你回去吧。”
黎澤秋有些一頭霧水,這就算搞定了?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蘇士宸支持他的原因,或許,蘇士宸并不想參與其余四姓的爭斗,他只想求得安穩的學術環境,至于臺上當政的到底是誰,他是不關心的。
黎澤秋灰溜溜地從實驗室出來,蘇九卿正候在門外,她微微笑著:“少主,家父讓您見笑了。”
黎澤秋連忙擺擺手:“沒有沒有,我倒是一直很欣賞蘇老師的……”
“那就好。”蘇九卿點了點頭,黎澤秋原先不覺得,近看卻覺得她正好符合男性對女性的所有審美,是一個讓人血脈僨張的尤物,他曾經見過一些學長在學校的匿名論壇里討論蘇九卿——她長發如烏木,膚白勝雪,腰肢盈盈一握,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微微發藍,美麗得仿佛不是人間之物。曹植的洛神賦,或許也從此有了人間的模板。但黎澤秋不會喜歡她的,畢竟他知道,蘇家的孩子大多都有阿茲海姆癥。那是一種靈能控制能力逐漸失調的病,晚期的患者隨時可能會有引爆自己的危險。一想到這么美麗的女性也終會有隕落的一天,黎澤秋不由得暗自憐惜。
“我送您回學校吧。”蘇九卿抿唇而笑,“天色晚了,也不太安全,要保障少主的平安才是。”
黎澤秋沒有多想,跟著蘇九卿走回學校。蘇九卿是個很有趣的人,會找一些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路上也不至于太無聊。黎澤秋不明白,這個女人像是在討好他,可是為什么呢?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有求于他們家族的人。
從蘇家宅邸,要走一段林間公路,這里是沒有人行道的,也鮮少有學生半夜來這個地方,情侶們或許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來這里找些情趣,道路兩旁的燈光昏暗,曖昧的氣氛正好,黎澤秋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路上的石子,聽著蘇九卿講起自己小時候的事。
“有一次爸爸做實驗,燒掉了自己的胡子,當我給他送飯去實驗室的時候,他才發現!哈哈哈哈哈……”
“九卿姐的母親是什么樣的人呢?”他隨口一問,畢竟蘇九卿沒有提起母親,大部分在講自己和父親的互動。“我也很好奇蘇老師會選擇什么樣的伴侶。”
蘇九卿的眸色一暗,但她并沒有流露更多的情愫,而是敷衍過去:“母親很忙,家里有我,詩吾,蘇曼,當時蘇曼才出生,她年紀最小,病又最多。再說,家里還有很多寵物要照顧。”
“這樣嗎,”黎澤秋并不在意,只當是閑談,“我母親也是很忙的,以前和妹妹兩個人一起,都很少能見到她。”
“畢竟主母要忙家族內政,鮮有機會陪伴少主,也是情有可原的。”蘇九卿答道。
黎澤秋沒說話,心里想著母親和妹妹,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看母親和妹妹的照片了,那些記憶中的印象,也在慢慢消逝。
“就到這里吧。”前面是燈火輝煌的宿舍區,蘇九卿半傾著上身,看向黎澤秋,她的一縷頭發沒綁好,從耳邊垂落,“希望少主今晚做個好夢。”
黎澤秋笑了笑:“你也是。”
他回到宿舍,剛躺在床上,不一會就睡著了,真奇怪,蘇九卿的話像是有什么魔力一樣,他那晚確實是做了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