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博文從來沒有這么累過。
利仲南出事后,他便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車禍,吸毒,這些曾被完美解決過的“小事”,如今卻給他們父子帶來了無窮的麻煩。
是他太信任程安安了。
利博文很后悔沒有多留個心眼,明知道程安安真正的老板是董事會,自己卻因她的能干,而過多地倚靠她,導致如今這么被動。
“不要緊,”他安慰自己,“我可是在教工宿舍靠著兩百萬的貸款發家致富的。沒有程安安,我一樣有辦法把兒子救出來。等仲南出來,什么程安安,什么董事會,統統解決掉?!?
他憤憤地捶擊辦公桌,渾然忘了辦公室里還有另外一個人。
“利總,”或許律師都是一個模樣吧,這位省內最優秀的刑事律師,也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現在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孟蕓的二次供述,已經不止是吸毒和販毒,而是……”
“找到尸體了嗎?”利博文不耐煩地打斷他,“都是那個女人亂說的。別說是尸體,連藏尸的地方,她都說不出來?!?
“但是這么一來,案件的性質發生了變化。我們如果要保釋小利總,估計會很難。”
“是不能保釋嗎?”
“我現在還在跟法院溝通,就算能保釋,保釋金也會是天價。”
“沒關系。我有的是錢?!?
陳繼推了推眼鏡,試探性問道:“這么大筆錢,董事會難道……”
“我說了算!董事會,董事會,天璽還沒上市呢!這個公司還是我說了算!”
“當然,當然?!标惱^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不是傻瓜,答應接這個案子的時候,他便將天璽集團的內部情況摸了個清楚。
“這個案子可能會輸。”他點著一支煙,深深吸了口。
“哦?!蓖幕锇?,卻一心放在面前的乳鴿上。
他有點不滿意被忽視,用手指扣了扣桌面,說:“法醫大人,難道我的吸引力還沒有一只乳鴿來得大嗎?”
“嗯?!睂Ψ绞炀毜赜玫恫嫘断氯轼澋某岚颍瑳]有粘連一點肉絲。
他為什么要約他來吃飯?陳繼暗罵自己的蠢和沖動。
“這乳鴿很好吃嗎?”他決定再試一下。
“這只鴿子有點病變,你看啊,翅膀這個地方……”
“停!”陳繼連忙打斷他,“這里不是法醫鑒證科,這個盤子也不是你的解剖臺,這只鴿子更不是讓你來研究的。法醫大人,這是你的午餐。”
對方白了他一眼,放下刀叉,問道:“找我,什么事?”
陳繼愣了一下,竟然被看穿了。既然如此,不如坦率一點。
他坐正問道:“秦月,如果有個地方埋過尸體,后來尸體被轉移走了,只留下一片空地,你能查出來嗎?”
秦月看了眼自己盤中的乳鴿,回答說:“那要看尸體在那塊地里埋了多久。”
“要埋多久才會留下痕跡?”
“1周,至少。”
“哦——”陳繼沒有說下去。
“你殺人了?”秦月卻很有興趣地問道。
陳繼立馬冷汗直流,壓低聲音說:“哥,我們現在在公共場合,你能不能不要說些讓人誤會的話?”
他已經感受到餐廳里顧客和服務員投來懷疑的目光。
“不然你問這個干什么?”
陳繼不能回答,這是職業操守。
秦月立刻明白了,什么都沒說,繼續低頭解剖他的乳鴿。
陳繼無力地嘆了口氣,說道:“你最近忙嗎?”
秦月搖搖頭。
“沒忙案子,那就多出來走動走動。跟我們這些同學一起吃吃飯,聊聊天?!?
秦月又點點頭。
“你就是太孤僻了。大學明明考的是法學系,卻偏要轉系去學法醫。你如果繼續讀法學,現在一定是名比我還厲害的律師。”
秦月沒說話。
“唉——”秦月的沉默,讓陳繼有點像自言自語,更是感到氣氛尷尬。
及時出現的電話鈴聲,打破了這份尷尬。
可惜不是好消息。
“現在是什么情況?”利博文按了按發疼的太陽穴,他有些眩暈。
“濱江項目失火,火勢很厲害,消防隊目前正在搶險滅火?!笨偯胤畔率謾C,匯報說。
“哪個位置起火?嚴不嚴重?會不會影響項目進度?”
“是主樓旁的儲貨區起火。那里堆了很多建筑材料,一點就著,所以很糟糕?!?
“怎么會著火的?前段時間消防檢查,不是說沒問題嗎?”
總秘回答不了,只能轉移話題,問道:“利總,您要不要去現場?”
“去什么現場?我是消防員嗎?我能救火嗎?”
“現場已經去了很多記者,我們是不是……”
“讓法務和客服中心準備一下,等火滅了,開記者招待會。”
“好,那我讓他們去做準備。”
“秦憐憐呢?她是項目總監,消防不到位,她難逃干系!”
“她……”
總秘還未回答,便見得埃文滿頭大汗地走進來。
“干什么?沒見我正忙著嗎?”利博文罵道。
“利總,濱江項目出大事了?!?
“我知道了,火災嘛?!崩┪牟⒉幌矚g法務部,在他眼里,法務就是幫忙解決麻煩事的,僅此而已。
“剛剛接到消息,消防員找到困在樓里的工人,其中一個在送去醫院的路上斷氣了?!?
利博文終于正眼看向埃文,確認問道:“死了一個?”
“可能不止一個。據調查,起火的時候,樓里有十來個工人在施工,都被困了。而且……”
“還有什么?”
還有什么比工地上有傷亡更麻煩的事?
“現場發生了燃爆,消防大隊判斷樓里有大量易燃氣體或者爆炸物質?!?
“什么意思?”
“利總,易燃氣體和爆炸物質,達到一定量是需要向消防大隊報備的。但我們沒有這個記錄?!?
“那又如何?”利博文已許久沒有到項目上實戰,對消防管理條例也已生疏。
“違反消防條例,因此發生火災,更導致人員傷亡,這個罪很大?!?
垂在身旁的右手不自覺地抖動起來,利博文表情鎮定地問道:“有多大?”
“消防責任人肯定會被判刑,五年以上?!?
左手也開始抖動起來。
利博文臉上血色漸退,問道:“消防責任人是秦憐憐?”
總秘和埃文相互看了看,總秘吞吞吐吐地答道:“利總,項目的消防責任人一般是項目實質負責人和公司法人代表?!?
利博文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問道:“埃文,打贏的機會有多大?”
“這個……”
“算了,幫我打電話叫陳律師來?!?
總秘點點頭,離開打電話,埃文則低聲道歉后也離開了。
陳繼放下平板,思緒還停留在畫面上的火災新聞,所以聽漏了利博文的話。
“你有聽見我說話嗎?陳律師?!碑斎缓芸炀捅焕┪闹钡穆曇衾?。
“我聽見了,利總。”
“那么我現在應該準備哪些資料?任命書?工作往來文件?有很多資料和文件可以證明我沒有插手過項目實質管理?!?
“利總,不管有沒有參與過實質管理,法律規定法人代表承擔最大責任?!?
砰!利博文重錘桌面,破口大罵:“你不是省內最優秀的律師嗎?這點麻煩都解決不了?我付你那么多錢,就是讓你送我進監獄嗎?”
“利總,”陳繼不是第一次面對情緒激動的當事人,他冷靜地回答說,“消防失事歸責在企業,還是個人,會判多少年,主要看起火原因。眼下消防大隊正在調查火災原因,我們應該積極配合,同時進行內部調查,以確保內部管理沒有出任何問題?!?
這個說法,利博文勉強能接受。
“米莉?!彼麊緛砜偯兀敖欣倌希€有秦憐憐和程安安過來。我要調查濱江項目消防管理。”
米莉站在辦公室門口沒有動。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聽見了,利總。但是……”米莉轉頭看向身后。
程安安走了過來,與米莉并肩而立,說道:“利總,麻煩你移步武林廳,董事們有請。”
被搶先了?
利博文瞪了程安安半天,忽然有個可怕的直覺。
“濱江項目的事,是你們早就設計好的?!”
程安安低頭笑了笑,答道:“利總,你真會開玩笑。這種犯法的事,我們怎么會做呢?請吧?!?
天璽集團高層辦公區的會議廳,一共有三個,都是用杭州區域命名。武林廳不大,最多只能坐下十人,會議室的一側墻是整面的屏幕,作為視頻會議使用。
走進武林廳,除了現場的利仲南,還有畫面上的五人正在等自己。
從辦公室到武林廳,利博文的雙手一直抖動著,但待到程安安在他身后將會議室門關上后,他的雙手忽然停止抖動,握成了雙拳。他知道,此刻,此地,他要投入一場“戰斗”了。
“利總,”屏幕右上角的畫面里,是一名灰發綠眼的外國中年男子,用一嘴不流利的漢語普通話率先發起“進攻”,“我們聽說了濱江項目失火,似乎問題很大。”
利博文沒有馬上接話,因為他知道這個男人說完,左下角畫面的老年女子會繼續。
“在中國,死亡超過三人的事件就要上報中國中央政府。是這樣吧?”女人的普通話很標準,雖然她是金發白皮膚。
“項目失火原因還沒調查清楚,”屏幕上五人不是都在質問,中間畫面的棕發青年男子為利博文說話,“可能是工人操作不當,或者失誤導致火災。”
“無論如何,濱江項目進度要受到很大延誤了。”右下角的銀發老人說道。
這四個人都是外籍董事,握有天璽30%多的股份,但是利博文不在乎他們說了什么,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左上角的東方男子。
艾克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待四人說完后,才開口:“利總,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濱江項目的管理存在問題,”利博文斜睨了利仲南一眼,“我會好好調查,找出管理漏洞?!?
“管理漏洞?”灰發男子嘲笑說,“利總,濱江項目不是你親自管理的嗎?怎么會存在漏洞?”
“我們是人不是神,”利博文反諷說,“管著那么多公司,難免會有幾個心術不正的手下。不是嗎,Oscar?”
灰發男人,Oscar,自己在中國開的公司被屬下虧空,導致破產,倒是隨手投資的天璽越做越好。
利博文的話自是在譏諷他,使得他無話再說。
“所以說,利總,”女人接下話來,“公司越大,越應該讓專業團隊來管理。公司上市前必須把管理體系規范化,一些沒能力的家族成員還是算了吧。”
“畢竟是一家人,利總又最重感情,”青年男子開脫道,“等上市了,給點股份,吃紅利吧?!?
“那也得有命吃才行,”銀發老人嘲笑道,“聽說Francois的事挺嚴重的,還涉嫌殺人案?!?
Francois是利仲西的英文名。
“仲西不會有事的,他很有能力,等公司上市,我要他做公司副總,我要培養他做繼承人?!崩┪臄蒯斀罔F地說,只這一點,他絕不退讓。
其他人不約而同地抬了抬眉,有人甚至露出嗤笑的表情,當然艾克沒有。
“利總,Francois的案件如此棘手,眼下濱江項目又發生大事故。估計你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吧?!卑岁P心地問道。
“多謝關心,”利博文沒有接受,“我應付得過來。”
艾克沒有繼續說下去,遞了個眼色給利仲南。
“利總,”利仲南將自己的平板電腦遞到利博文面前,“我在消防大隊的朋友告訴我,濱江項目起火極有可能是因為亂拉線路,導致短路產生火花,再加上現場堆放易燃材料,才會瞬間發生大火?!?
利博文瞪著他,沒有接話。他心知這個侄子此刻出現在這里,并不是來幫助自己的。
“哦?”銀發老人說道,“這么說,真的是現場管理出了問題咯?”
“如果是現場管理出錯,那火災責任就會被歸咎于企業?!迸苏f道,“按照中國法律,天璽要承擔什么處罰?”
利博文冷笑,這個女人剛剛還如此清晰地知曉重大事故要上報中央,這會兒卻裝起傻來。
“法人代表和實質管理人,都要承擔法律責任。很有可能……會坐牢。”利仲南說完,看了眼利博文。
屏幕上銀發老人等三人沒有再說話,都用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利博文。
“這么一來,利總,”艾克說,“性質就不一樣了?!?
“怎么不一樣?”利博文握緊的掌心開始冒汗。
“利總,作為股東,我們希望天璽集團的經營能順利開展,更不希望留下任何污點。畢竟我們都知道從商,口碑信譽很重要?!?
“濱江項目一直是秦憐憐負責,她的上司……”利博文看向利仲南。
“憐憐工作失誤,已經被警方暫時拘留。身為她曾經的上司,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我沒把她教好啊?!崩倌下氏仁救?。
“曾經?利仲南,你是營銷總,負責所有項目營銷,你也要對濱江項目負責!”
利仲南無辜地撓了撓頭,說道:“可是利總,濱江項目不是您親自管理嘛?我至少負責營銷……”
“在這兒等著我呢!”利博文厲聲打斷他,“騙我直管濱江項目,暗地里給我搞鬼,出了事就讓我背鍋,是不是?”
“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利總,”利仲南提醒說,“當初是您自己要求直管的。本來如果是仲西管……”
“利仲西管,豈不是更嚴重?”女子借機繼續恥笑利博文父子。
“到時候項目工地被懷疑藏尸,就得無限期停工了?!被野l男子趁勝追擊。
“仲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干過!”利博文的雙拳憤怒地錘擊會議桌,指著坐在角落里的程安安罵道,“都是她干的!都是這個女人做的好事!”
艾克笑了,打圓場說:“好了,利總,你消消氣。大家都是為天璽著想。這樣吧……”
他雙手交叉,放在身前,提議道:“上市工作繁雜,利總要不直接來歐洲跟我們當面商議吧?”
一旦離境,中國警方必須通過國際刑警來追捕利博文。到那時,他們可以拖延時間,直到找到方法。
利博文認同地點點頭,但他不想就此放過利仲南和程安安。
“我明天飛過去,先把公司內部處理好。”
“利總,”棕發男子勸說道,“事不宜遲。晚了,警察就上門了?!?
“那我至少也得把仲西的事安頓好?!?
利博文剛說完,門外響起敲門聲。
程安安起身將會議室門打開一條縫,問道:“什么事?我們在開會。”
“那個……”
利博文聽到米莉遲疑的聲音,然后就見到程安安傾身與門外的米莉耳語了幾句后,關上了門。
“怎么了?”艾克問道。
“利總,”程安安掃視了在場每人,然后停留在利博文身上說道,“警察來了,濱江項目正式立案,要請你回去協助調查?!?
放在桌面的雙拳,猛地放松,利博文攤掌按住桌面,站直身,說道:“不見!”
“利總,這可能不是你不想見就不見的。”程安安嘴角微微上揚,“警察是帶著拘捕令來的,協助調查只是給您面子而已?!?
那一刻,利博文覺著渾身輕松,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負擔。這個密閉的會議室不知從哪里吹進一陣微風,吹在他的身上,清涼舒爽。他頓時覺著歷日的疲憊一掃而空。
他瞥了眼程安安,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