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藍桉往前走了幾步,發現身后的褚淮景沒跟上,她停下,回看他,“干嘛不走?”
褚淮景幾步跟上來,黏到她身邊,輕輕拉她的衣服,有些羞赧,“我……沒錢……去診所……”
“所以……”沈藍桉微微抬眸看他,“你求我辦事的時候應該是什么態度?”
褚淮景想了想,有些難為情了,他別過眼,小聲說道:“姐姐……”
沈藍桉發現他的耳尖紅得厲害,笑了,抓上他的手腕,“走吧,姐姐帶你去看傷。”
褚淮景乖巧地跟在沈藍桉身邊走著,也不掙開,畢竟有求于人嘛,還是老實點。
李春芳診所的招牌亮著燈,沈藍桉拉著褚淮景走進去。
那個女醫師在忙著跟一個小孩看病,沈藍桉打了聲招呼,“李醫生,借一下地方。”
沈藍桉來過這里好幾次,打擂臺受了挺嚴重的傷都是來這里處理的。
李春芳應了聲。
褚淮景坐在紅色塑料凳上,看沈藍桉嫻熟地端了一個托盤進來,擰開酒精瓶,鑷子夾著棉花沾濕,給自己手臂上破了皮的地方輕輕擦拭著。
褚淮景看女孩神情認真地幫他處理著傷口,他說,“沈藍桉,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明明我們才見過兩次。”
第一次,他拽了她一起跑,她就讓他簽了欠條。
第二次,她救了他,還幫他還了錢。
“是啊,才見過兩次,”沈藍桉手上動作不停,邊回答他,“可我知道,你,褚淮景,職高在讀高三,成績爛得一塌糊涂,打架也不厲害,圈子也不大,狐朋狗友都是些喜歡喝花酒玩花樣的痞子少年,賭博手氣還賊水,欠了好多錢。”
“你怎么知道?”褚淮景滿臉震驚,這女人把他底子都快摸清了!
“知道我是誰嗎?”沈藍桉給他用紗布卷著手臂,抬眼問他。
“我知道你叫沈藍桉,是八中的學生。”
沈藍桉輕笑一聲,“你也就知道我是個普高學生。”
“……”褚淮景一噎,他又沒那種挖人老底的癖好。
“我啊,八中在讀高三,成績還不錯,一個人住,沒什么朋友。”沈藍桉給紗布打了個蝴蝶結,然后順勢坐在了地上,看著褚淮景,眉眼微微彎著。
“那你比我還慘。”褚淮景嘀咕了一句。
褚淮景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明明我們同樣都是高三,憑什么我就要喊你姐姐?”
“你幾年幾月?”沈藍桉問他,其實一開始只是看他好玩,想逗他,才讓她叫姐姐的,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比自己大。
“03年1月。”
“02年9月。”
差了三個月。
褚淮景撇過頭去,不服氣似的。
沈藍桉笑意大了些,起身,拍了拍他的腦袋,“走了。”
沈藍桉走出去到前面藥房買了瓶紅色藥水和兩包棉簽。
出了診所,沈藍桉把袋子塞給褚淮景,“趕緊回去吧。”
然后自己轉身往反方向走去。
褚淮景微愣,甚至都忘了一開始,沈藍桉說她是過來買書的。
女孩的背影高挑清冷,食指和中指夾著的煙在繚繞著煙霧,昏黃的路燈下,她像一個孤獨的勇者,前方是無盡的黑暗,而她只身前往。
褚淮景有些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他家在新陸巷20號,以前是個街坊四鄰都喜歡來聊家常的小賣部,自從奶奶也走后,現在他家里只有一個疾病纏身的媽媽,冷冷清清,沒有一點生氣。
想起他媽媽可能在家做了飯,坐在桌子邊等著他回家吃飯,褚淮景解下系在腰間的外套,抖掉上面的灰塵,穿上,才推門進去。
上了樓,他媽媽見他回來了,展了笑顏,緩慢起身,想去抱抱他。
褚淮景幾步快走過來,抱住徐七巧,有些心疼,“媽,你身體弱就不要走動了,你坐在那里,我會過來抱你的。”
徐七巧淡淡地笑著,輕輕拍了拍褚淮景的背,“媽又沒老,走兩步又不會怎么樣。”
“好了,媽,先吃飯吧,一會兒再涼了還得去熱。”褚淮景扶著徐七巧坐下,給她盛了飯。
徐七巧發現自己兒子的嘴角好像帶著傷,她湊近看了一下,真的是傷。
“小景,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褚淮景有些心虛地垂下眼,不敢看徐七巧那既心疼又無奈的眼神。
徐七巧嘆了口氣,說道,“算了,媽也不怪你了,媽知道,你又是因為他們說媽是個病秧子,拖油瓶,克死了你爸和你奶奶,但是小景,媽再跟你說一次,他們說是他們說,你別聽別在意,媽這副身體也撐不了多久了,在媽走之前媽就想看你考上個大學好好讀書,將來也不會苦了自己,還有,別賭了,不要被你那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帶壞了,媽最不放心的就是你這點。”
聽著聽著,褚淮景的眼眶就熱了,話里帶了哽音,“媽,你別擔心,我會攢到錢帶你去最好的醫院治病的,你會沒事的,我還等著帶你出去外面看看呢。”
徐七巧欣慰地笑了,她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好,媽會盡量撐到那個時候的。”
今晚的這頓飯吃得褚淮景的心情格外沉重。
吃完飯扶著徐七巧回房間睡下了,褚淮景收拾著桌上的剩飯剩菜。
洗碗的時候,褚淮景就在想,他是不是要去拜一拜財神爺,這樣手氣會不會好一點?要不然一邊贏錢還得一邊還錢,要什么時候才能攢到幾十萬的手術費啊!
不過,褚淮景怎么也沒想到,媽媽的手術費再也不用攢了。
第二天褚淮景照常去上學,臨出門時還叮囑徐七巧粥在鍋里,記得熱了再吃,在他放學回來之前不要下樓不要出門買菜了。
徐七巧很乖地點著頭一一應下了。
褚淮景下樓之后,徐七巧走到窗戶那里,打開窗往下看。
褚淮景跟心有靈犀似的,抬頭看向窗戶,舉起雙臂揮了揮,“我走了,放學了我早點回來,我買菜,你把飯煮了就行了,記得把窗關好,別吹感冒了!”
徐七巧笑著,跟他揮了揮手,一直看他走遠,直到消失在拐角處。
褚淮景走到一間修車鋪,跟修車的大叔打了聲招呼,“裴叔,自行車我借走了啊。”
裴光榮正忙著修車,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晚上騎回來就成。”
褚淮景邊應著邊騎上車走了。
沈藍桉今天起得早,還煮了粥吃了,看著時間還挺多的,沈藍桉打算走去學校,省了兩塊錢。
這會兒正咬著棒棒糖,雙手插兜地向學校方向走去。
好巧不巧,走過了職高一段路后,沈藍桉在紅綠燈路口碰到了馬路對面同樣在等紅綠燈的褚淮景。
綠燈亮起,沈藍桉沒動。
褚淮景自然也看到了沈藍桉,騎車的速度不快,褚淮景一個腳剎停在了沈藍桉身邊。
“你怎么走路上學?”
沈藍桉瞥了一眼他的自行車,“你以為我像你有山地騎啊?”
“這我借的。”褚淮景老實說。
距離綠燈再次亮起還有十秒鐘。
沈藍桉從褲兜里摸出一顆棒棒糖遞給褚淮景,“還你的。”
褚淮景也不客氣,拿過糖還很有禮貌地說了謝謝。
綠燈亮起。
沈藍桉拍了拍褚淮景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跟他說:“少年,好好學習吧,你那成績,真的不夠看,再胡鬧下去專科都輪不到你。”
褚淮景扭頭往后看,沈藍桉已經隨著人群走過了人行道,只留給他一個扎著松松垮垮的馬尾的背影。
褚淮景對沈藍桉的話不以為意。以為他不想要好成績嗎?他也想好好學習啊,可是那知識它就是不進腦子啊!
職高學生的日常就是睡覺化妝聊天打啵。
職高老師的日常就是上課講課下課拿書走人。
褚淮景沒有人跟他打啵,一群染著五顏六色頭發的混子同學圍在一起討論女生的隱私,他不屑于參與,就自己一個人看著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字開始腦袋發蒙,他已經脫離學習的軌道好久了,老師講的啥他也聽不懂,云里霧里的聽課下課。
亂七八糟地又過了一天,褚淮景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家。
有人跟他說,“褚淮景,今晚去不去賺筆大的?”
褚淮景拒絕了,“今晚就不去了,我媽還在家等我回去吃飯呢。”
有個染了黃毛的男生突然嗤笑了一聲,“阿珂你就別叫他了,人家里還有個病秧子老媽要照顧呢!看著沒幾天活頭了,你可別耽誤人家回去盡孝!”
黃毛身邊的人也在哄笑,他們都在等著褚淮景發脾氣,這樣他們就好挑事兒了。
令他們意外的是,褚淮景只是安安靜靜地把校服外套穿好,書本放進桌洞里,然后對剛才那個帶著眼鏡的少年說,“阿珂,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去,別玩得太晚。”
蔣明珂點了點頭,“知道了。”
黃毛和他的朋友都有些愣,看著褚淮景走出了教室,這暴脾氣怎么又乖起來了?
褚淮景騎著車去菜市場趕著打烊的時間買了菜,然后一手穩著車把,一手拎著菜,回家了。
褚淮景把車停在修車鋪的時候,裴榮光跟他說,“小景,剛才有一伙人過來,有個大黑胖子問你是不是住在20號,看著不面善,你趕緊回去看看吧。”
大黑胖子?
褚淮景立即反應過來時昨天討債的那群人。
遭了!媽媽一個人在家!
褚淮景立即撒腿快速跑回家。
此時大黑胖子正掛著偽善的笑臉威脅著徐七巧,“我說大妹子,你兒子欠了錢,你這個做媽的替兒子還錢那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嗎?識相的就快點拿錢,不然我們可就拿你兒子的腎來抵了。”
徐七巧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被嚇得身體抖如篩糠,哆哆嗦嗦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黑胖子有些不耐煩了,抽了刀,刀刃上翻著森森冷光,晃得徐七巧的心臟一顫一顫的。
“大妹子,這錢你是拿還是不拿?”
徐七巧磕磕巴巴地說:“我……我……我沒……沒那么多錢……您能不能寬限幾天?”
大黑胖子還沒來得及發怒唬一下徐七巧,就被突如其來的一腳給踹倒了。
褚淮景緊緊抱住徐七巧發抖的身體,轉頭沖那群人吼道:“你們還是不是人!錢已經還完了你們還想怎么樣!”
那大黑胖子冷笑道,“本金是還完了,還有利息啊,小子,你不會以為我們干這行的真這么干凈吧?”
“你!”單純如褚淮景,他還真不知道原來賭博可以這么黑!
“去!給我卸了他的胳膊!還不上錢就拿胳膊來抵!”
一群人蜂擁而上,褚淮景被人拽著雙臂拉開摁在地上,徐七巧也被人拉著胳膊拖著。
褚淮景急了,“別碰我媽!你們放開她!有什么沖我來!別碰我媽!”
那群人卻笑得更猥瑣更放肆,“母子情深還挺感人的。”
“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人不愿意松開徐七巧,甚至在她身上動手動腳,徐七巧被抓著胳膊,根本無從反抗。
褚淮景紅了眼,掙扎著,嘶吼著,“畜生!你們這群畜生!不許碰她!住手!”
他們充耳不聞,徐七巧的衣服已經被扯落,露出一大片肌膚和文胸,鞋子掉落,黑色裙擺被掀了上去。
徐七巧眼里噙著淚,無助地看向褚淮景,對他搖頭,很屈辱地沖他說:“小景,別看,閉上眼睛,不要看。”
褚淮景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四個人都摁不住他,褚淮景爬起來沖過去推開他們,脫了外套包住徐七巧瘦弱的身體。
來不及安慰徐七巧,褚淮景有很快被人鉗住了肩膀,褚淮景緊緊抱著徐七巧不松手。那群人撒氣般一下一下踢在他的背上。
很疼。
褚淮景緊緊咬著牙,忍著,任由他們又踢又罵。
徐七巧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她想護住褚淮景,可是褚淮景把她全部圈在懷里,她動彈不得。
那些人踢在褚淮景的背上,更像是踢在她的心上。
每一聲悶響都像是在她心上重重捶打著。
她哭著說:“小景,松開吧,很疼的,松開,快點松開啊!”
她家小景連打針都怕疼,這么踢著他豈不是更疼!
褚淮景沒應她。
大黑胖子看不下去了,罵他們,“一群廢物!五個人拉不開一個小屁孩兒!你們幾個去幫忙。”
大黑胖子身后的幾個人也上前去,加入進去。
褚淮景的手被一點一點掰開,褚淮景堅持著不松手,可是,終究是一人難擋眾敵。徐七巧被他們從褚淮景懷里拖了出去。
一片掙扎的混亂中,只聽得一聲不輕不重的悶響,全部人都愣住了。
徐七巧倒在地上,腦袋下墊著一片紅色。
褚淮景的腦子里嗡聲一片。
大黑胖子一看鬧出人命了,慌里慌張地跑路了,很快,原本就不大的客廳此時只剩下兩個人。
褚淮景跪在徐七巧身邊,不敢碰她,喚她,“媽?媽?他們走了,你可以醒了……”
他以為媽媽是故意的。
可是徐七巧沒有回應他。
褚淮景的心一沉,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探到徐七巧的鼻下,又立即如觸電般縮回手。
怔愣了幾秒后,褚淮景忽然抱起徐七巧沖下樓,跑到修車鋪,大喊,“裴叔!裴叔!我媽出事了!送醫院!快送醫院!”
裴榮光聽著聲音連外套都沒來得及披就急忙把顧客的車倒出來。
兩人急匆匆趕到醫院,把人送進手術室。
然而等來的卻是醫生的搖頭和一句沉重的“節哀”。
褚淮景仿佛被抽了靈魂,整個人眼神空洞,腳步虛浮。
裴榮光不放心他,一直跟在他身邊,還打了電話叫了自己剛從衡州回來的兒子過來。
褚淮景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
裴凜趕到的時候,裴榮光交代他好好看著褚淮景,他年紀大了不好折騰了要先回去了。
裴凜坐在他旁邊,看著他,聽見他嘴里一直念叨著三個字。
“對不起。”
一直在重復著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