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華現代佛學名著)
- 湯用彤
- 2749字
- 2021-12-01 18:42:12
安世高之譯經
佛教自西漢來華之后,自有經典,唯翻譯甚少,又與道流牽合附益,遂不顯其真面目。故襄楷引佛經,而以與黃老并談也。及至桓靈之世,安清、支讖等相繼來華,出經較多,釋迦之教乃有所據。此中安清尤為卓著,自漢末訖西晉,其學當甚昌明。今綴拾魏晉舊文,略考其事于下。(《高僧傳》所載多怪誕,不錄)
安清,字世高,安息王嫡后之子。讓國于叔,馳避本土,翔而后進,遂處京師。(謂洛陽。上見《祐錄》六,康僧會《安般守意經序》)以漢桓帝建和二年(148)至靈帝建寧(168—171)中二十余年,譯出三十余部經(《僧傳》引《安錄》),數百萬言(《祐錄》十嚴浮調《十慧章句序》),或曰百余萬言(《祐錄》六謝敷《安般序》)。其《修行道地經》,乃譯于永康元年(167)。(《房錄》三引《支愍度錄》之言,又同書卷四言支曾為此經作序)其余經部數及時地,均不可考。安息者,即西洋史中之帕提亞國(Parthia)。由阿爾沙克斯(Arsakes)建立國家。安息,王名之對音也。西漢武帝時始通漢使。東漢章和元年(87)、二年(88)、永元十三年(101),均疊來貢獻。其后四十七年,安世高乃至中華,其路程當經過西域諸國。晉謝敷《安般守意經序》云:“高博綜殊俗,善眾國音”(《祐錄》六),或非虛語也。又嚴浮調云:“凡厥所出,或以口解,或以文傳。”(《祐錄》十)其所出經,有《阿含口解》《四諦經》《十四意經》《九十八結經》。《安錄》曰“似均世高所撰。”(見《祐錄》二)則其于譯經之外,常以口解。安侯蓋亦善華語也。《安錄》中列其所譯,似只三十五部四十卷。(參見《祐錄》二)但舊譯本常缺人名,安嘗依據文體審定譯人。(參看《僧傳·道安傳》)如《十二門經》,安公即只謂似其所出。(《祐錄》六)因此不但《長房錄》著錄一百七十六部,《開元錄》載九十五部,實系臆造,即《高僧傳》謂其譯三十九部亦不可信也。
但世高所出之數,雖不可考,而其學則幸猶可得知。釋道安云:“其所宣敷,專務禪觀。”(《陰持入經序》,《祐錄》六)又曰:“博學稽古,特專《阿毗曇》學。其所出經,禪數最悉。”(《安般序》,《祐錄》六)又曰:“安世高善開禪數。”(《十二門經序》,《祐錄》六)數者即指《阿毗達磨》之事數。印度佛徒,對佛之教法,綜合解釋,合諸門分析,或法數分類,如《長阿含經》中之《眾集》《十上》《增一》諸經已具后來對法藏之形式。其后敷宣佛法,為聽者方便,分門記數,以相發明。安公謂世高似撰《四諦》《十四意》《九十八結》諸經,已見其對漢人說經即依法數。嚴浮調曰:“物非數不定。”又曰:“唯《沙彌十慧》,未聞深說。”(《祐錄》十)是則安侯講經,以數為綱。但《十慧》則未詳釋也。而依此形式以講說,則所講者必多《阿毗達磨》。(《祐錄》二安世高譯有《阿毗曇五法經》《阿毗曇九十八結經》。凡法數之經,均冠以“阿毗曇”三字,則似說法教之契經,或可作如是稱)故安公曰“世高特專《阿毗曇》學”也。而因其于《阿毗曇》中,特說禪定法數,故曰“善開禪數”也。
安世高譯出多關于禪數,其在中華佛教之影響亦在禪法,此當下章述之。而稽考自元壽以來,佛學在我國獨立而為道法之一大宗,則在桓靈之世。延熹八年,桓帝親祠。九年襄楷上疏。而支讖、朔佛、安玄、支曜、康巨、嚴浮調,在洛陽譯經。(康孟詳、竺大力、曇果,在獻帝時譯經)但支讖譯《般若》,實至魏晉乃風行。其余諸人所譯,雖或亦行于世。但在當時,安侯實為佛學界巨擘。世高于桓帝建和二年(148)到洛陽,在桓帝祀佛(165)前十七年。(同時譯人若此之多,桓帝、襄楷祀佛讀書,亦受風尚之影響)晉謝敷《安般守意經序》(《祐錄》六)曰:
于時俊乂歸宗,釋華崇實者,若禽獸之從麟鳳,鱗介之赴虬蔡矣。
而漢末魏初《陰持入經注序》有曰:
安侯世高者,普見菩薩也。捐王位之榮,安貧樂道,夙興夜寐,憂濟涂炭,宣敷三寶,光于京師。于是俊乂云集,遂致滋盛,明哲人士,靡不羨甘。……密睹其流,稟玩忘饑。
“密”當為注經人名。其注文中嘗稱“師曰”,當即指安侯。似作者親預講次,稟玩忘饑。迨后復撮取師說而為此注。世高出經,聽者云集,乃目睹者所記,應頗可信也。
當時在洛譯經之安息人,又有優婆塞安玄。安息原為東西諸國貿易之中心。《史記·大宛傳》云,安息有市民商賈用車及船行旁國,或數千里。安玄者,蓋于靈帝末游賈洛邑。以有功號曰騎都尉。性虛靜溫恭,常以法事為己任。漸練漢言,志宣經典。常與沙門講論道義,世謂之“都尉玄”。(上均見《祐錄》十三)玄嘗共嚴浮調譯《法鏡經》。三國初康僧會為之注。其序曰:
騎都尉安玄、臨淮嚴浮調,二賢者年在齠齔,弘志圣業,鉤深志遠,窮神達幽。愍世蒙惑,不睹大雅,竭思譯傳斯經景模。都尉口陳,嚴調筆受。言既稽古,義又微妙。
安玄譯經,蓋年甚少,而其所講說,義又微妙。時人至稱其議論為都尉玄,則其人聰慧可知。《祐錄》亦稱“浮調綺年穎悟,敏而好學,信慧自然,遂出家修道”。《祐錄·沙彌十慧章句序》,題曰嚴阿祇梨浮調所造。是浮調乃漢人出家之最早者。據此王度奏疏,謂“漢朝不聽漢人出家”,實不確也。(或桓靈時佛教勢盛,已弛此禁也)《沙彌十慧章句》乃浮調所撰。此亦中國撰述之最早者。據其序,謂安侯傳教,唯《沙彌十慧》未聞深說。
調以不敏,得與賢次。學未浹聞,行未中四,夙罹
咎,遘和上憂。長無過庭善誘之教,悲窮自潛,無所系心。于是發憤忘食,因閑歷思,遂作《十慧章句》。
浮調既學佛(學佛二字首見于《法鏡經后序》)于世高,聽講禪數,唯十慧則未詳聞,故此撰書(《祐錄》著錄一卷)。其序中又謂“十慧之文,廣彌三界,近觀諸身”,則乃禪觀之書也。考謝敷《安般守意經序》,有“建十慧以入微”之句,該經世高所出,中有十黠,謂數息、相隨、止、觀、還、靜、四諦也。十慧似即十黠。浮調所撰,即在申明世高之遺旨。(世高譯之《阿毗曇五法行經》別有十黠,按其內容,當非浮調之十慧)
《法鏡經》者,調所筆受。《十慧章句》,調所自撰。現存南北朝以前記載未言其自行譯經。吳時《法句經序》,謂“昔藍調、安侯世高、都尉、佛調,譯胡為漢,審得其體”。(見《祐錄》七,《僧傳》作安侯、都尉、佛調三人。“藍調”二字疑衍)晉道安稱其出經“省而不煩,全本巧妙”。(《祐錄》十三)此均據其共譯《法鏡經》而言,未言其曾獨自出經也。至隋費長房始著錄其所譯《古維摩經》等六部(合《十慧》為七部),其中《內習六波羅蜜經》《安錄》入于失譯中,不知長房何因知其為調所譯,余五部多大乘經,不似安侯、都尉風味,且早佚失,疑長房所言只系懸揣。(其中一部乃據古錄及《朱士行錄》,然長房自言未親見二錄)然古時譯經僅由口授,譯人類用胡言,筆受者譯為漢言,筆之于紙。故筆受者須通胡語。浮調,時人稱為善譯,則或擅長胡語,巧于傳譯,而為中華譯經助手之最早者。夫調能譯,且以佛理著書,又為發心出家之最早者,則嚴氏者,真中國佛教徒之第一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