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黎城街口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照相館后門被悄悄推開。
歐陽拎著一只黑色文件袋,從側門走出,迎著晨光,眼神透著不常見的疲憊與沉郁。他在巷口望了一眼,那輛銀灰色的車停在那里,安然坐在副駕,低頭看著膝上的病歷本。
他上車,沒說話,先把文件袋放在她腿上。
“這是我昨天找人從南郊舊管道口搜出的?!彼f,“原來有個檔案保管員,大概不想這事永遠被抹掉,便把部分照片、資料偷偷塞在通風井縫隙里了。”
安然慢慢拉開拉鏈,里面是一疊照片,裝在透明保護袋里,每一張都用時間順序編號。
照片的年代感很重,紙面已經發黃,邊角還有一些受潮的痕跡。她翻開第一張,是一間狹窄病房的監控截圖,低角度拍攝,光線昏暗。床上躺著一個年幼女孩,閉著眼,頭發剃短,臉頰微腫,像是剛打過點滴后的樣子。
她下意識屏住呼吸。
“再看這張?!睔W陽輕聲。
第二張,女孩坐起身,正接受一個身穿白大褂男子的喂藥,男子面容被模糊處理,但衣角處卻清晰地繡著一串編號:AR-01-B。
安然的指尖微微顫抖。她翻到下一張。
這次不是女孩的正臉,而是她身著病服坐在走廊角落,腳邊放著一個畫板。畫面很模糊,但女孩的形態與坐姿她極為熟悉。那是她小時候常有的一個習慣:背靠墻,左腿蜷起,右腳墊著畫架。
“她……她是我?”她聲音顫抖到近乎嘶啞。
歐陽沒有立刻回應,只將一張放大的裁剪照片推到她眼前。那是第三張照片的局部放大版,女孩的衣服下擺處,有一塊布料翹起,露出一截白色縫標,上面印著“AR-01”字樣。
安然怔在原地。
“這個編號原先的歸屬是AR-01-B-002。”歐陽緩緩說,“也就是你在那張舊病歷本上看到的‘X57’,是原始注冊記錄?!?
她眼神渙散,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串字母和數字擊碎。
“所以我不是……不是正常入院的孩子?”
“我查過當年黎城三院的住院系統,”歐陽看著她,“在你住院那年,登記信息中你的姓名一欄是空白的。備注處寫的是:‘外轉樣本,需簽署保密協議,試驗編號替代姓名’?!?
安然緩緩合上照片袋,身體已經開始不自覺地輕微搖晃。
她忽然想到和安媽一起共度的那些年,每次自己感冒高燒,安媽總會比任何人都緊張,還一次次帶她去外地復查,卻從不讓她翻看自己的病例;她也想起自己學畫畫時,最早畫下的形象,是一個坐在白房子角落里小女孩,四周圍著金屬欄桿,卻不知為何那時候并不覺得陌生。
這一切,過去從未深思,現在卻忽然如潮水般涌來。
她仿佛看見一個全然不同的自己——
不是安媽領養的孤兒,不是林家的失散女兒,而是一個編號開頭的試驗樣本,被定義、被編號、被圍觀、被記錄,然后被安置進這場被安排過的“人生劇本”。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對過敏反應特別敏感嗎?”歐陽輕聲問她,“我查到這類‘編號樣本’通?;蚪Y構調配后,初始抗體系統會有缺陷,但生長到一定階段后,會逐漸具備特殊的抗疫能力,甚至反向生成融合抗原?!?
“所以我不是安然?!彼⒅约赫菩?,“我是……AR-01-B?”
歐陽皺眉:“不,你是安然,是我們認識、記得的那個安然。編號只是別人強加的——你不是誰的實驗體,不是風羽的作品。”
她沒有回應,只低頭看著自己雙手的線條,仿佛第一次認真凝視它們。她指腹上的細紋,手背上小時候燙傷留下的淡印,全都是真實存在的。但為什么,她卻感覺那一切都像是被誰按下的復印鍵,早已鋪好底色?
“我想去找我爸媽?!彼鋈徽f。
歐陽猶豫了下:“你是說……林家?”
“不是?!彼抗獍l直,“是……更早之前,那個把我送進醫院的人。”
“安媽?可她已經......”
“也許。”她閉上眼睛,“我也不知道,但我得弄清楚,我是怎么被放進那個試驗名單里的。”
“我陪你?!睔W陽語氣平靜。
“不,你別陪我?!彼暤?,“這段路,我得自己走。”
她知道歐陽為她做得夠多了。從她在熱河暈倒的那天起,他就開始替她負重、奔波、追查。但這段追問身份與真相的路,她不能再躲在別人身后。
她要站到風里,看看當初那個被留下編號、剃掉頭發的小女孩,到底是誰在肆意擺弄她的人生。
那天夜里,她獨自坐在畫架前,一張張描摹腦海里的面孔,畫中的人有時像她,有時像病房里那另一個女孩,有時像她夢里見到的那個背影模糊的醫生。
畫紙堆在地上,像是無法拼合的碎鏡,凌亂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