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再踏入南郊舊址的第三天,天空一反常態地放晴了。
幾日連雨后的地面仍帶著泥濘,光線卻透著久違的澄凈,像一塊被擦拭干凈的玻璃。安然站在廢棄實驗樓前,望著一地殘磚舊瓦,心中卻意外平靜。
她沒說話,只在心里默數呼吸的節奏——這已成了她走過暗處時的本能。
歐陽繞到她身邊,遞來一張手繪地圖。那是他們昨天從資料室中勾勒出的地下結構草圖,上頭標注著通風井、冷藏間與逃生通道的入口位置。
“今天,我們去這。”他指著最下方一處斜角標記,“據說早年是臨時宿舍。”
安然點頭。
兩人順著地圖從西側小路繞入,穿過一段被半塌墻壁遮蔽的過道,來到一扇半掩木門前。
門后是陰冷潮濕的走廊,空氣里浮動著微微的霉味。
走廊盡頭幾間小屋皆鎖,唯有最里側一扇門虛掩著。安然正要推門而入,忽地聽到一陣極低的人聲——似是咳嗽,又似是囈語。
她一愣,輕手推門。
門后是一間狹窄的雜物室,堆滿破舊的毛毯、塑料桶與殘舊衣物。光線透過高處一塊玻璃窗傾入,落在墻角那張破沙發上——一個體型略胖的人蜷縮在其中,滿臉病容,眼神中透著昏沉與疲倦。
阿晉!
安然認出那張面孔時,呼吸一滯。
沙發旁,正蹲著一位女人——那位曾與她共同逃亡、用盡所有力氣保護兒子的母親;那位存在于她記憶碎片里的可憐女人。她穿著暗灰外套,神情疲憊,一看到安然便下意識將兒子護在身后。
“你們……”安然開口,聲音有些發顫。
對方先是遲疑,旋即勉強笑了笑:“我們只是……來取點遺落的藥。”她站起身,手指拽緊袖口,“不是故意闖入,也沒打算讓你們看到的。”
安然一步步走近,語氣溫和:“你們藏在這兒多久了?”
女人搖頭,未答,只彎腰拎起一個小布包,試圖帶孩子離開。
歐陽站在一側,他眼神掃過屋內,視線停在女人手中的包上,那包側角露出一小截泛黃的標簽。
標簽上印著一行代碼:
SPN-β-C03
他眸色驟沉,站在門邊道:“我可以不追問你來這兒做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所有的沉默與隱瞞,對無辜的人來說,就是另一場傷害。”
女人身體微微一怔,擠出一個疲憊又苦澀的冷哼:“我只是個病患家屬,我只想兒子活下去。”
歐陽看向安然,見對方搖了搖頭,便側過身為他們讓出一條路。
母子離開前,阿晉轉頭看了安然一眼。他的眼神復雜,既親昵又疏離,仿佛還記得她曾與自己共患難的畫面,又仿佛,那些記憶早已被灼燒模糊。
他低聲說了一句:“你……還不知道吧。”
安然一怔:“什么?”
阿晉咬了咬唇,眼神飄忽。
“她還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吧。”他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安然睜大了眼,喉頭像被什么哽住。
他卻已經被母親拉走,步伐急促地消失在走廊深處。
她怔在原地,呼吸有些不受控制的紊亂。
歐陽走過來,攙住她的手臂:“走,我們回去。”
一路上她沒說話。車窗外的舊廠房在破碎的陽光中迅速后退,她眼神空洞地朝前望著,腦海里、心里再一次亂成麻。
她一直在想,阿晉那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從哪里來?
是指她的出生?她的編號?她的基因?還是,她與那些編號者之間的某種共同點?
回到畫館已是傍晚。歐陽第一時間將藏在錄音筆中的片段導出。
他設置的錄音器藏在外套翻領,清晰地捕捉到阿晉那句低語:“她還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吧。”
他說完這句話時的語調,不帶敵意,更像是陳述。像是知道真相的人,在看一個被蒙在鼓里的提線人偶。
歐陽將錄音轉發給燕五。
“你怎么想?”他問。
“也許那個母親,不只是患者家屬。”
“背景查得怎么樣?”
“模糊得過頭了,像是被人特意擦掉。”
歐陽坐在窗邊,點了根煙,煙霧繞著手指緩緩升騰。
黃昏的光傾灑在安然房間的木地板上,投出她跪坐在畫架前細瘦的身影。
她正試圖重作一幅舊畫,那畫紙上只有淡淡的輪廓線條,像是一個站在崖邊的人,背對著畫者,面朝未知的天光。
“她還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吧。”腦海里閃過阿晉的話,她的手一顫,炭筆在紙面劃出一道折斷的黑線。
“如果可以問問他就好了。”她喃喃自語。
“也許,他也很想告訴你。”歐陽走到她身后,語氣輕得像風。
安然看著紙上那道歪斜的痕跡,忽然輕聲一笑:“真是有緣,兜兜轉轉,沒想到還能與他們母子有這份關聯。”
她抬頭,夜已落幕,天空中的云也跟著暗淡下去。
歐陽低頭捻滅煙,靜靜地坐在她身邊,陪她一起望著那幅未完成的畫。
室內寂靜。
只有風,穿過舊窗,吹動桌角的一張殘稿紙,紙上留著淡淡一筆,似有若無地寫著:
AR.01.B.X57
而風,什么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