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看似慢慢悠悠，卻也不知不覺的到了過大年，柳莊經過一陣子的平靜，隨著過年的氣息，喜氣撲面而來。

遠在異鄉的人也回到了故土，其中包括雙陽雙月。

過了除夕，迎來新年。

初一，柳莊小寨子的人又似往年聚到了公房迎新年，吃集體飯。

天微微亮，云朵層層，太陽在玉米山丘的那一邊發出刺眼的一道光，草叢上白霜依稀，今天，注定是個晴朗明媚的好天氣。

揭開鍋一般，柳莊小寨子的人同一時間不約而同聚到了公房，男人們牽著牛車，牛車上裝滿了自家帶來的豬肉雞肉，青菜蘿卜，鍋碗瓢盆，女人們戴起袖套，系起圍裙，三兩成群，涌入公房。

公房角落的火塘旁，雙陽屁股坐在八仙桌上，一只腳抬起踩著長凳，他身邊圍坐著一群人，這群人都在聽他侃侃而談。

雙陽梳著大背頭，頭上的發油油光锃亮，黑色的夾克衣配上他腳上的尖頭皮鞋，整個人看上去像一位花花公子。

大伙圍在他身邊，一是因為他的穿著，二是因為雙陽屁股后面那一兜香煙，雙陽很闊綽，見人就發一支，而且他十分的熱情。

大家好像忘記了曾經的那個雙陽，那個地痞無賴，偷東摸西，人人唾棄的雙陽，此時，他身上發著一種臭氣的光，這道光把臭氣覆蓋住了。

接過香煙的人，有點難以為顏，有點暗自竊喜，畢竟在小寨子里面，是很難見到紙煙的，這里常年使用煙絲和水煙筒，他們把紙煙捏在手里看來看去，想象著這東西抽起了是個什么樣的感覺。

雙陽跟在場的人說著他在城里的奇聞奇事，他們發出一陣陣的爆笑，惹得忙碌的人忍不住看向這邊，大笑的人看到了忙碌的人的臉上透著一絲嫉妒，鄙夷，不屑。

雙陽，這八仙桌是拿來吃飯的，你屁股坐在上面，會給自己折壽的。

雙陽的父親雙有立扒開人群擠了進去，本是責備的話，語氣卻一點都不狠。

雙陽坐到凳子上，顧不上父親，他嘴里還在說著話，大伙聽他說的又是一陣爆笑，雙有立也跟著笑起來，他看著前俯后仰的人群，他真為雙陽自豪。

雙陽給老雙家長臉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讓人瞧不起的毛孩子，他現在腰包是鼓起來的，他抽起了少見的香煙，他還學會用發油，穿尖頭皮鞋。

他的優點實在太多了。

你這孩子，竟說大話，吃了幾年城里的飯看把你美得，你大慶叔來了，你不是有事找他么。

雙有立笑著拍拍雙陽的肩膀，站在他身后的大慶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啊，來了啊，大慶叔啊，我等你一早上了，你可終于忙好了。

雙陽如夢初醒，他摸索著桌上的香煙，遞給大慶。

大慶也摸著自己的褲兜，掏出一包香煙，他抽出一支捏在手里，和雙陽手里的香煙碰了碰，像是一種禮節。

我有我有，都一樣，都一樣。

雙陽收起香煙自顧自笑了。

大慶叔啊，我找你啊，是想租你的一塊土地用用。

人群竊竊私語，少許人見狀，猜到暫且沒有笑話聽了，也沒有香煙可以得到了，并扭頭走了。

土地？你們家那么多土地，你還找我租啊。

大慶夾著手里的香煙遲遲沒有點燃。

雙陽還在笑瞇瞇的。

我就看上你家那一塊，離我家最近的那一塊，大慶叔。

雙陽把叔字拖得老長老長。

大慶把煙叼在嘴里，想找火柴，雙陽一只手伸了過來，他手里握著一個打火機，雙陽大拇指輕輕一扣，火苗突的一聲竄了出來，大慶愣了一下，他看到雙陽拿打火機的手腕上，帶著一塊機械手表。

看來這小子在城里是淘到不少金的。

大慶抬手撫著雙陽的手背，煙頭靠近火苗，大慶嘴里一抽一抽的吸著，吸了一口，大慶把香煙從嘴邊拿了下來。

可以是可以，雙陽，你等我回家跟你嬸商量一下。

大慶嘴里的煙霧隨著他說話突突往外冒。

雙陽一聽，感覺這事鐵定了，他眼睛亮了起來，用胳膊肘推搡著大慶的手臂。

哎呀，大慶叔，一個家還是男人說的算，只要你答應，我嬸絕對沒意見，看你倆平時好成兩條麻蛇似的，啊，大慶叔，你答應了對吧。

人群又是一陣帶有韻味的爆笑，雙有立也幫起忙來。

大慶兄弟，你就答應孩子吧，這怎么說呢，就是那句話，強強聯合！

雙有立說到最后四個字時，語氣有很明顯的生硬，他食指指著天空有力地點了四下，像是一位專家做出點評，又像一位偉人發著宣誓。

是呀大慶叔，價錢好商量好商量。

父子兩一唱一和，大慶熬不過，大家都挺好奇雙陽要租塊地做什么，但沒人發問，他們覺得這是強強聯合之間的事情，他們心里最多盤算著開春時在自家的土地里播下玉米種子，來年收成。

這才是把土地利用到十分得當。

吃飯的時候，老雙家又一次吸引了一波人，這次是雙月，她已剪去了長發，齊肩的頭發包裹著她肉嘟嘟的臉頰，也許是為了喜氣，雙月身穿一件鮮紅色上衣，這次回來，雙月比以前胖了些，她唇上涂抹的口紅使得她就像一朵開蕾的花朵。

她抬著飯碗，兩片紅唇隨著她咀嚼的東西蠕動著，男人路過的時候，看了一眼，走幾步，又回頭看一眼，女人看到，有的眼里略過冷漠，有的則熱情的出奇。

喲，雙月，生長得這么俏了啊。

雙月，你看你長相就旺夫旺財的咧。

雙月，你以后婆家可真有福氣，看你就好生養。

周圍人聽得女人們捂著嘴笑了，男人們喝著酒吃著菜當沒聽見一番。

雙月生來就話多，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回答著她們。

這些話全清清楚楚鉆進成玉的耳朵里，她在遠處靜靜地看著雙月，雙月紅色衣服在陽光下發出了一道光暈，雙月瞇起的眼睛，還有那月牙一樣的嘴唇，成玉感到雙月有一種稚嫩的嫵媚。

看了一會，成玉感到自己臉在發燙，這種感覺，只有和心上人在一起才有過。

成玉收回眼神，心里酸溜溜的。

要是自己當初也隨雙月去了城里，是不是現在自己也可以像一朵花一樣挨著雙月。

成玉不敢去和雙月打招呼，在公房里，她躲著雙月整整一個早上。

晚飯過后，大家開始收拾公房，這一天的集體飯也算結束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成玉與母親香楠結伴回家。

哎呀，糟，給你紅梅嬸帶的飯忘在廚房了。

香楠驚呼道，她拍了下手掌，看看成玉，轉身打算回公房去。

啊，我去我去吧，媽，你先回去，我直接送去我嬸家。

成玉忙拉住母親，說完，她并跑了。

成玉一邊跑，一邊捂著衣兜，她害怕衣兜里的東西掉出來，終于找機會溜開了，成玉藏不住的興奮起來。

廚房里還有四五人在，打包好的玉米飯還放在桌上，成玉知道紅梅嬸從不來公房吃集體飯的，她懷子心切，她害怕集體飯的掌勺把菜品混太多吃壞身子，并只敢帶點飯回去給她。

公房門外，成玉和雙月正面碰上了。

嘿，你這姑娘，一天都不見你，我以為你沒來呢。

雙月拍著成玉的手臂，翻著白眼，聽口氣，還是和以前一樣。

公房門上掛著一盞燈，燈光照著雙月一邊臉，這么近看雙月，成玉發現雙月不止胖了一點。

忙了一天，這個集體飯，說高興也高興，說累也累。

成玉和雙月慢悠悠走著。

沒人提起她們分開的那天，也沒人問分開后的日子怎么樣，她倆還是老朋友，像從來沒分開過的那種。

你談對象了么。

雙月盯著成玉看，成玉皺著眉頭看向她，月亮還沒爬上來，成玉卻能在雙月的眼里話里，感覺出雙月有點興奮，她有事情迫不及待地想跟成玉分享。

我沒有，你呢。

成玉故意順著雙月的意思。

這正是雙月想聽到的答案，黑夜里，雙月偷偷咧開嘴笑了，她把成玉的一只手拉到自己小腹上。

你？

成玉感覺那個小腹和自己的不一樣，雙月是胖胖的，但她摸到的是一塊稍許緊實的肉，她感覺到了溫度，那個溫度，是另一個生命傳出來的。

噓，別說話，你是我好朋友，我才告訴你的。

雙月在成玉手背上打著圈，她的步伐有點小歡喜的跳著。

你怎么敢的。

成玉前后看看，湊到雙月耳邊輕聲道。

她感到一股熱浪從后背直竄頭頂，一只手還在雙月小腹上，成玉為雙月著急了。

這有什么，我們是要結婚的，你加油哦，不要到時候我孩子都叫你了，你還是光棍一條。

雙月頭一歪，興沖沖調侃成玉，她一點事都沒有，她很珍惜肚子里的生命，就像她手里捧著一顆發芽的玉米，她急切渴望它茁壯成長。

成玉縮回手來抱緊手里的玉米飯，想到要是自己也有這樣一顆芽，她該怎么辦，她手腳有點無力，腦海里想到她躺在心上人懷里的時候，她有點失落，她開始羨慕起雙月，羨慕雙月可以把這顆芽養大。

發什么呆呢，快到我家了，說真的哦，我下次去城里給你招呼招呼對象，老大不小了。

雙月推了推成玉。

月亮慢慢爬上枝頭，成玉看到雙月臉上有絲倦意，她看著雙月離去的背影，總感覺雙月有幾分孤獨。

水塘邊，一頭牛正低著頭喝水，銀白色的水面上，月亮的倒影似塊玉盤，水面隨著牛嘴一波一動，一層層小波紋由小變大，扇形狀散去。

華旦蹲在牛旁邊，手里的小枝條輕輕敲打著地面，他正看著水面出神。

一塊小石頭飛來。

牛警惕地抬起頭來看著身后，華旦還是一動不動蹲在那里。

你啊，都沒有牛機靈。

華旦忙站起來看著身后的人。

成玉捂著嘴在華旦面前笑，眼前的男人真是又木訥又可愛。

牛耳朵那么大，人耳朵小，當然沒牛機靈。

華旦扔了手里的枝條，他拉過成玉的手，把她往自己身邊靠了一點。

牛扇了扇耳朵，眨眨眼，慢悠悠低下頭繼續喝水。

公房一收拾完，你人影就沒了，我猜你肯定在這里。

人吃飽喝飽，總得管管牲口的，我們過年，他們也要過年。

成玉笑了，華旦善良，憨厚，勤勞，淳樸。如果非要挑一個他的不足，可能就是他貧苦的家庭，但一想起貧苦的家庭養大了一個善良樸實的人來，又讓人感覺這個人真是難能可貴。

華旦把牛繩拴在旁邊的木樁上，拉著成玉往邊上一塊地里的玉米堆走去。

成玉，我有話跟你說，我打算跟我媽說了，我想把你早點娶進門。

兩個年輕人躲到玉米堆里，華旦從后面抱住了成玉。

成玉微微勾著身子，華旦呼出的氣全從她脖子往衣服里鉆。

華旦，我有東西給你。

成玉扭過身子對著華旦，她從衣兜里拿出個東西在華旦面前搖晃著，成玉臉上像小孩子等著領獎一樣的期待。

那是一雙繡花鞋墊。

華旦接過鞋墊，月光下，他愛不釋手的翻來翻去看著上面的桃花，那一朵朵粉紅色的桃瓣，像極了他的成玉，鮮嫩，美麗。

華旦把成玉摟到懷里親了她額頭，冬天與春天的交界，氣溫有點回暖，但也有一絲的涼意。

如果實在說不通你爸媽，我打算去城里打幾年工，像雙陽一樣賺點錢，蓋上新房子，然后娶你。

成玉一聽，有點慌了，想起雙月那朵花，城里指不定有很多這樣美麗的姑娘，要是華旦去了城里，喜歡上別人，而且不小心有了芽，那豈不是把自己心頭肉往狼口里扔么。

不，華旦，你不能。你不用去，我會說通我爸媽的。

成玉看著華旦，月光下，華旦的臉頰輪廓分明，這樣一個白凈俊俏的人，只要看一眼，并會把他記在心里。

成玉心里是十足的擔憂。

懷里的人眼里充滿憂愁，華旦連忙抱緊她哄著她，他緊緊握住成玉給他的鞋墊，一把抱起成玉，把她平放在玉米桿上。

寧靜的夜晚毫無風氣，遠處傳來一聲聲牛的哼鼻。

華旦的胸腔流過一絲清流，月光灑落，成玉宛如睡蓮，嬌羞又調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