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桿隨著他倆刷刷作響，牛以為主人給它投食來了，哼得更大聲了。

黑色的天空，那枚玉鏡安安靜靜掛在天上，它的光越來越柔美，它溫暖地包裹著兩個靈魂，慢慢飄向枝頭頂端去。

開春，柳莊的務農和牲口又循環到了耕地，播種的時候。

打工的人又離開了故鄉去往那人煙嘈雜，馬路盛寬的城市。這個時期，最忙的恐怕數雙家了。

雙有立，雙有立的媳婦金曉云，兒女雙陽雙月，四人整日起早貪黑在那塊租來的土地里揮鋤弄斧，從大慶外出打工到現在，土地都是放荒的，秀晶又像個闊太太一樣，只打理屋后的菜園子和自己。

氣溫越來越高，人和牛馬都喘著粗氣。

沉重的鋤頭讓雙月用起來很費力，她雙手搭著鋤頭，把下巴依在手背上，來緩解腰部的酸脹。

近半個月，這塊土地終于被他們搗鼓得像模像樣，四面都立起了竹籬笆，足足有人那么高，土地的一頭，他們用木頭，土基，搭起個小屋，他們還從家里把電接到土地里。

沒人問起他們要干嘛，也沒人路過這里，雙有立家本身就住在小寨子的一頭，他們做的這一切，白天無人知曉，晚上他們收工后，一兩人才會來到這里，他們是專程來看這塊土地的。

白天，這里又恢復正常，無人問津。

終于到了回城里打工的日子，雙月無比高興。

和雙月一起走的，還有雙有立和雙陽。

這樣一來，雙家只剩下金曉云，她和這塊土地，很快被小寨子里忙著播種的人們遺忘了。

日子有條有理的，玉米種子粒一顆顆埋進了土壤，干枯的小溪溝堆滿去年的枝葉，路邊的雜草漸漸探出綠頭。

柳莊，等待著一場春雨。

春雨還沒來，倒是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

突突突的聲音呼嘯過整個小寨子，引得狗吠聲雞叫聲一陣陣，拖拉機停在了那塊被搗鼓過的土地旁，雙陽擠在司機邊上，雙有立和雙月在車兜里，車兜里除了他倆，還有幾個大竹筐。

金曉云聽到聲響，一路小跑著過來。

雙有立跳下車，拎起旁邊的背包，朝迎面跑來滿臉笑容的金曉云白了一眼，把背包扔到她手里，金曉云滿頭霧水，她懶得理雙有立，她把背包甩到后背上，好奇地湊在車兜旁。

雙陽和司機下車，三個男人湊在一起抽著香煙，看著眼前的土地，聊著。

雙月撫著竹筐，慢慢挪了下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到母親驚奇地看著車上，她也白了一眼，她在路上看著這些東西快一天了，再加上路程的顛簸，拖拉機的聲音，她已經被煩躁得夠多了。

雙月一聲不響地往家里走去。

金曉云看著框里的東西，眼里是驚喜，困惑，那一只只雪白的小雞，有的閉著眼睡覺，有的在同伴身上踩來踩去，它們張著粉嫩的小嘴，嘰嘰喳喳地唱著歌。

這可把金曉云樂壞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雞，小寨子里家養的都是灰不溜秋的。

抽完一支煙，三個男人開始干活。

他們把六框小雞仔從車上搬到地里，打開框上的小竹門，小雞一只只探著頭慢慢走了出來，雙陽提起竹筐，小心翼翼地抖動著。

所有的小雞都離開了竹筐，金曉云蹲下身拿起一只小雞捧在手上，小雞在她手里歪歪扭扭，金曉云看仔細了，它們的雞冠是鮮紅色的。

放眼看去，一只只白色的小雞像珍珠般散落在小草地里，邊上，不知是誰家的狗伸著脖子嗅著，雙陽抬起腳踢走了狗。

他們關好籬笆門，雙有立催促金曉云做飯，司機還要趕回城里。

回到家，金曉云看到雙月嗑著瓜子坐在廚房火塘邊，火塘里已經生了火。

雙月，你怎么也回來了，回來好啊，幫幫我，我們家玉米還沒種呢。

把背包放在角落上，金曉云今天是真的高興。

你這姑娘，去不得城里，她做的事情，自己也不感到一點……

雙有立氣沖沖的，見司機和雙陽進來了，并停住了嘴。

金曉云沒理會，她滿腦子的那群雪白的白珍珠，她開始做飯，雙月撇撇嘴，起身走了出去。

吃飯的時候，雙月一聲不吭，她的臉上，不似過年時候笑意滿滿，唯一不變的是她的唇上，還是一樣抹了口紅。

從他們的談話中，金曉云才知道那群白珍珠叫白羽雞。

過年時，雙陽回家說想自己做點生意，那時候，她以為雙陽想種農作物，后來租了大慶家的一塊地，她才知道，雙陽想養肉雞。

那時候，雙陽說。

城里人喜歡吃肉，那些餐廳桌桌上都有肉。

他要賺城里人的錢，他說他們口袋里有錢。

這頓飯吃得很倉促，司機趕著回家，大家送他到拖拉機那里，雙陽拿出一支煙來送司機，司機接過煙，把煙別到耳朵上，然后他從座位箱里，拿出搖把，對著手搖啟動口，他一只手支撐在拖拉機濾清器上，一只手快速地打圈搖動著搖把，拖拉機頭一抬一抬的。

突突突。

拖拉機發動起來了，雙月聽到這聲音，心情異常煩躁，她雙手插進衣兜里，搖搖擺擺走回家去。

司機對著雙陽比劃著土地里的白羽雞喊著。

現在還小，圈子圍小一點，關起來養也可以，搭個棚子，下雨就不好了。

雙陽伸著耳朵艱難地聽著，司機坐上車位，兩手握著手扶支架手柄，他捏住轉彎手柄，掉了一個頭，拖拉機搖著頭向前方奔騰而去。

許久許久，還能隱隱約約聽到那發動機的聲音，小寨子里傳來一陣陣狗吠。

天色黑了，小雞仔都靠到了一個角落里。

金曉云拿著手電筒湊在小雞堆里看來看去，拖拉機的來去，驚動了小寨子里忙碌的人群，三兩人已經來到了這里，雙陽在和他們聊天。

有立啊，這長得不一樣，要喂它們什么呢。

雙有立朝自己走來，金曉云很惆悵，忍不住問他。

害，喂什么，還不是一樣的喂玉米碎。

雙有立檢查著周圍的籬笆，天黑了，他擔心野狗野貓，擔心刮風。

哦，加上之前那些雞，這一天得要很多玉米碎啊，索性我明天，叫上雙月，去大寨子老南家再碾上一兩袋玉米碎回來。

金曉云站起身來，她舉著手電筒，照著雙有立。

雙有立偏過臉，看了看雙陽他們，他放低了聲音。

你還是叫雙陽和你去吧，你家姑娘以后不要出門了，要不趁早把她嫁出去得了，竟添亂子。

喲，她給你添什么亂子了，你這人怎么以前罵雙陽，現在換罵雙月啦。

金曉云不解的嘀咕起來，她瞪著雙有立，眼睛一轉，又咧開嘴笑了。

不過有立啊，你這一說，倒提點我了，明天我跟老南說說，人家過年的時候和我提起過，找個媒人，給南軍和雙月兩孩子拉下紅線，你還別說，老南家可以的，南軍又不差，雙月過去老南家，準是一遭好事，我也不用天天跑去碾玉米粒了，到時候讓石匠老南給我們家也打一臺石磨。

金曉云喋喋不休，雙有立有點不耐煩，他擺著手像逃走一般走向雙陽。

得得得，你說的在理，你去張羅張羅。

雙陽生意做起來，接下來把玉米種完，然后雙月出嫁，老雙家真是一遭遭好事，金曉云暗自歡喜。

小寨子里傳遍了雙家的好話，大家夸雙家兩夫妻真有福氣，雙家兒子精明能干，雙家女兒水靈可人。

難得閑下來，成玉揣起一雙繡花鞋墊，高高興興出門去找雙月。

路過成天意家門口，成玉看到紅梅站在門口，她剛要開口喊，紅梅卻轉過頭去，成玉只好低下頭看著路，這時候，紅梅又回頭看著成玉，成玉又抬起頭，紅梅又轉過頭去了。

嬸。

成玉艱難地開口了，她感覺今天的紅梅嬸與往常不一樣。

紅梅回頭，假裝熱情的樣子。

喲，成玉啊，來，進屋里來坐。

嬸，我就不坐了，我趕著去找雙月呢。

紅梅僵直著身體站在門口，一點都不像歡迎成玉的樣子，成玉說著，快速移動著步伐。

紅梅扶著門，看著成玉，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朝成玉喊道。

成玉啊，你媽媽在家的吧，嬸想找她坐坐去。

成玉停下腳步，回頭認真回道。

她在的，你去吧。

紅梅臉上終于擠出了一絲笑容，僵硬的笑臉透著一絲嫌棄，尷尬。

成玉離紅梅有點遠，她看不清紅梅嬸臉上具體的表情，只見紅梅嬸向她揮著手，像小時候外婆送她離開一樣，讓她感覺遠處的人充滿著不舍，慈愛。

成玉笑著朝紅梅點點頭，轉身走了。

看著成玉遠去的身影，紅梅砸著嘴搖搖頭，她臉上的嫌棄更重了。

至今膝下無兒的她，聽信老古時候的古話，說，只要連續三年初一的晚上，去本地方的水塘里取水回來喝，家中并能人丁興旺，黃金滿堂。

黃金滿堂她是不求的，她只求她能有一子。

趁著大家在公房，她獨自一人拎著水桶去水塘，月亮掛在枝頭，她捏著手電筒，緊張得左看右看，微弱的光只能照清腳下一寸的范圍。

水塘邊站著頭牛把她嚇傻了，她連忙關上手電筒，拎著水桶躲進邊上土地里的玉米堆旁。

她可不想被別人看到，她害怕別人笑她聽信老古時候的古話，更害怕別人笑她沒本事生出個娃來。

她躲在玉米桿旁盯著水潭，想著或許那僅僅是只走丟的牛。

背后玉米桿的窸窣聲再次揪起了她的魂，她氣都到嗓子眼了，她緊緊扣著手電筒，她身上的汗毛全立了起來。

這大晚上，真遇鬼了啊。

她一動不敢動，她早已做好準備，一只厲爪隨時掐住她的脖子。

背后傳來忽大忽小的喘氣聲，她好奇地挪著身子慢慢伸出頭去。

月光下，她看到兩只雪白的大腿仰在空中，若隱若現，她認為自己產生了幻覺，那應該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涼著的白蘿卜，風吹起來，白蘿卜被搖晃得擺來擺去。

玉米桿擋住了部分月光，一塊平整的后背像釣魚的浮標冒出水面，只看到一個白點一個白點隱約忽閃著。

殢云尤雨聲一陣陣傳到她耳朵里，低噥聲里面有個纖細的咿呀聲，這個聲音，她很熟悉。

腦海里漸漸顯現出一個人來。

成玉。

對，這是成玉。

她雙手蒙住嘴巴，看著眼前這一幕柳影花陰，一股熱浪從她腳跟直沖后背，在一波波跌宕起伏的聲源里，她慢慢后退，轉身輕輕走了。

來到水塘邊，她打開手電筒，認出了這是華旦家的牛，她拎起水匆匆回家了。

成玉已經消失在拐角處，紅梅還一直站在門口，她看看成玉家的方向，又看看成玉消失的拐角，想了想，紅梅拉攏兩扇門，背起手來，朝成玉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