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回顧的未來
斜月如舊,往事如昨。艾瑪爾?杜斯塔姆瑟縮著蹲在洞口,抬頭仰望星空,天依舊很藍,藍得發(fā)黑……高原的空氣很是稀薄,夜色也格外清朗,點點繁星綴滿天幕,月色的清冷卻與從前的薩羅比一無二致。想到薩羅比,心中微覺酸楚。
一陣風(fēng)來,艾瑪爾合了合衣領(lǐng),連日奔波,袍身早已破舊不堪,望著袖角處漸散的線頭,不由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細語叮嚀,心頭一漾,微微閉上眼睛,朦朦朧朧間,似又回到了小時候母親溫暖的懷抱,又看到了父親疼愛的眼神,出現(xiàn)了妹妹圍繞身前撒嬌的模樣,看到了去年齋月時全家還圍坐在一起的歡笑和溫馨......多少辛酸,多少甜蜜,齊集心頭,喉間一甜,一口鮮血恣意而出,心中頓覺空空的,望著依舊清冷的月光下黑漆漆的未來,遠處高低明滅的數(shù)盞燈火,隨風(fēng)搖曳,忽明忽暗。想到國已破,家已亡,故園已成舊憶,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盡的凄涼。
阿富汗走廊,東西綿延三百多公里,叢山疊嶺,既無公路,也少人煙。近半月以來,躲躲藏藏,艾瑪爾?杜勒姆既盼望能在這人跡罕至的邊陲之地碰到一兩個人,又忌憚吉爾扎伊部落的一路追殺,因此即便有好幾次在山洞和叢林里窺到人影閃現(xiàn),驚懼之意也遠甚于碰到人跡時的希冀與欣喜,迅即躲身隱藏。連日來的一路逃亡,族破家亡的切膚之痛,已使得自己的心志與想法迥非當(dāng)初那個年少天真的部落小王子般單純,年少無憂的歲月就這樣一去再也回不來了。
愈近中國,越靠近這個雖從母親口中無數(shù)次聽聞而頗感親切,但目前卻是不得以投奔的母親故國,心中越是怦怦直跳,難言欣喜。總覺得來日大難,行將不遠,是不是逃出了阿富汗自己就能活下來了?活下來以后怎么辦?中國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國家。吉爾扎伊人,在我艾瑪爾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滅你們?nèi)澹媚銈兗獱栐寥说奈垩獊砑赖煳腋改负兔妹玫耐鲮`,用哈里斯全家的命來告慰我杜拉尼部。
而縱目遠望,四圍空蕩蕩的,微有風(fēng)聲颯颯作響。阿富汗走廊雖名為走廊,實則阿富汗、中國、巴基斯坦三國交界間的一片高地,方圓百里間海拔甚高,于此暮秋時節(jié),其實惻惻輕寒,早有涼意。自半月前由馬扎里沙里夫入山以來,餐風(fēng)飲露,日夜逃亡,艾瑪爾早已饑寒交迫,困頓不堪。眼望著前方似乎總也看不盡的風(fēng)煙和塵土,卻總也難以看到母親生前所說的那個叫伊夫拉德的邊境哨所。眼看著入山前帶來的囊也將盡吃完,前路卻遙遙無期,永無止盡,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摸錯了方向。
遠遠望見一個人影在林間閃動,他再也忍不住,從洞口緩緩起身,打定主意寧可冒險也不能這樣糊里糊涂的迷途而死。形影漸趨漸近,來人虬髯滿面,牛皮大鞋忽忽激起飛揚塵土,形樣頗似塔吉克人。
見不是普什圖人,艾瑪爾寬了寬心,閃出身來,用右手按住胸口微微向來人點頭道:“安技嘎利貢。”來人步勢甚快,沒料到半路閃出人來,微微一愣,盯住艾瑪爾望了一會兒,也按住胸口微微欠身回了個禮:“安技嘎利貢,”轉(zhuǎn)道,“你是普什圖人?”
艾瑪爾頓時一驚,大胡子轉(zhuǎn)說漢語,竟然是中國人。自己第一次聽到母親以外的人說這樣的腔調(diào),不禁怔怔發(fā)呆,低頭間見自己影子微微顫動,心頭百念數(shù)轉(zhuǎn)。
既然大胡子如此相問,那么與普什圖人必有牽連,心想眼下也不知此人是友是敵,他若真是我杜拉尼人的朋友,晚些時辰再報身份也不遲,謹慎起見,還是先試探一下為好,于是抬頭道:“不錯,我是加茲山區(qū)的吉爾扎伊人。”
大胡子見艾瑪爾也用漢語作答,微微驚奇,低聲念叨了“加茲山區(qū)”數(shù)遍,低聲道:“加茲山區(qū)?沒聽過。我不是你們阿富汗人,嗯,你也會說中國話?很好,很好……對了,加茲山離蘇萊曼山遠么?”
艾瑪爾見狀,暗想大胡子果然跟吉爾扎伊部頗有牽連,于是放開膽子信口解釋兩座山連片不遠,都是吉爾扎伊部的聚居地。話鋒一轉(zhuǎn),說道自己此行本想去新疆親戚家看望姥爺,不想邊境路徑不熟,居然在這里迷路了。邊說,邊不時抬頭見大胡子的反應(yīng)。
大胡子低頭想了想,回轉(zhuǎn)身道:“那你跟我走吧,我是中阿邊境的伊夫拉德哨所中國邊防。”艾瑪爾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不過還是回到避身的山洞將自己的包袱提起跟在大胡子身后,向東南方向走去。
“不過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新疆話,也許是你母親早早就去阿富汗把自己家鄉(xiāng)的腔調(diào)都給忘了。”大胡子走了兩步,拔出腰間的煙槍,點上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繼續(xù)道,“我叫卜中奇,喀什葉城人。怎么稱呼你呢?你有中文名字么?”
“嗯,可能是我學(xué)她的口音沒學(xué)準(zhǔn)吧,她說你們中國有很多種方言。”艾瑪爾小心翼翼地看著身前的卜中奇,頓了一下,不禁回頭望了望來時的路,“我母親姓周,她叫我阿福,你就叫我周福吧!對了,喀什葉城離新疆遠么?”
“嗯,喀什是地區(qū),葉城是我們地區(qū)的一個縣城,也是我們民族革命陣線的一個點。”卜中奇邊說邊斜眼瞥視艾瑪爾,見他低頭不語,兀自前行,戛然轉(zhuǎn)道,“好了,不說了,以后到了新疆你就知道了。對了,你母親新疆哪兒的啊……周福?恩,到底是去了窮地方,還是希望自己孩子名字里面沾點喜氣。”卜中奇甩了甩煙槍。
艾瑪爾看著四處飄散的煙灰,紛紛揚揚,心中沒來由地頗覺傷感,隨即淡然道:“不是福,是恢復(fù)的復(fù),我叫周復(fù)。”心中暗想,福氣,自己這輩子是再無指望了。母親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平安安,福延無極,自己卻死在了異國他鄉(xiāng)。這個福,她沒有享到,自己只怕也是一輩子忙于辛苦奔波去找尋部落的復(fù)興而無暇再享了。
正想著,卜中奇停在了一個山口的兩間平房前。周復(fù)跟著他進了門,一不留神在門口被門檻絆了一下。屋里有人,嘩啦嘩啦夾著被褥就往外抱,到門口差點把周復(fù)擠了個趔趄。來人大大咧咧,撇開嘴朝自己大笑兩聲:“哈哈,小兄弟,你又是老卜從哪兒的山旮旯撿來的吧?”
周復(fù)未待作答,正暗自念道這人腔調(diào)倒是比那大胡子好懂多了。卜中奇好像也注意到了這點,在屋里高聲道:“林維揚,這小子好像跟你口音滿近的嘛,他卻說去的是新疆他姥爺家走親戚,真是怪了。他這口音,你聽聽瞧,像不像你們南方那一帶的腔調(diào)?”他又轉(zhuǎn)道自己:“喂,小伙子,你快說兩句來給我們林士官聽聽。”
周復(fù)心中暗道該如何回答,看來這大胡子卜中奇的確是中國邊防兵。早知如此,自己就不編去什么勞什子新疆看姥爺?shù)闹e了,現(xiàn)在口音既出,再去過多牽扯地解釋反而不美,于是默不作聲,當(dāng)下不語。
他站在門口,見卜中奇在屋里換鞋子,悄悄地向屋外曬被子的林維揚低聲問道:“林士官,這里是去中國的伊夫拉德哨所么?”
林維揚回轉(zhuǎn)身,望著自己,微笑道:“去中國是沒錯,不過不是伊夫拉德哨所。自前年增設(shè)我們這個點以后,現(xiàn)在和你們阿富汗邊境鄰界的哨所有兩個,分設(shè)在兩個山口,伊夫拉德哨所是北邊那個,我們這個叫……”
“怎么樣?老林,聽他口音像是你們江浙那邊的吧?”遠遠地,卜中奇問道,打斷了林維揚下面的話。周復(fù)正自納悶,這大胡子卜中奇為什么無端騙自己,說他就是伊夫拉德哨所的,他路上提到的民族革命陣線又是什么意思,跟吉爾扎伊人有沒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大胡子說到一半就用話岔過去。
進屋以后,見卜中奇在一立柜前翻查一些文件,見示意自己坐下后,周復(fù)四顧左右,房內(nèi)擺設(shè)很是簡陋,外間兩間立柜,分立于兩人對面相置的兩張辦公桌后,其余便是兩張供來人相坐的胡楊木椅子,別無他物。辦公桌上滿是文件盒,右側(cè)的桌上放著一張全家福,平添幾分溫意。湊近一看,方知是林維揚一家的合影。照片上林維揚甚是英挺,遠非剛才所見的滿面風(fēng)塵。果然黃沙侵體,鄉(xiāng)思磨心,邊疆之苦,實非虛言。他身前坐著父母親,身側(cè)一紅衣少女,稚弱清秀,料是其妹妹。屋子不大,后半部還另隔起兩個小房間,東西各一,左右相對,估摸著是卜中奇和林維揚各自睡覺的地方。
正自環(huán)顧,卜中奇轉(zhuǎn)身道:“過境有很多手續(xù)要辦,歲末年終我們這兒材料不齊,我到別的哨所去找找。你先在這坐著等一會兒,估計下午能替你辦好。”說著,轉(zhuǎn)身往門外走,臨出門時似見他朝林維揚望了望,周復(fù)心下一沉,不知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