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戰爭像永遠都不會停止一樣,一波接著一波,奔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在臨日城中,無歸是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個義莊,我和爺爺就住在那里,天天看著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哭,而我和爺爺沒掉過一次眼淚。我問他,為什么?他說,這個世界不需要。
爺爺只叫我琉璃,在他遇到我的時候就告訴我了。他說,你不是我的孫女,我沒辦法這樣叫你,我只叫你琉璃,如果你同意,就跟我走。我當時好小,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我決定跟他走,因為我知道只有他會帶我走。爺爺帶我來了臨日城,這是離太陽最近的城,但多年的張正讓血染紅了天,太陽在哪里誰都找不到了。爺爺依然叫我琉璃,我依然叫他爺爺。
當爺爺的義莊開張的時候來了好多人,他們有的走著,有的躺著。當那些活著的走了,就剩下死了的。我注視著他們,有的已經殘缺不全了。在我的注視下他們一個個站起來,就在我的面前,而他們明明都還躺在那里。
我叫住第一個從我面前過去的,我問他,你叫什么。他說,這不重要。然后他給我講自己的故事,講自己怎么死的。以后來這的每一個都給我講他們的過去,他們的死,然后離開。但他們從不告訴我他們叫什么,也從不叫我的名字。我曾經問過他們,你們要去哪?他們說,不知道,或許去來的地方。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爺爺,爺爺躺在藤椅上搖啊搖啊,就像大海中的孤舟一樣,搖啊搖啊。爺爺伸手摸摸我的頭說,琉璃,你知道嗎,臨日城以前很美很美,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大的太陽,但現在,戰爭和鮮血染紅了天,太陽再也看不見了。出來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就這樣。我繼續聽他們講故事,繼續看著他們進來出去,直到離的出現。
那是個壓抑的下午,離被抬了進來,今天只有他被抬了進來,他好小好小,就像許多年前的我一樣小。當人們出去之后,離站了起來,他走到門口看了看,又坐了回來,我問他,你怎么不走?他看著我,很奇怪的看著我,用看怪物的眼神。我不喜歡那眼光,但我知道跟他生氣也沒用,轉身要離開。姐姐,不要走。小男孩跳下來就向我跑,想要抱著我,但卻穿了過去。我們久久的看著對方,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是他穿過了我,還是我穿過了他。小男孩走到我的面前,低著頭,像做錯什么事似的,小聲對我說,我叫離,我想等哥哥來接我。我蹲下來,看著小男孩,他在哭,但眼淚卻落不到地上。離,你哥哥是誰,他……會來嗎?離抬頭看著我,非??隙ǖ恼f,會的,我哥哥一定會來的。
從那天起,我不再聽故事,天天陪離等他的哥哥。我們倆坐在無歸的大門里面,看著那些人進來,出去,出去……
這是晴朗的一天,雖然看不到太陽,但感覺的到,我站在院子里貪婪的吸著暖暖的紅色,用力的吸著,好像再過一秒它就會溜走。姐姐。離在屋里叫我,他總是這樣叫我,因為我沒告訴他我叫什么名字,但這次他看的不是我,是門口。我向大門看去,一個人站在那里。他有著天氣一樣晴朗的臉。他感受到了我的注視。姑娘,請問我弟弟的尸體在這嗎?我沒有回答,他好像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馬上又向我解釋,我弟弟叫離,是前兩天送來的。我沒有回答他什么,他也跟了過來,在離的尸體前停了下來。離的尸體還裹在草席里,所以看不到他的樣子,但我可以清楚的嗅到他的味道,是每具尸體都有的消失的味道。那人什么也沒說,扛起離的尸體離開了,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我聽到離的聲音,我說過,他會來接我的,我該走啦,再見。我沒有看到離和那些一樣走出去,他是消失了,真的消失了,也許他不該在這里呆這么長時間。
我又開始聽故事,上癮的聽故事,沒日沒夜的聽。直到第四天,離的哥哥又出現在無歸的大門口。
我和他回到家,爺爺還躺在藤椅上搖啊搖啊,但他一直張著眼,我知道他在等我回來。我們走到他的身邊,他好瘦好瘦,像尸體一樣,大睜的眼睛仿佛要把這個世界裝在里面。他沒有看我們,只是在和我身后的人說話,墨線,帶琉璃走,去她來的地方。他死了,但眼睛還是睜著,要把這世界看個夠。然后我看到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跟我說,琉璃,離開吧,去棲靈山找你的過去。他轉身,穿過墨線,離開了。到最后他也只叫我琉璃。
我和墨線一起給爺爺舉行了葬禮,臨日城最傳統的葬禮,用太陽的火燒掉一切。墨線問我為什么不哭,我告訴他,爺爺說過,這世界不需要。
火葬爺爺的第二天,我準備離開臨日城,去棲靈山。墨線問我,為什么不傷心?我看著他,久久的看著他,對他說,我來的時候就是一個人,只是回到從前而已,有什么好傷心的。在燃燒無歸的大火前,我對他抽動了一下嘴角,聽說那叫微笑,然后轉身離開。
當我走到臨日城城門下的時候聽到了馬蹄聲,是一種混在哭聲,戰爭聲中的屬于我的馬蹄聲。我聽了下來,但沒有回頭。馬蹄聲越來越近,直到它在我身下奔馳,我聽到墨線說,你不會是一個人,只要我還活著。
我們開始沒日沒夜的趕路,沒日沒夜的穿過那些靈魂,同時,他們也穿過我們。直到馬倒下了,然后又站起來奔向遠方。我們開始用腳走路,開始在晚上休息,開始坐在那里看那些靈魂走來走去。但我不再聽故事,因為我要去演自己的故事了。
當我們來到棲靈山的時候,我發現世人又上當了。這里除了荒草就是枯樹,不是什么樂土,而且山上一個靈魂也沒有,也沒有消失的味道。我和墨線一直往前走,在干涸的河邊坐著一個女人,一個干枯的女人。我們走到她的身邊,我問她,你是誰?她說,琉璃,你終于回來啦。
我不驚訝她知道我的名字,爺爺說過,這是我來的地方。我依然問自己的問題。她說,我是女媧,你的母親。然后她轉向我,用深陷在陰影里的眼睛看著我。然后他給我講她的故事,我造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但他們不甘心永遠留在這里,所以他們都離開了,他們開始殺戮,開始戰爭……你,琉璃,是我最后一個女兒,是用我的血造出來的。你的任務是結束這一切的殺戮,用更大的殺戮。女媧用枯樹似的說從頭上扯下一把“稻草”。在枯樹里稻草變成一把利劍。在我接過利劍的同時,我看到她松弛的嘴角扯動了一下,我想那是微笑。
我和墨線走到棲靈山下,看著來來去去的靈魂,我問他,墨線,你害怕嗎?墨線握著我的手說,不要怕,有你的地方就有我,你不會在是一個人了。然后我們微笑,在紅色的天空下互相微笑。
當我把利劍插入地下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女人,一個有著瀑布般長發的美麗女人,她說,孩子,去吧,不要怕,下一世你將不再只是琉璃。然后她消失了,然后我看到了太陽,橙黃色的太陽在山的那邊慢慢下沉,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