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門關(guān)
在玉珠兒她們躺下歇息的時候。在蓋碗村的墳場上,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太陽升起來。照在墳場上,玉珠兒的尸體和一只空背簍靜靜的躺在墳地里。早起下山販賣山貨的獵戶第一個看到這一幕。隨即到村里叫來眾人。
村民七嘴八舌的議論說是好蹊蹺,怎么獨獨只剩做娘的尸體,那小娃卻沒了蹤影。若說是被狼叼了去,斷不會只剩下大人的尸身完好無損。只有村里郎中娘子心里明白了個八九分。于是村里出幾個壯漢草草埋了尸身。又找識字的先生寫幾個字,勉強立一塊碑,算是了結(jié)了此事。
第二天一早,柳五兒,玉珠兒,小桃早早起身收拾停當,正要出發(fā),小川子突然跑來通報說先生有急診,一早出去了,臨走交代說請三位先行一步不必等他,等先生辦完正事直接去稽查司門口等幾位。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柳五兒忙叫住他,回頭對小桃說:“我們今兒早上吃的豆腐芹菜餡包子可還有剩的?”
小桃說:“有。”柳五兒就說:“你去拿幾個給小川子路上做點心吃。”又對小川子說:“知道了,我們自己去也使得。你去鬼門關(guān)也要自己小心。”正說著,小桃取了包子來,用塊布包著,遞給小川子。小川道聲謝一徑去了。
三鬼來到稽查司門口,那玉珠兒沒見過什么世面,又是第一次來這陰間的衙門,只覺得稽查司看著高門大屋,威嚴得很。再看門口站著這的兩個看門小鬼,卻是平常模樣,并不猙獰,也不兇惡,只是有些懶懶的。象是沒睡醒的樣子。
傳說中的那面大鼓倒是生生地立在那里,比想象中還要大。柳五兒和小桃卻不是第一次來這地方,因為剛上來的新鬼都是要到這地方來登記入籍的。因此,比起玉珠兒來,算是熟門熟路了。小桃便上前兩步和那兩個看門小鬼說話。
玉珠兒乘這工夫偷偷問柳五兒:“小桃姑娘是要擊鼓鳴冤嗎?”柳五兒便問:“玉珠兒姐姐可有冤要訴?”玉珠兒想一想說:“我是為我兒子自愿來的,并沒有什么冤屈。”柳五兒便笑一笑說:“那就是了。小桃是去投案,不必擊鼓。只有有了大冤屈的鬼才要擊鼓鳴冤。我們是來投案的,不必整那么大陣仗。只需告訴門鬼緣由,等判官大人升堂審理就是了。”
正說著,小桃跑過來說:“已經(jīng)和那兩個小鬼說了,只等他們通報進去,看判官老爺幾時升堂了。”柳五兒和玉珠兒眼看這其中一個門鬼進去了,于是三鬼一起候在門外的石獅旁邊。團團圍住那女鬼。
正等著,突然間,不知從哪里跑出個身著一襲紅衣的女鬼,直奔那面大鼓而去,到了鼓跟前,墊腳取下掛在一旁的鼓捶,掄起來就是一通猛擊。大門口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原來緊閉的大門立時洞開。呼拉拉跑出四,五個當差的小鬼。團團圍住那女鬼。
只見那女鬼自懷里掏出一張紙來呈給領(lǐng)頭的小鬼。那小鬼看一眼便收起來,和一幫小鬼領(lǐng)那女鬼先進去了。大門復(fù)又緊閉。又過一陣,聽得里面有了大動靜,隱隱地,又是幺喝又是鼓聲。再過一會兒,頭先進去通報的小鬼出來,招手示意她們過去。
柳五兒見差鬼來叫,便對小桃說:“你就不要進去了,白白多賠上一個,只在這里等消息就好。”小桃說:“生同生,死同死,小姐難道忘了?何必又說這樣的話?我都從陽間跟到了陰間,還怕這點牽連不成?”柳五兒嘆口氣,不再說話。
三鬼跟那門鬼進了稽查司的大門。穿過短短一截黑呼呼的通道。又過一處天井才到堂前。只見剛才擊鼓的那個女鬼跪在堂外,旁邊立了一個小鬼。三女鬼忍不住好奇,都猜她有什么冤屈要訴,又不約而同地細細打量了一下那女鬼。見她看上去年紀很輕,容貌嬌好,只是隱約有些風塵之色。那女鬼見三鬼齊刷刷打量自己,便把目光徑直迎上去,三女鬼倒不好意思起來,齊齊挪開視線。加快腳步跟那小鬼來到堂上。
上得堂來一看,只見眾小鬼在堂上左右排列,兩旁站立。靠門口左右架了兩面鼓,兩個身形彪悍的差鬼又擂一陣鼓,等三鬼站定,方停住,大堂上頓時安靜下來。三鬼往堂上一看,大堂上方歪坐著一位判官老爺,頭戴一頂軟翅烏紗,身披一件紅圓領(lǐng)長袍,柬一條犀角腰帶,看上去二十三,四歲的光景。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十分的俊俏,只是看上去神情落寞,手持一柄牙笏輕敲著桌案,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玉珠兒一見這位判官老爺?shù)哪樱拖耄骸斑€以為陰間的判官老爺多么的威風嚇人呢,原來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再看那老爺身后,左右各立一個差鬼,其中一個黑黑臉膛,憨憨的樣子,另一個瘦瘦高高,臉長長的。玉珠兒心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面,和平常人有什么兩樣?難為我以前竟把陰間想得陰森可怕。”
站在一旁的柳五兒一見這位判官老爺?shù)哪樱南耄骸霸趺矗炕樗镜呐泄倮蠣敁Q人了?原來那個胖圓臉,瞇縫眼的判官大人不見了。換成這位年輕的老爺了?”又暗暗皺一皺眉,心想:“倒是個俊俏郎君,只是看樣子這位大人今天心情不太好啊,別一會兒為難我們。”這樣想著暗自在心里念了一聲佛,求菩薩保佑。小桃見堂上的判官不是去年她和小姐入籍的時候見過的那個,竟換成了一位年輕英俊的后生,只覺得新奇有趣,不由得往堂上多看了幾眼。
領(lǐng)她們上堂的小鬼上前稟報,說是投案的三鬼來了。判官大人這才坐直了身子,抬眼打量堂下跪著的三個女鬼。說是打量,也不過是隨便掃了一眼。開口問話:“姓名?年齡?所犯何事?”玉珠兒第一次見這場面,有些發(fā)懵,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柳五兒見狀,便在她耳邊提醒她一句:“據(jù)實作答就好,不必慌張。”
玉珠兒這才穩(wěn)住神,小心作答:“罪民玉珠兒,今年21歲,三年前先夫過世,留下一個不滿周歲的幼子。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艱難度日。前日吾兒突發(fā)疾病,不得救治,為救吾兒,情急之下,擅闖陰司求醫(yī),得遇鬼醫(yī)顧五和柳五兒仗義相助。保住我兒性命。玉珠兒自知罪不可恕,甘愿受罰。我自己死不足惜。只求大人念在顧五先生和柳五兒姑娘一片好生之德和慈悲心腸,不要責罰他們。”言罷,磕頭不已。
那判官大人只顧低頭把玩手中的牙笏,也不知有沒有留神聽玉珠兒回話。只是在她說到“死不足惜”四個字的時候突然抬頭望一望她,笑了笑,待她說完,便問:“死不足惜?生亦何歡,死亦何憂。死,原本就不算懲罰,若論處罰,生不如死或許更為有效。自己罪責難逃還為兩個從犯開脫,膽子倒不小!我來問你,既是投案,那顧五怎么沒來?”
玉珠兒聽那判官大人的口氣甚是嚴厲,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扭頭向柳五兒求助,柳五兒見狀,連忙代她作答:“回大人,原本是要一起來的。臨時有急診,所以沒能及時投案。回頭辦完了事情,許就趕來了。”那判官大人一聽這話,就說:“只這一條,就可算作蔑視本司,理當重罰!堂堂的稽查司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柳五兒心想,壞了,仿佛得罪判官大人了。心里一急,話就沖口而出:“大人此言差矣,想那顧五,原本是不必理那人間的疾苦,只要做他的鬼醫(yī)就是。然他甘愿自己違禁,于陰陽界上救人性命,舍己救人,功德無量,罪卻有限,當?shù)闷痖愅鯛斔}‘鬼醫(yī)仁心’四個字。還有那玉珠兒,慈母救子,舍命求醫(yī),其情感天動地,雖于理不通,然有情可恕,這兩位,還望大人酌情處置。至于小女子,私自藏匿擅闖陰司者,雖及時投案,但確已觸犯陰律,理當受罰,更于大堂之上公然頂撞大人,實在罪無可恕,但憑大人發(fā)落,絕無怨尤。”
那判官聽她一席話,錯落鏗鏘,義正詞嚴,末了還反將自己一軍,不由得抬眼重新打量一下這個公堂之上大膽陳詞,侃侃而談的小女子。見她大約十八九歲光景,生得眉目如畫,清秀可人,頭戴金釵玉釧,身著杏紅綾羅,神態(tài)氣度與眾不同。不由得心里暗暗佩服,剛要開口說話,只聽門鬼來報,有鬼醫(yī)顧五前來投案。
那判官便命將顧五帶上來。顧五上得堂來,見柳五兒一行已一字排開,跪在當?shù)兀谑窍茸鱾€揖,也跪在一旁。大聲說道:“罪民顧五,私到鬼門關(guān)出診,觸犯陰律,現(xiàn)特來投案,聽憑大人處置。”判官大人便問:“既是有心投案,為何珊珊來遲?豈不知蔑視本堂罪加一等?”顧五便答:“原本是要和這三位一起來的,偏偏前街肉鋪的曹大突染惡疾,央求鄰居一早來拍門求救,只得先去查看,故遲了來投案,并非有意冒犯大人。還望大人海涵。”
那大人聽了這話,也不再問,眼睛盯著面前的臺案,不知在想些什么,堂上安安靜靜,一屋子的人都等著這個心意難測的判官大人說話。良久,才聽那位大人說:“按照你們幾個的回話,分明是說擅闖陰司,私出陽診,私藏游魂都不算是罪過,非但不是罪過,反而是大大的公德,看來這案子我也不必斷了,直接發(fā)到賞善司去豈不皆大歡喜?”
跪在下面的幾鬼聽他的語氣不象真的褒獎,又不象真生氣的樣子,一時猜不透他的意圖,只好都不作聲。那大人便又抓起那柄牙笏,仔仔細細研究起來,眾人不敢催他,只得又等,又過半盞茶工夫,那位大人方抬頭,象是剛剛想起還有這個案子要審,掃一掃堂下,一眼瞥見一直跪在一旁的小桃,于是又問:“你叫什么,跟來投案,所為何事?”
小桃見判官大人問到自己,連忙回答:”我叫小桃,是柳五兒姑娘的使女,我也不知自己犯了何罪,大人判我家小姐什么罪,就請也捎帶判個一模一樣的罪給小桃吧,反正我和小姐是橫豎要在一塊的。小桃求大人成全,給大人磕頭了。”說完,果真磕了幾個響頭。柳五兒聽小桃這樣說,覺得很是不妥,想阻攔卻來不及了。只得暗自嘆氣。
果然,判官大人聽她這樣回話,不覺皺了皺眉,雖沒有發(fā)作,卻面露不悅之色,自言自語道:“荒唐,荒唐。盡是些荒唐事。”說罷,回過頭和身后的那個長臉的差鬼耳語幾句,那差鬼便走到堂下,宣布:”大人說了,此案案情不明,押后再審,所涉案犯押稽查司大牢候?qū)彛瑴室悦课蝗畠杉y銀自保。”顧五和柳五兒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小民請求自保。”
那判官大人便擺一擺手,示意退下。于是幾鬼磕頭退出來,隨剛才那個長臉差鬼到旁邊的一間稽押房辦理自保手續(xù)。出門口的時候,見那紅衣女鬼仍跪在原處,幾個女鬼用眼角偷瞟她一下,隨即擦身而過。唯有顧五突然停下腳步,對那女鬼說:”這位姑娘象是有暗疾,若是哪日方便,請到后街顧醫(yī)館找在下,或許可以幫姑娘解除痛楚。”那女鬼聽顧五這話,有些詫異,也不作聲,只抬頭看了看他,復(fù)又把頭低下。柳五兒一行聽到,心下暗暗稱奇,卻也不便問。
這所謂稽押房辦理自保手續(xù),其實也就是交錢。柳五兒和顧五因身上所帶銀票不夠,只得差小桃回去取一趟,耽擱不少工夫。顧五便拿出些碎銀子打點一下幾個辦事的差鬼,又撿些清涼油,頭痛散之類的贈給幾個差鬼。差鬼大悅,顧五趁便和他們聊天。問道:“這位判官大人看著面生得很,卻不知什么來歷。”
其中一個豁牙的差鬼便說:“先生有所不知,我們這位判官大人,姓崔,單名一個燦字,原籍山東荷澤,明萬歷二十六年戊戌科狀元。為奸臣所害含恨而終。到森羅殿報到,閻王爺愛惜其才華,又恰逢前任判官老爺任滿,故賞了這個差事。才剛到任不足兩個月。心腸極好,只是面上有些冷,我們初時也不敢多言,只是看他行事斷案十分公道,也不迂腐,亦很體恤下情,這才真心擁戴。”
顧五聽那差鬼這樣說,便點頭道:”原來是狀元郎,果然神情氣度不同凡響。只是有些憂傷郁結(jié)之氣。我在陽世之時也聽說過他的文名,仰慕得很。想不到在陰間得見。真是世事難料。”
因問:”象我們這案子,說是擇日再審,但不知幾時有得重審?”旁邊一個黃毛差鬼便說:”幾時重審?先生很希望重審嗎?一日不重審,你便過一日逍遙日子,一月不重審,你便過一月逍遙日子,若是永不再重審,先生豈不是長久逍遙了?若我是先生你,我便不問,只是回去安心度日就是。”
顧五聽他這話,似乎大有深意,便向那個黃毛差鬼行個禮,說:“哎呀,這位差鬼哥哥的話,我真是沒聽明白,還請這位哥哥費心指點一二。”那差鬼道:”先生言重了,其實我們也只是當差,并不是大人肚里的蟲子,哪里知道他幾時想要再重審,如何處置呢?只不過看他平素斷案,胡亂猜測罷了,當不得真。”顧五見他不肯再說,只得罷了。停一停,又問“頭先跪在大堂外的那位姑娘所為何事?”
差鬼便說:”先生休提,那位姐姐也不知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居然來告現(xiàn)任罰惡司的判官老爺。你說這案子叫我家老爺怎么審?我們總不能抄家伙去罰惡司拿了人家老爺來吧?可這只有原告沒有被告到場,案子如何審理?即便是拿了被告來,又哪來判官大人審理判官大人的道理?只好讓她先跪在那里,看我們老爺如何處置了。如今我看也只得兩條路可走。一是駁回她的訴狀,不予審理。二是直接呈上森羅殿讓閻羅王親自審理。別無他途。”
柳五兒靜靜在一旁留神聽他們說話,心下暗自尋思:“如此說來,頭先那位判官大人所說的荒唐倒并非專指我們這檔子事,原來還有更棘手的案子。比較而言,我們這單案情明了,只不過是如何酌情處理的問題。倒要好辦得多。今日堂上雖沒有審理出個結(jié)果,但是亦沒怎么難為我等。如果判官大人真心怪罪,只怕拔出蘿卜帶出泥,還要牽連鬼門關(guān)那幾個辦事的門鬼。照現(xiàn)在這情形,顯然是不打算追究,放過了他們。至于我們幾個似乎也不是真心責怪,不然也不會交幾個錢便放還回家。”
想到這里,心下稍稍放寬,攜了玉珠兒候在一旁,只等小桃拿錢過來。近中午時分,小桃取了銀票趕到,顧五,柳五兒一行這才辦理完手續(xù)從稽查司出來。一出門口,便見小川子候在那里,見他們一行出來,急忙迎上前。顧五便問:“事情可辦妥了?”
顧五,柳五兒,玉珠兒他們幾個見他東拉西扯,自吹自擂,知道小川子是小孩脾氣,只是笑笑,并不當真和他生氣。唯獨小桃見他不說正經(jīng)事,只一味在師傅面前撒嬌耍嘴皮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又聽他提到自己,實在是忍無可忍,搶白道:“小川哥哥今天去辦了天大的差事,了不起!小桃佩服得五體投地。小明子的事情小川哥哥也不必說了。等你夸完自己,再問完前街后街各位街坊鄰居,陰間人世各位叔伯兄弟之后,若還想得起來正事,再回你家先生不遲。我們很愿意等呢!”
柳五兒急忙低聲喝止小桃:“小桃,休得無禮!”小桃撅著嘴不作聲了。小川子見小桃急了,真是開心得很,他自己也不著急,也不氣惱,嘻嘻笑著說:“哦,對了,師傅,柳姐姐家的豆腐干芹菜餡兒包子好吃得很呢。比我們自家的……”“還說!”顧五打斷他,對柳五兒等幾個說:“我這個劣徒平日被我嬌縱慣了。讓你們見笑了。”柳五兒連忙說:“哪里哪里,先生客氣了。小川子心性單純,天真爛漫,我們都知道他是說笑來的,哪里會見怪。”顧五于是對小川子說:“快說正事,只顧淘氣,想把玉珠兒姐姐急死嗎?”
小川子聽師傅這樣說,方斂了笑容,正經(jīng)回話:“回師傅,酒鬼哥哥和癆病鬼哥哥說了,那催命鬼哥哥特地把小明子送到江西省南安府南安縣的一戶陸姓人家,家里兩代都是秀才出身,又是殷實人家,平日里行善積德,聲名很好。獨缺一男丁延續(xù)香火。催命鬼哥哥親眼見他家門人把小明子抱進門,之后不久就見秀才娘子上街買了好些個小孩的衣物玩具什么的。他家老爺子還發(fā)了帖子要大肆請客,總之是很稀罕這個天賜的男童。催命鬼哥哥還說,小明子送到那樣的人家,吃穿不愁,還有書讀,保不定日后中了進士,狀元什么的,大大地光宗耀祖。請師傅和玉珠兒姐姐放心。”
顧五和柳五兒聽了都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只有玉珠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垂淚。顧五便說:“不如就在這里散了,各自回家。折騰大半天,大家都該乏了。稽查司的事,急也急不來,我再找在司里做事,相熟的朋友去打探打探消息,回頭再議對策。”柳五兒便說:“先生所言極是。那就有勞先生了。先生請先回吧。我和玉珠兒姐姐還有別的地方要去一去。在此別過了。”于是顧五和小川子告辭先去了。小桃便問:”小姐,我們不回家嗎?這是要去哪里?”
柳五兒對小桃和玉珠兒說:“既是出來了,不如索性多走幾步,到前面街上,替玉珠兒姐姐買兩身換洗的衣服。”玉珠兒為小明子的事情,又是欣慰又是傷感,正自垂淚,聽了柳五兒的話,勉強振作一下,連聲說:“不用了。不用了。讓柳姑娘如此操心,又如此破費,實在是過意不去。”
柳五兒說:“玉珠兒姐姐不要客氣,也不必不好意思。你孤苦零汀上來,連個燒紙錢的也未必有。即便是在陰間,一應(yīng)的吃穿用度也都是要花費的。我雖然也是個苦命的,但好歹不必為一個’錢’字如此發(fā)愁。你也不要再推辭。只管跟我來就是了。”
小桃也在一旁說:“就是,就是,我們在這大門口站了好一陣子了,終究不大好,還是聽小姐的,先離了這里再說。”玉珠兒只得隨她們離了稽查司,過一條窄巷,來到大街上。此時正是陰間的正午時分,街上來往的鬼鬼并不多。大都回家吃飯午休去了。柳五兒便說,先找一家面館吃碗面,權(quán)作午餐。
于是先進了一家門臉甚大的面館。說是吃碗面,在玉珠兒看來也著實講究得很。先是上到二樓,挑一間雅致的單間坐下,立刻就有堂倌用小銅盆盛了凈水端上來讓洗手,又遞雪白的毛巾把兒擦手,再上茶,跑堂的特別強調(diào)是新到的特級龍井。
隔半盞茶工夫,面端上來。整齊地碼在碗里,顏色雪白,細得象頭發(fā)絲,高湯浸著,小桃便告訴玉珠兒說這是上好的銀絲面,每碗面各配六款精致的小菜,玉珠兒也認不全都有些什么,總之是紅紅綠綠,有葷有素,十分好看。一時吃完面,又端上來切好的密瓜,重新沏了茶倒上。用過水果,再喝口茶,柳五兒便命小桃結(jié)帳,一行出來。
小桃?guī)罚苯尤チ讼嗍斓某梢碌辍5昝娌恍。T楣上高懸一塊黑漆底,描金字的招牌——元聚福。店主是個和氣干練的精瘦男鬼,三十來歲,安徽口音,和柳五兒主仆十分熟絡(luò),一見她們,便熱情地打招呼,命徒弟倒茶,又差徒弟進去請師母出來招呼女客。
不一會兒,老板娘出來,是個胖胖的大高個,胖圓臉上涂著大紅胭脂,穿著新款的艷色衣裳。上來就拉住柳五兒的手往里屋走,一面走,一面說:“柳姑娘好久沒來我這里了。倒是小桃姑娘見得多些。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肯大架光臨?”
柳五兒淡淡一笑,指一指玉珠兒說:“這位是我的好姐妹,剛剛上來,衣服鞋襪都還未來得及置辦,請老板娘費心給打點一下吧。”那老板娘便仔細打量一下玉珠兒,說:“是姑娘的親戚嗎?這樣年輕端正的小媳婦,就這樣孤零零地上來了?不用問也知是個命苦的啊。”
小桃嘴快,接著話頭就說:“這位玉姐姐也和老板娘一樣,獨留個兒子在陽世呢。”那老板娘聽了吃一驚,自然追問緣由。柳五兒便將玉珠兒的身世又說一遍。老板娘聽了直抹眼淚,說:“果然是個命苦的,和我一樣。來我這里的客人都說我上來這里,相公,徒弟,一應(yīng)俱全,是個有福之鬼。誰知道我心里的苦?”說完,一面請柳五兒等用茶,打發(fā)徒弟去拿衣樣,一面又感嘆一遍自己的身世。
原來這上來陰間的多為鰥寡孤獨,病痛殘疾,鮮有夫妻一起,連徒弟也是現(xiàn)成的。哪知這家鋪子前世是安徽省城一家有名的成衣店,老板姓元,生意做得極好。遠近聞名。老板收了兩個徒弟,大徒弟聰明能干,學(xué)東西極快,師傅師母喜歡得不得了。二徒弟老實憨厚,十分的踏實可靠。也深得師傅師母的疼愛。夫妻二人還有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叫元寶,寶貝一樣地養(yǎng)著。
本是極美滿的一家。怎奈后來大徒弟染上賭癮,欠了好些錢,偷偷拿柜上的錢去抵債,一來二去窟窿大了,師傅起了疑心,大徒弟怕師傅察覺,無法交代,竟然在飯里下藥,毒死了師傅師母和師弟,只有元寶那日碰巧去了外婆家玩,逃過一劫。
此案當時也算當?shù)氐囊粯洞蟀浮V皇谴笸降芤恢碧幽湓谕猓形醋侥脷w案,至今已三年有余。元寶由元家的族人收養(yǎng)。雖然是有吃有穿,怎比得自家父母那樣貼心,隨便。因此老板娘每每說起來就淚眼汪汪的。元老板夫婦和二徒弟上得來陰間,閻王爺念其苦情,特準在鬼街開鋪,繼續(xù)做生意,只等大徒弟捉拿歸案送上來之后,了結(jié)塵前世的孽緣,重新投胎做人。
那老板娘一面說著自己的身世,一面手腳不停地拿各款衣服來讓玉珠兒試穿,問她喜歡哪件,又估摸著玉珠兒雙足的尺寸,吩咐徒弟到隔壁鞋店,襪店取了鞋襪來讓她一一試過。說是不用她們幾個再費力氣到處走,看好了,一并拿了去,回頭她再和其他店的算帳就是。玉珠兒自己哪有什么主意,只說樣樣都好,又怕柳五兒太破費了。老板娘見她拘束,害羞,便說:“如此,我就斗膽替你作主了。”因選了兩套顏色素凈的衣裳,裙子,一應(yīng)的內(nèi)衣,褲子,鞋襪。親自包好。
柳五兒便說:“回頭讓小桃跑一趟,順便把這個月的帳一并結(jié)了。”老板娘說:“哪里敢勞動小桃姑娘,回頭讓我徒弟去一趟就是了。”又說一會話,柳五兒一行謝過老板娘,正要告辭出來,只見一個小姑娘掀簾子進來,手上挽一個食盒子,嘴上說:“老板娘,你要的孟婆湯送來了。”
眾鬼抬眼看那小姑娘,十四五歲的年紀,和小桃差不多一般大,臉蛋圓圓,眼睛也是圓圓的。老板娘見了,忙招呼說:“小惠,今兒仿佛來得早些,不過正好,我現(xiàn)在胸口痛得不得了。你先讓我喝上一口。”說完,順手把堆放在旁邊案幾上的衣服拿開。
小惠便把食盒放在上面,掀來蓋子,取出一只備好的空碗,又拎出一只白瓷的茶壺,倒出半碗淡黃色的湯水,含笑遞給老板娘。一面說:“今天店里忙得很,一上午來了好幾撥拿公文領(lǐng)藥的。才剛有點空閑,我家婆婆就讓我先把老板娘的藥湯送過來,怕回頭又來一撥,走不開,遲了送過來。誤了老板娘的事。”
老板娘聽了點點頭,說:“多謝你家婆婆,這樣想著我。”說完端起碗來,剛要送到嘴邊,又想起什么來,放下碗,朝柳五兒等幾個笑笑,說:”柳姑娘,你們莫笑話我,我是自從遭逢大難,上來這里,日思夜想我那苦命的兒,因此上落下個心口痛的毛病。每天須得喝上一碗孟婆婆家的藥湯才可混過去。”
柳五兒等原本要告辭出來,聽她這樣說,倒不好抬腿就走,一時站在那里,柳五兒遂好言安慰道:“怎么會。可憐天下父母心,娘親放心不下雛兒是很自然的事情。老板娘只管喝藥,不必理會我們幾個。”老板娘這才復(fù)又端起那碗藥湯,一口氣灌下去。然后閉上眼,一只手捂住胸口,身子歪靠在靠墻的條桌邊上,小桃小惠連忙過去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過一會兒,老板娘睜開眼睛,看看周圍幾位,說:“沒事了,孟婆婆的獨門藥湯,就是管用。”柳五兒等便長出一口氣。玉珠兒在一旁呆呆看著,心想:”這個老板娘,和我算是同病相憐了。看她穿得極光鮮,又是人高馬大,風風火火的樣子,沒想到天天靠藥湯撐著捱日子。只是奇怪這孟婆湯我在陽世的時候聽老人們講可不是這個用場。”一面心里納悶,一面眼珠也不錯地望著那只盛過孟婆湯的空碗,仿佛那里面有答案似的。
小桃是小孩心性,想起小川說的今天有天下第一武士過關(guān),心里好奇,便偷偷拉一拉小惠的衣袖,小聲問:“小惠姐姐,今天你們店里可有天下第一武士去領(lǐng)藥?”小惠答:”消息好靈通!我才剛出門的時候見幾個差鬼領(lǐng)一個黑塔似的新鬼進去,那新鬼衣服前襟上一片血跡,想來是死于非命,又聽差鬼說他是什么天下第一,也沒聽得太真切,就趕著過這邊來了,想是你說的這個了。”
玉珠兒在一旁聽了,心里越發(fā)奇怪。真想問問柳五兒這孟婆湯倒底是怎么回事。正在這時,小惠對老板娘說:“還剩半碗藥湯,老板娘想著晚上臨睡前熱一熱喝了。小惠先回去了。出來久了,婆婆會罵的。”老板娘就讓她把頭一天放在這里的茶壺拿回去,又謝了一回。小惠方才去了。
柳五兒一行也告辭出來。不再走路,雇了輛車,直接回家。因一早出去,在稽查司跪了一上午,又忙了大半下午,小桃和玉珠兒還好些,柳五兒著實撐不住了,回家就倒下睡了。小桃和玉珠兒一起弄好晚飯,叫她起來,請了幾遍,只起來喝了口湯,又躺下睡了。小桃和玉珠兒只得自行吃過飯,早早鎖了門。準備早些歇下。
剛鎖了門,就聽有人叩門。開門一看,是元聚福的二徒弟,小桃方想起小姐說的今天結(jié)帳的事,于是對那徒弟說:“你等著,我這就去取。”誰知那徒弟搖搖頭,指一指外面,說:“姑娘且慢,我家?guī)熌竵砹耍谕饷孳嚿虾蛑亍!?/p>
小桃聽了,急忙跑到門外一看,果然有一駕單乘的馬車,近前一看,車上坐的正是元聚福的老板娘。小桃忙跑上前陪笑說:“果真是老板娘來了。怎么這個時候出門,快請進來喝茶。”玉珠兒跟在小桃身后,也幫忙往里讓。老板娘便說:”我有個姐妹住在后街街尾,我去看看她,順路過來瞧瞧。你家小姐可在家?”小桃答:“小姐今兒個乏了,早早歇下了。老板娘既是特意過來,我進去請小姐起來就是。”
老板娘連忙擺手:“千萬不要。怕的就是驚動你家小姐。我不為尋你家小姐,倒是為她……。”說著指一指小桃身后的玉珠兒,轉(zhuǎn)身從身后拎出一個大大的包袱。一面遞給小桃,一面說:“這里面都是我平日不怎么穿的衣裳。不過上過一兩回身,我也不愛穿,白放著可惜了。所以自作主張拿過來。你們要是嫌棄,我就原樣拿回去。”小桃和玉珠兒聽她這樣說,倒真是不好客氣了,玉珠兒忙說:“哪里敢嫌棄,只有感激不盡。”小桃也說:“老板娘既如此說,我先代玉珠兒姐姐收下了。多謝這樣帖心想著。”
老板娘聽她兩個如此說,便笑著說:“那就好。我也知道你們不缺這些,只是今天在店里看玉姐兒那身量,你家小姐的衣裳她穿著實在不合身,還是我這身形和她差不多,略改改就能穿。強過樣樣買新的,花費大不說,穿的那個自己也不自在啊。這些你們只管拿去,用得上固然好,若是用不上,扔了就是。”小桃和玉珠兒連忙說:“老板娘太客氣,怎么會用不上,真真的雪中送炭,多謝了。快請進來喝杯茶。”又和那徒弟說,讓他等等,這就去拿銀票結(jié)帳。
老板娘忙攔住小桃說是趕著去會姐妹,不下車了,帳下回再結(jié),不急這一時。又讓小桃代問柳姑娘好。小桃便說:“若是就這樣讓老板娘去了,明天小姐知道了,一定會罵小桃不懂事的。”老板娘聽了,便逗小桃:“你真要謝我,不如給我做干女兒。正正經(jīng)經(jīng)倒杯茶我喝。我還受用些。”說完大笑,徑直駕車而去。小桃,玉珠兒兩個目送她走遠了。方返身鎖了大門,回屋。先到柳五兒房里查看一遍,見柳五兒睡得很沉,遂掩了房門躡手躡腳出來。
小桃便說:“原本困得很,老板娘這一打岔,倒又精神了。玉珠兒姐姐不如到我屋里和我就個伴,我們說會兒話再睡。”玉珠兒自然說好。于是進到小桃屋里,兩個先打開那個包袱來看,全是八九成新的衣裳。小桃便撿一件出來讓玉珠兒試試,玉珠兒穿上身,果然只是略略大些,竟比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合適。小桃點點頭說:“很好,只改改腰身就可穿得了。老板娘還真是好心腸。”玉珠兒說:”不單老板娘好心腸,柳姑娘和小桃妹妹還有顧先生也都是好心腸呢。”小桃說:“這包袱先別收起來,等明天回過小姐,再收拾不遲。”
兩個又說一會兒話,方并排躺到床上。朦朧睡去。玉珠兒只覺自己恍恍惚惚出了屋,直飄出去,到了南安縣陸宅,拼命敲門要進去看兒子。敲了好久,終于有人出來開了門卻一言不發(fā),死命把她往外推。玉珠兒拼命掙扎,急出一腦門的汗。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然一下醒了,原來是做夢,身邊小桃正用力推她,口中說:“姐姐快醒醒,外面好象有誰在敲門呢。”玉珠兒趕忙坐起來,留神一聽,果然有敲門聲。小桃便說:“姐姐陪我一起去看看吧,幾更了?這時候來敲門,倒底是哪個討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