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行車
- 香格里拉118號
- 常君
- 10628字
- 2021-11-29 21:47:25
“吱扭”一聲,客車車門剛被打開,早已等在車門口的女人便跟頭把式地跳了下去。
男人背后背著碩大的帆布包,從車門處擠下來時,見女人撒開兩條腿,小跑著直奔售票處而去,圓鼓鼓的雙肩包在后面左一下右一下撞著女人的后背。售票處門前的臺階有那么七八級,女人往上上時也沒見她減慢速度,幾乎是一步兩級臺階。忽然女人腳下一崴,男人的心跟著一緊。女人的身子向前撲了一下,隨后用手支住了上面的臺階。很快,女人瘦小的身影一陣風似的消失在售票處門口。
在老家時,女人是出了名的慢性子,不光走路慢,干活慢,連吃飯也慢。男人和女人一起下地,走一段路男人就要停下來等女人一會兒;同樣一人一條壟鏟地,男人都到地中央了,回頭望見女人剛鏟了個地頭兒;吃飯時同樣一起上桌,男人一盅老白干加上一碗飯都已經下肚了,女人碗里剛削了個尖兒??墒亲詮牡搅算~城后,女人突然間變了。從他們租的地方到勞務市場有七八站地,常常是女人甩開大步走在前面,男人緊趕慢趕跟在后面,女人成了飛毛腿;干活時更是沒比的,男人半面墻沒刷完,女人那邊一面墻的乳膠漆已經完畢;吃飯更是三分鐘兩分鐘搞定,男人感覺女人嘴里的東西根本就沒經過咀嚼,而是直接倒進肚子里去的。還有更為嚴重的是在馬路市場搶活兒,男人不知該怎樣形容女人搶活兒時的情景,不管女人站在什么方位,只要找活兒的目標一出現,眨眼間女人就竄到了找活兒人的跟前。男人同樣不知該怎么形容女人說話的語速,反正以說話快而著稱的河南女人都插不進話,直沖女人翻白眼。女人對以不同交通工具來找活兒的人不同對待,假如是走著來的,女人便會親熱地拉住對方的胳膊,不管同性或者異性,嘴里親昵地稱呼著,把對方拉到旁邊;假如是開車來的,這樣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比較大的車,扭頭沖男人喊一嗓子,與此同時手里的工具就被扔上了車廂,頃刻間人也居高臨下站在了車廂內;遇到開小車來的就更好辦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拉開車門鉆進去再說,動作之神速把一幫等活兒的家伙看得一愣一愣的。銅城把女人整個改變了。
男人走進售票處時,見售票窗口前聚集了一群人,女人手里舉著錢和身份證,站在一群人身后,跳著腳向上躥著。老家的這個火車站屬于三級車站,人們還沒具備排隊買票的素質。男人把手里的塑料酒桶靠在售票室的圓柱子旁,然后把肩頭上的帆布包也卸了下來,堆在了一處。男人一邊喘息著,一邊仰頭在電子列車時刻表上尋找著他們所要乘坐的車次,紅色的字幕,排在第一行上,十八點二十開。男人又急忙把目光投向上方的大鐘,時針已快指向“6”了?;乩霞疫@幾天他們幾乎一刻也沒閑著,天剛蒙蒙亮,他們就奔向自家的田地,揮舞著鐮刀收獲著一年的希望。爹媽的身子骨越來越不趕從前了,他們要在有限的這幾天里把該收的都收回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再回來恐怕就得明年了。過年他們不打算回來,一個原因是因為車票難買,第一年春節他們從黃牛黨手里買了兩張車票,多花了100塊錢,至今想起來還肉疼;另一個原因是春節前是他們最忙碌的時候。在那個離家兩千多里的城市,年味兒不是從人們購買穿的用的體現出來的,而是從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他們用不著像往常一樣縮著手站在馬路邊等活兒了,他們成了供不應求的香餑餑。刮大白、擦玻璃、收拾室內衛生,干不完的活兒在等著他們,尤其是臘月二十八九那兩天,他們忙得簡直連飯都吃不上,恨不得太陽永遠高掛不落,自己變成長著千只手的觀音才好呢。
唉,都是想和爹媽還有兩個孩子多待一會兒,從家里出來晚了,男人重新把目光投向女人那邊。
女人的個子剛一米五冒點頭兒,在前面那些人墻的襯托下,愈發顯得矮。女人退了下來,把背在后面的雙肩包移到了胸前,然后俯下腦袋,鉚足了勁兒向人群里扎去。眨眼間,男人便看不見女人的身影了。
按理說,擠票應該是男人分內的事,一個大老爺們讓自己老婆去擠票總有點說不過去,可自從去了城里,擠火車票、擠公交車搶座兒、街頭勞務市場搶活兒,這樣的事都成了女人的事了。男人搞不懂,女人瘦瘦的身體內究竟聚集了怎樣強大的能量,在老家地里干農活時,也沒見女人怎么能干,出來了怎么就爆發了?
女人從人們的胳肢窩下擠了出來,梳在腦后的馬尾歪到了一邊,嘴里叼著車票,一邊向這邊奔過來,一邊往雙肩包內塞著剩下的零錢,一不留神與一個矮胖子撞在了一起。
矮胖子吼道:“奔喪吶!”
女人毫不示弱,回敬了一句:“你才奔喪呢!”
女人臉色漲紅著回到圓柱子旁,哈腰拎起地上的塑料酒桶,對男人說了一聲:“走!”
男人抓住帆布包的袋子,一邊往背上背,一邊問:“有座兒吧?”
女人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邊說:“你也不看看多暫了,還有座兒!”
男人忙跟了上去,“不是還有一趟下半夜的火車嗎?”
“我還不知道有一趟下半夜的火車?”女人炮彈一般扔出來一句。
男人不吭聲了。男人明白女人的意思,坐下半夜那趟火車明天下午才能到他們打工的銅城,而這趟火車屬于那種夕發朝至的,早晨六點就可以到達。這樣他們明天就能站在馬路市場上等活兒,一點也不耽誤事兒。可是十二個小時的車程,有座兒的都受不了,更何況沒座兒的了呢。第一次去銅城時,他們買到了座號,十二個小時下來,兩條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站十二個小時會咋樣?
“麻溜兒的!”女人扭頭喊道。
男人快走幾步,向女人追去。
木質的天橋出口處,呼啦啦涌出肩扛手提的一群人。女人是第一個出來的,過了好一會兒,男人背著帆布包才露頭兒。
男人站在站臺上,東張西望地在人群中踅摸著,發現女人正步履鏗鏘地一直向南走去。男人知道,他們即將乘的這趟列車是長途車,前面幾節都是臥鋪車廂,硬座車廂都在后面。男人緊走幾步,向那個身影追去。
肩上的帆布包有些硌得慌,男人移動了一下位置,里面多半袋子是自家產的各種小雜糧和土特產。第一年回老家過春節,吃完十五的元宵回去時,也像這次一樣大包小裹的,一包包一袋袋,都是有主兒的。這包大豆給在一起等活兒的浙江老丁,那袋綠豆送給河南那小兩口,那二斤核桃是送給房東的,那一桶酒,是當地特產,純糧釀的,給大老齊的,那家伙好這口兒?;厝ピ隈R路邊一露頭,大家伙就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啥時候回來的,女人便把帶回來的東西分給大家。男人們聚在一起抽著煙,詢問著地里的收成;女人們拿著東西,嘴里一個勁地說著謝了,詢問著家里老人孩子的情況。大老齊當胸給了男人一拳,說:“大老遠的,拎這個干啥?”嘴上說著,手上卻擰開蓋子吱嘍來了一口,咂摸著說:“嗯,好酒。純糧釀的,一喝就喝出來了?!睅撂禺a的事是相互的,我回老家帶,你回老家也帶,那一年,他們把天南地北彼此老家的土特產都吃了個遍。
可是從第二年開始,情形就發生了變化。他們帶回去的土特產沒人要了,給人家都說家里有,你們自己留著吧,而大家伙兒從老家帶回來的也不再送給他們了。男人找來找去找到了原因,都是因為女人搶活兒搶的。男人把找到的根源跟女人說了,女人沖男人一瞪眼睛,不搶喝西北風去???隨后女人就竹筒倒豆子似的給男人倒了一遍房租水電吃喝拉撒一系列的開銷,最后,女人的總結是:謙讓在這城里你就得餓死!誰有能耐誰搶,又沒人攔著他們!
男人不知道女人帶回去這半袋子土特產有何用,還有這桶十斤裝的酒。昨天晚上女人往袋子里裝時,男人曾問了一句,女人的手停頓了一下,直通通地扔過來一句“自己吃”!倘若這時候再問,定是自討沒趣。如今男人越來越摸不透女人的脾氣了,在老家時溫柔得跟水似的,到了城里這兩年變了,稍有不順就噌噌直冒火星子。
女人在站臺遮雨棚的邊緣處站住了,把手里的塑料桶放在了地上,回頭向站臺上望了望,把背在后面的雙肩包移到了胸前,對走過來的男人說:“把包給我?!闭f著轉身去解男人后背上的帆布包。
男人扭頭沖女人說:“我背著吧,挺沉的?!?
“讓你給我你就給我,廢什么話!”女人用力拽了一下帆布包的帶子。
男人順從地把帆布包從背上卸下來,給女人背上。
兩根手指寬的帶子深深地勒進女人的肩膀內,碩大的帆布包把女人襯得愈發小了。男人有些不忍心,在后面托著帆布包的底部,以減輕女人背上的重量。
女人抻著脖子,向著列車駛來的方向眺望著。
站臺上傳來了一陣刺耳的鈴聲,女人像聽到命令一般抓緊了帆布包的帶子。
列車沖出濃重的暮色,攜帶著一股颶風從遠處呼嘯著駛進站來。
女人甩開男人,向逐漸減速下來的火車奔去。男人急忙哈腰去拎地上的塑料桶,待男人直起腰,已尋不見女人的身影了。男人有些慌了,透過那些急促奔走的身影尋找著女人,猛然在人群的腦袋上方看見了那個黑色的帆布包,男人急忙奔了過去。
女人站在車廂門口左側的地方,踮著腳仰著頭,透過一個個走下來的旅客,向里面望去。當確定沒有旅客下車后,女人猛地伸出右腳,與此同時右手抓住了車門把手,黑色的帆布包像一座小山似的杵在了車門處。身后的人想超過女人上車,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從女人的頭頂上方飛過去。
男人緊盯著那個黑色的帆布包,看見它的高度在一點一點艱難地逐漸上升,終于登上了制高點。男人在下面松了一口氣。
男人登上火車,剛站穩當,就聽身后咣當一聲,車門關上了。男人正不知往哪邊走,猛然聽見女人在急吼吼地喊著自己的名字。自從到了城里后,女人的嗓門兒大得出奇,隔多老遠就能聽著。男人看見女人在右邊車廂的洗臉池那里向自己招著手,便向右拐去。
黑色的帆布包安安穩穩地堆在洗臉池前面。女人接過男人手里的塑料桶,放在了靠里面的地方,然后拍拍帆布包,喜滋滋地對男人說:“這不是座兒嗎?還是個軟座兒呢。”說著坐在帆布包上,還翹起兩只腳,屁股故意向下墩了墩,樣子有些像占了便宜的孩子。
男人不由得笑了。
女人站起身,一抬屁股坐在了洗臉池邊上,對男人說:“我坐在這兒,那是你的座兒?!?
正說著,一個身穿鐵路制服的列車員從旁邊經過,見狀對女人說:“洗臉池不能坐人,趕緊下來。”
女人乜斜了列車員一眼,扭身從洗臉池邊上下來,坐在了帆布包上。
男人站在廁所門一側,放眼望去,車廂內座無虛席,連過道上都站著人,亂糟糟的,像一鍋粥。
售貨員推著售貨車從前一節車廂過來,嘴里吆喝著礦泉水方便面火腿腸之類的各種食品,另外還有盒飯,十五塊錢一份。女人從不在火車上買東西,她說那哪是賣東西,簡直就是砸人!雙肩包里有臨走時媽給煮的雞蛋,還在里面裝了半兜鄰居二嫂送的蘋果,足夠他們兩個堅持到站了。至于喝的嘛,茶爐里有的是免費的開水,還用得著花錢買?
臨走前,媽又是割肉又是燉雞,做了好幾個菜,一個勁兒地讓兩個人吃。男人吃得肚圓,這個時候男人一點也沒餓,倒是有些渴了。
女人像懂得男人心思似的,拉開雙肩包的拉鏈,從里面拿出一個大號的白搪瓷缸子,然后把雙肩包往男人懷里一塞,端著搪瓷缸子向車廂內走去,開水爐在車廂的另一頭兒。
男人看見女人手里端著搪瓷缸子,在人群的縫隙間一點一點向前移動著。
以前在火車上男人很少喝水,他實在不愿在那些矗立在過道上的人群中擠來擠去地上廁所,有時候不小心踩了別人的腳,還要遭上一頓白眼。今天廁所就在眼皮底下,可是打點開水也不比上廁所容易。
男人向后走了兩步,來到車廂吸煙處,幾個男的正在那里噴云吐霧。男人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從家里出來到現在一直沒工夫抽,憋了半天了。
火車“鏗鏗鏘鏘”地向前走著,窗外偶爾閃過幾盞燈光。
男人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盒內,女人才回來,把搪瓷缸子往洗臉池上一墩,臉色陰得像要下雨。
男人迎上前問:“咋啦?”
女人沒好氣地回道:“喝你的水!”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端起缸子悶頭喝水。
在銅城時女人就這樣,剛才臉上還晴空萬里的,轉眼間就陰了天。不過回到老家這一個來禮拜,女人的臉上卻一直沒陰天,總是晴朗朗的。那天他們的活兒是往屋檐下掛玉米棒子,爹媽坐在小板凳上負責拴纓子,他站在梯子上負責往上掛,女人負責把拴好纓子的玉米棒子成雙成對地拎過來遞給他。女人仰著頭,高舉著手里的玉米棒子,漾在眉眼間的笑意和金黃的玉米一樣燦爛。大丫和二丫也跑來幫女人的忙,女人雙手拎著拴了纓子的玉米棒子走在二丫身旁,學著二丫走路的樣子,身子夸張地扭呀扭的。娘仨兒的笑聲呼啦啦驚飛了樹上的一群鳥。
男人掏出手機,剛要看看時間,被女人一把奪了過去,在上面瞥了一眼,又扔回到男人的懷里。男人看了一眼上面的時間,還不到十點。
女人低聲罵了一句:“老牛拉破車!”
他們乘坐的這趟火車屬于慢車,幾乎是遇站就停,慢慢騰騰的,簡直和老牛拉破車差不多。男人在心里盤算著,還有八九個小時才能到銅城,真是難熬啊!
不斷有人進出對面的廁所,而從廁所出來后,大多直奔洗臉池而來。不大的地方,除去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所剩只能容下一個人。男人不得不配合著來洗手的男男女女,調整著自己的位置。有人從廁所出來,他就從洗臉池邊上出來,給人家騰出地方洗手,等人家離開了,他再站回到原來的地方。頻繁地使用洗臉池的結果是,不光洗臉池的四周都是水,連男人站的地上都是水淋淋的。
女人坐在帆布包上,側著身子躲避著洗手的人,臉一直陰沉著,眉頭皺成了兩個大疙瘩。
一個披著大波浪卷發的女人從過道上擠過來,來到洗臉池邊打開水龍頭嘩啦嘩啦洗臉刷牙,完了兩只手蘸著水對著鏡子整理著波浪似的卷發,水濺到了女人的身上。
“哎,往哪兒甩呢,都弄我包上水了。”女人起身把帆布包往外拽了一下。
大波浪女人扭頭望了女人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怕弄包上水就別坐這兒,臥鋪車廂有的是鋪位,怕你買不起!”
“我買得起買不起關你屁事?”女人欲沖上去。
男人見狀急忙把女人拉到車廂連接處,讓大波浪女人趕緊走,大波浪女人低聲嘟囔著離開。
女人推開男人,走回盥洗處,余怒未消地坐在帆布包上,呼呼喘著粗氣。
男人上前想勸女人消消火,剛把手搭在女人身上,就被女人一把甩開了。
這種情況男人不是第一次遇到。在銅城馬路市場女人就因為搶活兒時常和人吵起來,吵起架來拉都拉不住,跟潑婦似的,小河南兩口子因此給女人起了個外號叫“東北小辣椒”。
男人呆呆地望著女人,原來性情跟棉花糖一樣綿軟,到了銅城后怎么變成了點火就著的炮仗?
列車播音員播報前方到站的聲音被車廂內的嘈雜聲所淹沒,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到了,下去了一些人又上來了一群人,車廂內的那鍋粥又沸騰起來了。
一個小個子男人肩上扛著一個圓滾滾的編織袋,從車廂連接處擠了過來,往車廂內望了一眼,對身后的兩個同樣扛著編織包的男人說了聲“不中,不中”。三個河南男人退后兩步,咕咚一聲像扔死狗似的把肩上的編織袋摜在了吸煙處的地上。
小個子男人從夾克衫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三根,遞給另外兩個男人一人一根,剩下那根塞在了自己嘴巴里。三個男人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操著河南方言大聲說著話。
對于河南話,男人還是能聽個一知半解的,在銅城一起在馬路市場等活兒的小河南兩口子就是河南安陽農村的。三個男人語速很快地談論著收廢品的事,偶爾冒出一兩句銅城話,看樣子是在銅城收廢品的。從吸煙處的里面還傳來了同樣口音的女人的說話聲,以及孩子的哭鬧聲,亂糟糟的,把吸煙處也攪成了一鍋粥。
男人看見女人眉頭的兩個大疙瘩差不多要擰在了一起。
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從吸煙處那里探出腦袋來,頭上扎著雞毛毽子似的一撮,食指含在嘴里,口水順著指頭往下淌。
女人瞥見小女孩,眉頭漸漸舒展開了,一抹笑意浮上了女人的眼角。女人沖小女孩招招手,小女孩扒著門邊兒沒動,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女人。女人站起身,走到女孩跟前蹲下身子,雙手拍了拍,做了個抱抱的動作。小女孩松開門框,縮回到吸煙處狹窄空間內的河南女人身旁,扭回頭依舊含著手指望著女人。女人起身從雙肩包內拿出一個通紅的蘋果,沖小女孩晃了晃。小女孩被通紅的蘋果誘惑著,一步步向女人走過來。
“你想吃這個大蘋果果,對嗎?”女人蹲在女孩跟前,嘴角好看地上揚著問。
小女孩點點頭,把手指從嘴里拿出來,帶著涎水沖女人伸了過來。
女人細長的眼睛彎成了兩彎月牙,“我們把這個大蘋果果洗洗干凈再吃,行嗎?”
小女孩再次點點頭。
女人走到洗臉池邊,打開水龍頭,仔細地沖洗著蘋果,扭頭沖站在身后的小女孩說:“洗干凈再吃肚肚不疼?!比缓笥直鹦∨ⅲ拔覀冊傧聪葱∈质??!?
男人站在旁邊,笑著注視著俯下身子為小女孩洗手的女人。女人在家和二丫說話就是這樣,喜歡用疊字,比如飯飯啦,屁屁啦、覺覺啦什么的。
河南女人靠著門框也在笑著。
洗完手,女人抱著小女孩坐在帆布包上。小女孩坐在女人的腿上,兩只小手捧著蘋果張大嘴巴咬著。女人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水一樣的東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河南女人小女孩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問的同時視線始終停留在小女孩的臉上。
不時有人來到盥洗處洗漱,水珠濺到女人的臉上,女人用手抹了一下,目光依舊停留在小女孩的臉上,甚至還伸手為小女孩抿了抿鬢角的頭發。
男人在一旁看著,知道女人想孩子了。小女孩的年齡和二丫差不上下,身高胖瘦也差不多?;乩霞疫@幾天,大丫還好說,每天要去上學。二丫則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女人身后,一步也不肯離開,晚上更是早早鉆進女人的被窩,一只小手摸著女人的耳垂,一條小腿搭在女人身上。臨走時,爹媽和兩個孩子送他們到村口,女人千叮嚀萬囑咐,叮囑大丫好好學習,囑托二丫聽爺爺奶奶的話。娘仨一大倆小三個腦袋抵在一處,老半天也不見松開。走出老遠了,那兩高兩矮四個身影與身后的樹林融為了一體,那不斷揮動的四只手臂也化作了模糊的樹枝,女人才慢慢收回揮動的手臂,收回的過程中在臉頰處停了一下,然后才無力地垂了下來。
小女孩擰著身子從女人的膝蓋上往下滑。女人試圖挽留,小女孩掙脫開來,扭著小屁股回到了河南女人身旁。
女人坐在帆布包上,眼神有些空洞,干草似的頭發用黑皮筋扎成了一束,低低地伏在脖頸處。
男人不知怎么安慰女人,只是呆呆地望著女人。
車窗外的燈火開始繁盛起來,高大的樓體上變換著五彩的光柱。銅城的樓在日益向高處發展,房價也隨著高度在日益上漲,聽說他們租的三環房價已經漲到一萬五一平方米了。一萬五,他們不知道是什么概念,只知道他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換來的鈔票都不夠在銅城買上兩平方米的地方。當然,他們也沒有在銅城買房子的奢望,那里不是他們的根,他們的根在兩千里外一個名叫亮馬河的小山村。有一次女人搶到了一個活兒,是一對80后的小兩口找他們擦玻璃。他們跟隨著兩個年輕人坐著公交倒了兩趟車來到了一個小區,房子是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戶型,看樣子剛裝修完,還沒來得及收拾,地上到處是裝修后的垃圾。女人見狀趁機和小兩口商量,擦完玻璃順便給他們“開荒”。女人所說的“開荒”指的是對剛裝修完的房屋來個徹底的大清掃,他們行話叫“開荒”。那個妻子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不麻煩了,他們自己來。說著,兩個人穿上了舊衣服,還用報紙做成了帽子戴在頭上??磥磉@也是不甚寬裕的小兩口,如果住的不是22層怕有生命危險,恐怕玻璃也會自己擦的。他聽見女人邊干活邊和那個妻子拉話,得知小兩口都不是本地人,大學畢業后留在銅城發展,剛貸款買了這套小戶型。當他腰上系著保險繩擦完外面的玻璃從窗外進到室內時,看見那小兩口把屋內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他看見那個妻子靠在墻邊,望著收拾一新的房間,突然低頭啜泣起來。那個戴眼鏡的丈夫見狀走了過去,把妻子攬在懷里,仰頭使勁眨著眼睛。他和女人怔怔地望著擁在一起的小兩口。結算工錢時還差20塊錢,小兩口又是口袋又是背包地翻找著。女人說了一聲,算了,拉著他走出門去。從樓內出來,女人望著筆直的高樓,嘆了口氣說:“都不易呢?!彼麄冏獾牡胤教柗Q“握手樓”,兩棟樓之間的距離可以相互握手,樓內20平方米的地方屬于他們,去年是每月700塊錢,如今已經漲到800了。
火車車身發出“咣當”一聲,車窗外是燈火輝煌的站臺,一群人提著拉著東西急速奔走著,原來是又到站了。
過道上不再杵著林立的身影,男人往車廂中間走了幾步,期望有空閑的座位。還真沒讓男人失望,一個三人座靠過道的一邊空著。男人想回去叫女人過來,轉念一想,這趟車極有可能是全程對號入座,別等這里的名花有主了,那邊的軟座兒再讓人占了,那他們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幾個人涌進車廂。其中一個走到男人跟前,把手里的車票往男人眼前一亮,男人只好站了起來。這一路上注定沒有一個座位屬于他們。
男人回到盥洗處,見洗臉池前方自己站的地方已經被兩個穿情侶裝的年輕人占了,男人只好靠著廁所門站著。女人抬起頭瞪了男人一眼。
車廂內的喧囂很快就平息下來了。男人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快十二點了,絕大部分人已經閉著眼睛靠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了。
那兩個年輕人卻精力旺盛得很。男孩手里拿著個手機,兩個人好像在玩什么游戲,手機內傳來唧溜唧溜的聲音。女孩懷里捧著個薯片袋子,兩根指頭從袋子里捏著薯片,塞到男孩嘴里一片,再塞到自己嘴里一片,一邊“咔咔”吃著薯片,一邊跳著腳嚷著“快快”。好像是闖關成功了,女孩“耶”地叫了一聲,踮起腳尖在男孩的腦門兒上很響地親了一下,接著用嘴唇擒住薯片的邊緣,用眼神示意男孩。男孩會意,將嘴巴湊了過去,兩個腦袋湊在了一起,女孩“嗤嗤”地低聲笑著。
男人看見女人厭惡地瞟著女孩,目光像一根根針。
女孩把空了的薯片袋子丟在地上,又從雙肩包內拿出一盒漢堡,一只手拿著,一只手在下面捧著,張大嘴巴咬了一大口,剛嚼了兩下停住了,把手里的漢堡遞到男孩面前。男孩搖搖頭,“你的最愛,你吃吧,我不餓?!迸剔值嘏e著漢堡,男孩沒辦法,只好張開嘴巴咬了一小口。女孩又咬了一口,然后又把漢堡遞到了男孩的嘴巴前,男孩望著女孩搖晃著腦袋。女孩下命令似的說:“張嘴!”男孩說:“你喜歡吃,就都吃了吧。”女孩不依不饒,“張不張嘴?”男孩的嘴巴張開了一道縫兒,女孩使勁把漢堡塞進男孩的嘴里。男孩的嘴巴被漢堡塞著,嗚嗚地說不出話來,女孩咯咯地笑彎了腰。
男人看見女人的目光柔和下來了。
吃完了漢堡,男孩和女孩一人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機,兩個腦袋湊在一起聽手機內放的什么歌。女孩閉著眼睛靠在男孩胸前,男孩把外套拉鏈拉開,把女孩攬了進去,兩只胳膊合攏過來,摟住了女孩嬌小的身體,然后將頭埋在了女孩的頭上。
女人久久地注視著抱成一團的兩個年輕人。
女人站起身來,沖男人使了個坐著的眼色,拿起搪瓷缸子,沿著過道向車廂那頭兒走去。
男人在帆布包上坐下來,望著對面兩個年輕人。兩個人閉著眼睛相互摟在一起,像年畫上一對交頸而眠的鴛鴦。
女人端著搪瓷缸子回來了,從雙肩包內掏出三個雞蛋,投進了缸子內的熱水中,不多時撈起一個,在搪瓷缸子的沿兒上磕了一下,兩手靈巧地一轉,眨眼間白生生的雞蛋便露了出來。
女人把剝好的雞蛋遞到男人面前,“餓了吧?!?
男人接過雞蛋點點頭,都大半夜了,在家吃的那點東西恐怕早就消化完了。
女人剝開一個雞蛋,邊吃邊對男人說:“那個也是你的?!?
男人說:“我不要了,你吃吧?!?
女人瞪了男人一眼,“讓你吃你就吃?!?
男人覺得女人的眼神和說話的口氣和以前都有些不一樣,硬的力度大大減少,軟的成分多了起來。
女人從雙肩包內拿出一個蘋果,探過身子,打開水龍頭洗著。等女人直起身子時,男人扯住了女人衣服的下角,隨后把女人按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男人從女人手里接過蘋果咬了一口,又把蘋果挪到女人嘴邊。女人低下頭,在男人咬過的地方咬了一口。兩個人像對面那兩個年輕人一樣,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著蘋果。女人一邊嚼著,一邊扭頭望著男人,眼里汪著笑意。
手里的蘋果剩下了一個核兒。
沒有了蘋果,男人的雙手環在了女人的腰間。兩只手開始還算老實,沒過多長時間,便向上移動著位置,變得不安分起來。
女人用胳膊肘兒搗了男人一下,男人笑嘻嘻的,手上卻沒停止動作,女人也沒再阻止。
在銅城的這兩年中,男人覺得女人在那方面好像出了問題,變得不像在老家時那么有激情了。有時他剛流露出那方面的想法,女人就一把推開他,訓斥道:“累得恨不得扯貓尾巴上炕,你還有那心思!”即便是勉強應允了,還沒等他進入狀態,女人就在身下開始不耐煩地催促他快點兒。男人一度懷疑女人是不是要更年期了,可是女人和他同歲,才剛剛三十冒點頭兒,怎么能這么快就到更年期了呢?回老家這幾天,有一天他和女人在地里割玉米秸。歇氣兒時,他坐在一鋪玉米秸上抽煙,女人四仰八叉躺在旁邊。女人舒展開四肢,凝視著藍天,說:“老家的天真藍??!好久沒看見這么藍的天了。”女人的手搭在了他的腰上,在他裸露的肌膚上一點一點移動著。他扭頭望向女人,看見女人正用一種濕漉漉、水淋淋的眼神望著自己。他想俯身下去,扭頭卻看見不遠處的地里晃動著收割的身影。那天晚上,大丫和二丫剛睡著,女人火炭似的身子便滑進了他的被窩。他敢說,那一次是他們這兩年來最盡興、最酣暢淋漓的一次,要不是他拼命用嘴唇堵著女人的嘴,從女人喉嚨里迸出來的母獸一般的低吼聲,恐怕早把睡著的兩個孩子吵醒了。
“累了吧?”女人將脖子用力向后仰,在男人的耳邊低聲問。
“不累。”男人將嘴巴湊近女人的耳朵說。
女人輕聲說:“今天咱這軟座兒真好!”
“嗯。”男人應了一聲。他也覺得這軟座兒挺好,比車廂內的那些座位好上一百倍,就是給他個臥鋪都不換!
女人問:“你困了嗎?”
男人說:“不困?!?
女人說:“我也不困?!?
“花兒?!蹦腥艘е说亩梗吐暯械?。女人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叫花,這個蘊藏了無限親昵的稱謂好像只有在戀愛和新婚后的短暫時間里,男人才這樣稱謂女人。
“哎?!迸巳崧暣饝?,頓了一下說,“回去咱請大家伙來家里吃頓飯,喝點兒酒吧?!?
男人緊了緊女人的身子,說:“好。”
女人貓似的往男人的懷里縮了縮,輕聲細語地對男人暢想著未來。再干幾年,他們就不在銅城干了,回亮馬河去,喂上幾頭豬,養上一群鴨,早晨他們把嗷嗷叫喚的豬喂飽,再把跩來跩去的鴨子趕到屋后清亮亮的亮馬河內,然后扛上家什,走向綠色的田野。他們要在屬于他們的田野上種上各種各樣的農作物,苞米、大豆、谷子……
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男人不時地點著頭應著女人,像有一幅畫卷展現在他們的面前,兩個人一律嘴角上揚著,眼里閃爍著光亮。
男人緊緊箍著女人的腰,下巴倚在女人的肩上,隨著列車的節奏,身子有頻率地搖晃著。車輪軋在鐵軌上,哐當哐當,像是在給女人的喃喃敘說配樂,從來沒有過的動聽。男人甚至想讓火車走得慢些,再慢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它個地老天荒!
男人做了一個夢,夢見他摟著女人像坐在一只大搖籃中,又像坐在裝著玉米秸的高高的馬車上,他將身子伸展成一個舒服的“大”字形,隨著節奏搖啊搖,晃啊晃。微風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拂過他們的臉龐,天上的白云絲絲縷縷,飄進了他們的眼里……突然,懷中的女人像只柳哨兒似的擰著身子掙脫開他的雙臂,從他的懷里滑了出去……
男人一激靈醒了。車窗外一片金燦燦的光,刺著他的眼睛。過道上矗立著黑壓壓的人墻,車廂內的那鍋粥又被攪得沸沸揚揚的。近處,女人正在往胸前背她的雙肩包,一邊背一邊粗門大嗓地沖他喊著。喊聲像一塊硬邦邦的金屬,震擊著他的耳膜:
“快起來快起來!到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