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二第二學期伊始，那時剛過正月十五，天氣仍然非常寒冷，一度窗外還飄起了雪花。我的室友趙若梅返校時，她從老家帶回來一只鐵皮盒。這個鐵皮盒子外表已經刮花磨損，看式樣之前應該是用來裝餅干之類的糕點。

盒子里有幾枚陳舊的發夾、幾支殘缺的蠟筆、幾個玻璃彈珠，另外還有四張用彩色蠟筆畫的圖畫。

這些圖畫一看就知道是五六歲的孩子所作，畫技拙劣可笑，人物特征突出。

比如第一張畫，是個梳辮子的女人牽著一個小孩子，四周有幾顆樹，地上有幾朵花。

第二張畫里，那個梳辮子的女人躺倒在地上，身旁畫著一個奇怪的三角形符號，小女孩則躲在一個大樹后。

第三張畫里，換成一個男人牽著小女孩的手，他們應該走在小道上，兩邊用深色的蠟筆畫了兩道直線。

第四張畫，變成了小女孩在中間，一個男人和另外一個頭發略短的女人各拉著她的一只手，看起來應該是爸爸媽媽帶著女兒在野外散步。

構圖實在是非常普通簡單，繪畫水平也很簡陋，恐怕連貼上幼兒園展示墻的資格都沒有，記錄的事件也毫不稀奇，每個小孩子在童年時基本都畫過爸爸媽媽、花花草草、太陽公公之類的圖案。

“我這次回家，在自己的床底下發現了這個鐵皮盒，這些畫應該都是我畫的，但是我記不得到底是什么時候、又是什么原因而收藏著。尤其是畫里的內容讓我覺得很奇怪。”

趙若梅的老家在距離本市700多公里的A省F縣，她很小死了母親，父親不久便再婚。婚后繼母又很快生了弟弟，此后她便游離在家庭之外。甚至連她上大學的費用都是依靠自己勤工儉學所得，后來她為了謀求更好的發展考上本校的研究生，虧得她成績優秀拿到公費名額，但是其余生活費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了。

平時她難得回家，基本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回去為母親清理墓前的野草而已。

趙若梅先指著第一幅畫，說道：“母親是在我六歲左右去世的，這張畫應該是我在母親去世之前畫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母親帶著我出去散步或者郊游。”

我點頭稱是，從圖畫來看，的確如此。

她指出，第二張的含義就很值得推敲，她的母親很顯然倒在地上，而她則躲在樹后。一個人倒在地上絕不可能是在睡覺，可能是突發疾病甚至遭到意外，而她雖然是目擊者，但是因為感到害怕，所以把自己隱藏起來。

第三張則就是畫面上的意思，父親牽著她的手回家。

第四張的時候，應該父親已經和繼母結婚，所以再次出現了女人。

“所以……你認為從畫中可以看出，你的母親不是自然死亡那么簡單嗎？”

趙若梅摘掉眼鏡，扯了一張紙巾輕輕擦拭鏡片，她垂著頭，像是在回憶：“雖然父親在母親去世一年后再婚，但是其實他和繼母早就在一起了。有次母親帶我去集市買東西的時候，親眼看到他們手拉手在一起。何況母親當時不過三十歲左右，怎么會無端暴斃呢？”

她認為，這些畫是自己年幼時對一些事實的記錄，其中便隱藏著母親的真實死因。尤其是第四幅畫，畫中的女子從長發變為短發，即說明此時已經不是親生母親，而是繼母。

趙母去世的時候，她還是個無知小兒，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時的各種情形實在相當可疑，何況還有這四幅奇怪無比的畫，雖然她不記得當時保存這四幅畫的原因何在，但是既然當初自己如此小心，必然有重要意義。

這件事她一直放在心上，我也很是好奇。不久趁著黃金周放假，我陪她一起回了趟老家。

“如果我找到確鑿的證據，我一定要求開棺驗尸。我查過了，我國追訴期限是二十年，今年剛好第十九年，我又剛好找到了這個鐵皮盒，我覺得這是母親在冥冥之中給我啟示。”

在去F縣的火車上，趙若梅非常堅定地說。

她的老家A省F縣老槐村處于南北交界之地，那里至今頗為落后。畢竟是首次來到真正的農村，我內心其實忐忑。幸虧有位研究民俗的學長自告奮勇愿意一同前往，他人高馬大，還是一位體育健將，看起來十分可靠。

按照趙若梅的說法，當初老槐村雖然提倡火葬，但是實際上還是有很多人堅持土葬，村委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二十年前母親死后就安葬在村后的集體墓地里。

我們在距離村落2公里的T小鎮旅館上安頓下來，第一站需要拜訪的就是當時趙母的同村姐妹淘馬阿姨。

馬阿姨家距離趙家約莫十分鐘路程，當時她和趙母算得上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趙母發病到死亡期間，她一直相伴左右，而在趙母死后，也只有她會偶爾關懷趙若梅。

我們來到她家的時候，她正在給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喂飯。小男孩神情有點木訥，并不很配合。

她見到趙若梅很高興，讓丈夫把小男孩帶回里屋后，拉著趙若梅的手問長問短。連連說好姐妹可惜死得早，沒有看到女兒那么有出息。

“若梅，你可是我們村里第一個女研究生呀，以后我們阿偉和你一般有出息就好啦。”

當趙若梅問起母親的死因時，馬阿姨卻愣住了。

“怎么突然想起十幾年前的事了？”

趙母發病時正在和串門的馬阿姨聊天，她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讓當時正在剝橘子的馬阿姨驚慌失措，連連呼叫隔壁房間看電視的趙父。

兩人手忙腳亂地找來一輛鄰居用來拉貨的貨車，待將趙母送到縣城第一人民醫院的時候，趙母已經停止了呼吸。

經過醫生診斷，趙母的死亡原因是心肌梗塞引起的猝死。

“我母親那么年輕，怎么會得這種病？”趙若梅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我聽你母親提起過，你外公也是在三十歲左右猝死，所以這可能是家族遺傳病。”馬阿姨回想起閨蜜之死，微微濕了眼角。

“那么當時，我在哪里呢？”

“你啊？”馬阿姨想了想，“你就在邊上呀，我抱著你坐在小貨車的副駕駛位置上呢。后來你發燒了知道不？你這孩子，小時候一旦遇上著急害怕的事就會發燒呢。一燒就到三十九度，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我記得你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燒過一次呢，還是我送你去的衛生所。”

從馬阿姨的回憶來看，趙母的死亡并無疑點。她死亡的時候有人見證，本身家族又有遺傳病，所以英年早逝只能說是命運不幸。但是顯然趙若梅并不這么看，她拼命回想當時自己所見的情形，可正如馬阿姨所說，她那時突發高燒，腦子稀里糊涂的，只隱約記得母親身邊的確有個女人，其他什么都想不起。

就在我們快走到趙家的時候，走在我們身后，邊走邊用平板電腦反反復復研究那四副畫的學長忽然說道：“話說，你們就沒注意到過這個三角形嗎？”

他說的是第二副畫上，倒在地上的馬尾辮女人身旁有一個三角形標志，這個標志上被用棕紅色的蠟筆涂滿，既不是地上的花朵、也不是路旁的大樹，看起來和整副畫格格不入。

幼時的趙若梅為什么要在母親身旁畫上這么一個符號，此時她怎么都想不起當時的目的。只是憑直覺認為這個符號相當重要，破解了這個符號或許就能破解母親的死亡之謎。

“你們認為這個符號像什么？”學長問道。

“藥片？”我突然想起家中長輩經常服用的某種營養素，外觀就是三角形。

趙若梅一把搶過平板電腦，盯著第二幅畫凝視良久。

學長分析，可能趙母曾經服用過類似三角形的藥片，而在服食過程中，或許發生過暈厥事件，而藥片則灑落在她身邊，這個情景必定讓趙若梅印象深刻，所以才會在日后成畫。至于那棵大樹，應該是她為自己創造的某種保護所——母親暈厥的時候，她因為害怕而躲在衣櫥或者門口甚至桌底之類的地方，但是具體繪畫的時候，小孩子無法完成復雜的物體，所以就畫了一棵線條簡單的樹。

“說不定是他們調換了母親的營養素，誘發了疾病。”趙若梅悻悻道。

趙家的氣氛很不好，繼母從我們踏進屋子開始就始終陰沉著臉，趙父收下學長準備的兩條煙，稍微露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她的弟弟早就輟學在家，悶在屋子里打游戲，到了吃飯時間也不愿意出來。

我和學長坐在趙若梅的屋子里翻看一些舊照片，她則在床底下翻找些什么，幾分鐘后，她臉色難看地從床底爬出來，用家鄉話對著繼母說了幾句，換來繼母的大吼：“什么床底下的爛東西？我扔掉了，不行嗎？你又不回家，憑什么老占著地方？以后弟弟要結婚，你給我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