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畸變之花分外紅 最凄不過蕭紅
- 于蔚麗
- 4884字
- 2021-11-18 17:00:17
第一卷 寂寞童年 一縷陽光
第一章 古老小鎮(zhèn)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并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
——蕭紅《呼蘭河傳》
時光,總是攜著一成不變的腳步,安然地走過人間四季。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絢爛,迷離?;厥讈硖?,山水清明,日月遷移。
歲月安靜無隅,淡淡拂過,悄然抹去來時路上濃淡的痕跡。卻于行者的額上,不經意間刻上了深深的禪意。遂靜立,沉默,了悟。時光不語,立于潮頭,淡看世事。
有些時候,會無端暇想,若我們亦能夠凌空于世,盡數地俯瞰著世間萬物。那么,山色空濛,水光瀲滟,是會有怎樣的景致,依次地呈現,再逐一地遁去。
某一刻,目光落在呼蘭,那是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在中國的東北部,黑龍江,松嫩平原的腹地。那是一處極其偏遠,又極其安靜的所在,位于我們尋常的目光所不能及處。那里,隔絕在都市的繁華之外,遠離浮世塵囂,未經文明雕飾。千百年來,只是靜默地存在著,無聲無語。以至于它的名字,在過去悠長的年月里,都曾被輕易地湮沒于浩渺的歷史,塵煙深處,不見經傳,不為人知。
一路走過,回看那些陳舊了的物事,在經年之后,各自凋零,各自皈依。萬物輪回,塵歸塵,土歸土。即使是微小如一粒塵埃,也終是會循了它的歸處,寧靜地逝去。
倏忽風雨,不解來時,瞬息葉落,不知歸處。時光的纖指,無論是溫柔地撫觸,或是薄涼地掠去,滄海桑田,世事萬千,輪回的季節(jié)里從來都是不問世事,不惹塵俗,自在去來,循序更替。
穿越千年,歷經百世,呼蘭小鎮(zhèn),以它深諳古風的容貌,經久地承接著歲月的痕跡,始終不曾改變,安然如初。小鎮(zhèn)的腳步,亦沿襲著古老的進度,經風沐雨,悠然自恃,不急不徐,寂無聲息。
清風明月,野田荒陌,若一路行去,試圖尋訪小鎮(zhèn)的某些記憶,或過去遺下的一些漫長的蹤跡,小鎮(zhèn)必是沉默著,聞樹無聲,問石不語。小鎮(zhèn)有它獨具的特質,承載著只屬于它的地老天荒的沉寂。
細看一粒塵沙,里面會有一個透徹的世界。聆聽一朵花語,或會解了塵世紛亂的迷局。其實,關于世間的許多事物,我們都可以不必細致問詢,也不必糾結言說。經過的每一個的地方,都會銘刻著無聲的話語,無論陌生,或者熟悉?;蛟S,每一顆石子的紋理中都遍布著曾經的閱歷,每一粒泥塵的縫隙里都隱藏著獨有的寓意。
春風秋雨,花開時尋契機,花落時看結局。關于呼蘭小鎮(zhèn),若細細尋去,那一處處的舊房舍或是泥石路,經了時光和歲月的沉淀和累積,都會告訴我們它曾有過怎樣一個輝煌或平淡的昨日。
那么,容我們默默地去探訪吧。敲開小鎮(zhèn)記憶里深鎖的重門,再輕輕地撩去厚重的面紗,讓風拂去歲月的沙塵。走進去,貼近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靜靜地,輕輕地,不驚擾了它年深日久的簡單和孤癖。然后,用心去感悟,用耳朵聆聽,用眼睛觸摸,那里的一草、一木、每一間房屋,和每一條青古板路,讀它們埋沒已久的密語。
其實,我們不只是好奇,我們不是想要解讀這個小鎮(zhèn),也不是想探索它擁有何種不為人知的私密。我們只是想知道,孕育了蕭紅這樣一個文學精靈的古鎮(zhèn),在那個塵封的年代里,到底擁有著怎樣一個偉岸莊重,或平淡質樸的面目。
讀小鎮(zhèn)的表情,恍若是戴了面具,日復一日,沒有哀樂,無關喜怒。恰如一幅老舊了的古畫,靜置于歲月深處,被珍存,亦是被遺棄。畫卷蒙上了久遠的塵埃,層疊覆蓋,拂之不去。畫中的景物,原本是黑白色調,卻歷經了時光的蕩滌,歲月的磨礪,被深重地染上了風霜的顏色,透著歷史的厚重,也散發(fā)著呆板陳腐的氣息。
畫自是無聲無形,我們看到的便只如畫布上的景物,各色人事,儀態(tài)萬種,卻凝滯呆板,失了靈氣。整個畫幅里,寒鴉禁聲,山水靜止,每一根線條都勾勒著無可奈何的承擔,每一縷著色都涂抹著深沉隱忍的苦楚。畫框上裝裱著深褐色的畫軸,是來自遠古時代深邃的色系。背景深處密布著墨色濃重的云翳,畫面的氣勢,莊重肅穆里隱藏著些許厚重的陰霾霧氣。
呼蘭小鎮(zhèn),這一幅古老的畫卷,經歷了時光層層的剝離,早已經沒有了初時清明的質感,變得厚重而粗糲。經年累月,物是人非,畫面上的每一處筆調,都深刻上了光陰的凝重和壓抑。而時光的打磨,卻也造就了它的堅韌固執(zhí),任年深日久,光陰來去,兀自風雨不動,巍然屹立。
由一處風景讀一個時代,看一方土地微縮著一個民族。今天的我們,單是面對著這樣一幅黯啞色調的畫卷,心情亦會有片刻揮之不去的陰郁,沉浸在畫面意境里的思維,必是焦急地渴望著如何轉移,再迅疾地逃離,渴望著回到陽光下視野開闊,溫暖宜人的境地。而那個古老的年代,生活在小鎮(zhèn)的人們,卻是終其一生,置身于這樣一片灰色的網中,被絲繭纏縛,無法自救,無以自處。他們于渾噩醉夢中日日勞作,夜夜將息,望不到盡頭,看不見天日??嚯y于他們,與生俱來,根深蒂固,伴隨著一生,不離須臾。
不必質疑,那樣的桎梏,那樣的重壓,他們如何承受,如何堅持,如何能眾口如一地隱忍到底。風吹過,一汪死水也會泛起微瀾,水滴下,堅硬的石塊也會被慢慢擊穿。更何況那些被古老的祖制壓迫久了的鮮活的人們,他們即使不會自主的反抗,也會有本能的掙扎與渴望。如同被困住了的野獸,必是全力地掙脫捆縛,想沖出牢籠,直至力竭。
那么,小鎮(zhèn)人于長久的困頓焦灼中,必定是有過抗爭的吧。他們當中的某一個或某一些人,如同蕭紅筆下描述的人物,王亞明或是小團圓媳婦,他們一定也擁有著豁朗的天資和有些叛逆的個性。他們其實原本簡單、直白,沒有城府,性情開朗,行事天真,或有些任性,有點離經叛道,自是與祖?zhèn)鞯墓胖朴行┎环?。于是,他們面臨的,只能是被壓制、被打擊、被無休止地馴服。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們怎么會不渴望有一個寬容的生存空間,能徹底地釋放自己,呼吸到新鮮自由的空氣。對現實,他們或許并沒有過太高的期許,對未來,他們也不懂得設計出鮮明的輪廓,他們甚至不見得有憧憬,或者是強有力的信仰。而他們些許的抗爭,只是緣于天性的釋放,甚至是無意識的表露,不由自主的溢出。
但這樣彌天的網絡,經年牢固的鐵鎖,他們如何能破繭而出,輕易地掙脫。在強大權勢的壓制下,他們的力量微不足道,他們的抗爭如卵遇石。千百年來,那些近乎與他們自身融為一體了的腐朽舊思想,無休止地濡染和傳播,早已經迷惑了眾人的耳目,也遮掩了世界本來的面目,于是腐朽勢力理所當然地成為主導,不容置疑。
黯淡的混沌,掙扎的糾結,一個社會的悲愴,一個時代的墮落,無窮延伸,至時空的最深處,浸染著每一個角落,侵蝕著每一寸空隙。只要有滋生著的土壤,沒落的時代便絕不會輕易地終結。
他們最終的結局只能是被制服、被壓抑,甚至是被極盡地折磨,悲慘地死去。他們失去了自己,也為舊制度作出了警示。當小鎮(zhèn)的所有人終于明白,陷入在這樣的網里,已無可逃避,他們便只有收斂起自己,極度地克制。然后,跟隨著周圍人,以既定的表情,慢慢地適應、融入,并與之共處,盡力地與那種無形的勢力完全地一致。而他們的前途,沒有人可以預知,包括他們自己,或許,已經注定了是那種預設的模式。
小鎮(zhèn)的愚拙和強勢也造就了小鎮(zhèn)人性情中的殘忍、麻木和愚昧無知。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人的本性和欲望被壓制得沒有了棱角、圓滑、世故。而正義和勇氣,更是日漸消失,沒有了棲身之地。面對著日常生活里一幕幕愚昧的話劇,置身事外的人們,總是例行地哄笑、喝彩,甚或是助著一臂之力。如同非洲的食人部落,對于落敗的弱者,他們興奮地群起攻之,啃噬著自己的同類,雀躍不已。用同類的血肉之軀,滋養(yǎng)、充實著自己。卻不去想或許在某一天,自己也會有相同的遭遇。
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生生地烙上了時代賦予的痛楚,與生俱來,無可宣泄,無處逃避。祖輩的信仰,如沉重的牢籠,他們沖撞不出,傳世的習俗,成為深深束縛他們的桎梏。以至于,到最后他們都已經確信,遵奉與秉承,就是他們原本應有的生存方式。于是,他們漸漸地沒有了反抗和質疑,他們妥協(xié)、服從,抓住一切可能的機遇,最后,與周遭的強勢同流合污。
于是,人們學會了把痛苦蒙上輕紗,隔著云霧,把自己裝扮成幸福的樣子,蒙蔽別人,也麻痹自己。然后,安逸在自己的痛苦里,再笑看著別人的痛苦。偶爾經過小鎮(zhèn)上空的一陣風、一場雨,與身邊那些痛苦的悲劇一起,在他們的傳說中充當著新奇的話題。在一幕幕人為的悲劇里,他們做著無知的幫兇,卻又以種種合理的理由開脫出自己,無視良知。忍受、墮落、兇殘、麻木,這便是那個時代造就出來的畸形思維模式。
古老的小鎮(zhèn),在這樣荒誕的模式里,默數著流年,經久地持續(xù)。北方的寒冷,凜冽無比。當嚴冬侵襲了小鎮(zhèn),風雪切割著大地,那些裂縫,便如人們心底里經年不曾愈合的傷處,被持續(xù)地敲打著、撕裂著、痛徹著、疏離著,年復一年,不知疲倦,永無休止。痛到極致,便是麻木,古老的塵埃封存了陳舊的往事。小鎮(zhèn)的疼痛,經層層包裹,最終湮沒在往事里,成為了陌生的回憶。
悲涼,或痛楚,經一時的咀嚼、傳說、遺忘,終將會徹底結束,被時間掩埋在最深的谷底,不留下任何印記。小鎮(zhèn)的容貌也會在波瀾過后,恢復如初。而在經年之后,時間給了所有人同樣的回復。小鎮(zhèn)人戴上了一樣的面具,他們的腳步,竟已是出奇得整齊,敲打出時鐘一樣精確的步履。
而小鎮(zhèn)的天空,依舊是變換著四季的顏色,安定自如。風在空氣中任意地來去,終究未帶走任何痕跡,也不會留下一絲訊息。呼蘭河水,守護著小鎮(zhèn),終年流淌,經久不息。花開花落,云卷云舒,草木依次地黃了又綠。古老的小鎮(zhèn),默默地數著時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時間走過,光陰逝去,舊了容顏,換了天地,小鎮(zhèn)依舊是攜著從容的腳步,兀自延續(xù)著千年不變的清明、酸辛與荒蕪。
小鎮(zhèn)的時光是寂寞的。小鎮(zhèn)里流動著的空氣,仿佛也是經年的累積,沉淀了舊時光的味道和褪了色的記憶。在日與夜的更替里,光影交錯,倏忽而去。往來的人群,循著一樣的軌跡,黑暗里次第被湮沒、蟄伏,再于次日的陽光中重復走出。每一天都是熟悉的畫面,從開始到結束,每一刻都是枯燥地重復。依著古老的規(guī)則,不同的人們在這里演繹著相似的劇目。這里的生活已然不需要任何思索,不必改變,只簡單到可以一遍遍地循環(huán)往復。
小鎮(zhèn)街頭的每一家店鋪,記得這里每一個人的身影。小胡同里的石板路,丈量過小鎮(zhèn)人們匆忙或懶散的腳步。雨洗過這里的每一座房屋,冰雪凜冽過這里每一寸泥土,而掠過小鎮(zhèn)上空的風,亦見證著每一棵樹木生命的過程,從枯萎到繁盛,從萌出第一朵芽蕊,到落下最后的一片葉子??傊?,小鎮(zhèn)的一切,都彼此熟悉到只需默默對視,不需要任何話語。小鎮(zhèn)的古舊和承襲,讓時光和語言都成為多余。
小鎮(zhèn)在某些時候也是熱鬧的。小鎮(zhèn)唯一的十字街頭,聚集著城里所有的繁華,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在這里齊聚。沒有劇本,卻時而也會上演熱鬧的情景劇。冬天,誰家的水缸凍出了裂縫;夏季,路口的大泥坑淹死了牲畜。這家娶妻,那家生子,所有的大小事宜,都會成為小鎮(zhèn)人津津樂道的口實。年節(jié)時候,小鎮(zhèn)上還時常會有跳大神、扭秧歌、放河燈、唱野臺子戲、逛娘娘廟大會等傳統(tǒng)習俗。寂寞的人們歡笑著聚集,享受著難得的激情和放縱,快樂而知足。
然而,任是怎樣的繁復,亦掩不去小鎮(zhèn)泥石路上古舊的陳跡。片刻的繁華過后,每一個清晨和日暮,仍回歸簡單地反復,小鎮(zhèn)的街道上依然重復上演著不變的故事。
小鎮(zhèn)的性格固執(zhí)而專一。小鎮(zhèn)的模樣從不曾改變,數著日子,千篇一律。如同冬季屋檐下必然會掛上冰凌,而夏季必會有暴風雨,任何時節(jié),小鎮(zhèn)的腳步從來不曾走錯。就連街道上的大泥坑,也是隨著季節(jié)照常地漲落,不曾消失,不溫不火。日日年年,小鎮(zhèn)里困繞著的終究是沉悶的氣息,生活的模式不曾改變,生存的規(guī)則始終如一。小鎮(zhèn)的人們亦習以為常,無從擺脫,無可沖突。
那么,小鎮(zhèn)的年輪,便只有一圈圈地重復疊加,如一棵古老的樹木,日益粗大、壯實。根基愈加穩(wěn)健,遒勁的枝椏,益發(fā)有力,時刻向天空伸展著倔強的手臂。站立的姿勢,悲情,豪氣,沉默地俯視著腳下的黑土地。幾度繁茂,幾度枯萎,粗糙的皮膚龜裂出滄桑的印跡,而蒼涼的身軀里,卻仍蘊藏著不息的生機。
這樣的一座古老的小鎮(zhèn),若不是因了蕭紅這樣一個奇女子,是斷然不會為眾多人所知?;蛟S,它只會鑲嵌在中國的版圖里,終生默然,為歲月掩去。
而呼蘭河,何其幸運,孕育了這樣一座神奇的小鎮(zhèn)。它成為一代才女不可或缺的心靈棲息地,亦是她生命中最初的起始,以及靈魂最后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