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

題辭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1]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2]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yì，割〕，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做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于廣州之白云樓上。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書最初幾次印刷時都曾印入。

注釋

[1] 《野草》共收二十三篇散文詩，均作于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當時《新青年》已經解體，和作者一起戰斗過的戰友們分道揚鑣，作者感到苦悶而且失望。他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九日給蕭軍的信中曾提到《野草》，說：“我的那一本《野草》，技術并不算壞，但心情太頹唐了，因為那是我碰了許多釘子之后寫出來的。”關于某些篇里的文字隱晦問題，作者后來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亦有解釋：“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

[2] 陳死人：死去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