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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從崇軒先生[1]的通信(二月份《京報副刊》)里,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兇化吉,于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并且再三嘆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

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像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鄭重聲明:并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志,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鐘”“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嘆亡國病菌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有十番[2],閻羅有十殿,藥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仿佛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F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3],九經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見,所以正是對于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里面。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后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盧梭、斯諦納爾[4]、尼采、托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5]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并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淹死??浊鹣壬_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6],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見一月份《晨報副〔juān,雕刻,鑿〕》)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膽的破壞者,所以只是不談,而決不罵,于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圣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圣廟里的,也許不姓孔。

不過在戲臺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面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并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所有的,只是喜劇的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的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個個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于是破壞者到了,但并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玁狁〔xiǎn yǔn,我國古代北方的一個民族〕早到過中原,五胡[7]來過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殺人如草,而滿洲兵的一箭,就鉆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何!這當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歷史,怕不免要有汗流〔jiā,透,遍及〕背的時候罷。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于請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寇來了,也暫一震動,終于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志,就看見每一次兵〔xiǎn,野火,多指兵亂中縱火焚燒〕之后,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唇鼇淼谋?,怕又要大舉表揚節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哪里去了?

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果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但當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并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么?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于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志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志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于完整的大物暗暗地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后,卻難于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后,我們單知道由于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于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么?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后兩種。這區別并不繁難,只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面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十五期。

注釋

[1] 崇軒先生:胡也頻(1903—1931)。

[2] 十番:指流行于東南沿海一帶的十番鑼鼓,是由十種樂器夾以若干曲牌更番合奏而成。

[3]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出自《中庸》,即治理天下應做的九件事。

[4] 斯諦納爾:德國哲學家卡斯巴爾·施米特(1806—1856)的筆名。代表作為《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等。

[5] 勃蘭兌斯(1842—1927):丹麥文學批評家、文學史家。代表作為《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介紹歐洲各種文學流派。

[6]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出自《論語·八佾》,意思是,祭祀祖先神靈時,好像他們真的在自己面前。

[7] 五胡:我國歷史上對鮮卑、匈奴、羯、氐、羌五個少數民族的合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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