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望舒經典詩文集(中國名家經典集)
- 戴望舒
- 2463字
- 2021-11-19 11:55:37
都德的一個故居
凡是讀過阿爾封思·都德(Alphonse Daudet)的那些使人心醉的短篇小說和《小物件》的人,大概總記得他記敘兒時在里昂的生活的那幾頁吧。(按:《小物件》原名Le PetitChose,覺得還是譯作《小東西》妥當)
都德的家鄉本來是尼麥,因為他父親做生意失敗了,才舉家遷移到里昂去。他們之所以選了里昂,無疑因為它是法國第二大名城,對于重興家業是很有希望的。所以,在一八四九年,那父親萬桑·都德(Vincent Daudet)便帶著他的一家子,那就是說他的妻子,他的三個兒子,他的女兒阿娜和那就是沒有工錢也愿意跟著老東家的忠心的女仆阿奴,從尼麥搭船順著羅納河來到了里昂。這段路竟走了兩天。在《小物件》中,我們可以看見他們到里昂時的情景:
在第三天傍晚,我以為我們要淋一陣雨了。天突然陰暗起來,一片濃濃的霧在河上飄舞著。在船頭上,已點起了一盞大燈,真的:看到這些兆頭,我著急起來了……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我旁邊說:“里昂到了!”同時,那個大鐘敲了起來。這就是里昂。
里昂是多霧出名的,一年四季晴朗的日子少,陰霾的日子多,尤其是入冬以后,差不多就終日在黑沉沉的冷霧里度生活,一開窗霧就往屋子里撲,一出門霧就朝鼻子里鉆,使人好像要窒息似的。在《小物件》里,我們可以看到都德這樣說:
我記得那罩著一層煙煤的天,從兩條河上升起來的一片永恒的霧。天并不下雨,它下著霧,而在一種軟軟的氛圍氣中,墻壁淌著眼淚,地上出著水,樓梯的扶手摸上去發黏。居民的神色,態度,語言,都覺到空氣潮濕的意味。
一到了這個霧城之后,都德一家就住到拉封路去。這是一條狹小的路,離羅納河不遠,就在市政廳西面。我曾經花了不少的時間去找,問別人也不知道,說出是都德的故居也搖頭。誰知竟是一條陰暗的陋巷,還是自己瞎撞撞到的。
那是一排很俗氣的屋子,因為街道狹的緣故,里面暗是不用說,路是石塊鋪的,高低不平,加之里昂那種天氣,晴天也像下雨,一步一滑,走起來很吃勁。找到了那個門口,以為會柳暗花明又一村,卻仍然是那股俗氣:一扇死板板的門,虛掩著,窗子上倒加了鐵柵,黝黑的墻壁淌著淚水,像都德所說的一樣,伸出手去摸門,居然是發黏的:這就是都德的一個故居!而他們竟在這里住了三年。
這就是《小物件》里所說的“偷油婆婆”(Babarotte)的屋子。所謂“偷油婆婆”者,是一種跟蟑螂類似的蟲,大概出現在廚房里,而在這所屋里它們四處地爬。我們看都德怎樣說吧:
在拉封路的那所屋子里,當那女仆阿奴安頓到她的廚房里的時候,一跨進門檻就發了一聲急喊:“偷油婆婆!偷油婆婆!”我們趕過去。怎樣的一種光景啊!廚房里滿是那些壞蟲子。在碗櫥上、墻上,抽屜里,在壁爐架上,在食櫥上,什么地方都有!我們不存心地踏死它們。噗!阿奴已經弄死了許多只了,可是她越是弄死它們,它們越是來。它們從洗碟盆的洞里來。我們把洞塞住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它們又從別一個地方來了……
而現在這個“偷油婆婆”的屋子就在我面前了。
在這“偷油婆婆”的屋子里,都德一家六口,再加上一個女仆阿奴,從一八四九年一直住到一八五一年。在一八五一年的戶口調查表上,我們看到都德的家況:
萬桑·都德,業布匹印花,四十三歲;阿黛琳·雷諾,都德妻,四十四歲;曷奈思特·都德,學生,十四歲;阿爾封思·都德,學生,十一歲;阿娜·都德,幼女,三歲;昂利·都德,學生,十九歲。
昂利是要做教士的,他不久就到阿里克斯的神學校讀書去了。他是早年就夭折了的。在《小物件》中,你們大概總還記得寫這神學校生徒的死的那動人的一章吧:“他死了,替他禱告吧。”
在那張戶口調查表上,在都德家屬以外,還有這那么怕“偷油婆婆”的女仆阿奴:“阿奈特·特蘭蓋,女仆,三十三歲。”
萬桑·都德便在拉封路上又重理起他的舊業來,可是生活卻很困難,不得不節衣縮食,用盡方法減省。阿爾封思被送到圣別爾代戴羅的唱歌學校去,曷奈斯特在里昂中學里讀書,不久阿爾封思也改進了這個學校。后來阿爾封思得到了獎學金,讀到畢業,而那做哥哥的曷奈思特,卻不得不因為家境困難的關系,輟學去幫助父親掙那一份家業。關于這些,《小物件》中自然沒有,可是在曷奈思特·都德的一本回憶記《我的弟弟和我》中,卻記載得很詳細。
現在,我是來到這消磨了那《磨坊文札》的作者一部分的童年的所謂“偷油婆婆”的屋子前面了。門是虛掩著。我輕輕地叩了兩下,沒有人答應。我退后一步,抬起頭來,向靠街的樓窗望上去:窗閉著,我看見靜靜的窗帷,白色的和淡青色的。而在大門上面和二層樓的窗下,我又看到了一塊石頭的牌子,它告訴我這位那么優秀的作家曾在這兒住過,像我所知道的一樣。我又走上前面叩門,這一次是重一點了,但還是沒有人答應。我佇立著,等待什么人出來。
我聽到里面有輕微的腳步聲慢慢地近來,一直到我的面前。虛掩著的門開了,但只是一半;從那里,探出了一個老婦人的皺癟的臉兒來,先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先生,你找誰?”她然后這樣問。
我告訴她我并不找什么人,卻是想來參觀一下一位小說家的舊居。那位小說家就是阿爾封思·都德,在八十多年前,曾在這里的四層樓上住過。
“什么,你來看一位在八十多年前住在這兒的人!”她懷疑地望著我。
“我的意思是說想看看這位小說家住過的地方。譬如說你老人家從前住在一個什么城里,現在經過這個城,去看看你從前住過的地方怎樣了。我呢,我讀過這位小說家的書,知道他在這里住過,順便來看看,就是這個意思。”
“你說哪一個小說家?”
“阿爾封思·都德。”我說。
“不知道。你說他從前住在這里的四層樓上?”
“正是,我可以去看看嗎?”
“這辦不到,先生,”她斷然地說,“那里有人住著,是蓋奈先生。再說你也看不到什么,那是很普通的幾間屋子。”
而正當我要開口的時候,她又打量了我一眼,說:“對不起,先生,再見。”就縮進頭去,把門關上了。
我躊躇了一會兒,又摸了一下發黏的門,望了一眼門頂上的石牌,想著里昂人的紀念這位大小說家只有這一片頑石,不覺有點悵惘,打算走了。
可是在這時候,天突然陰暗起來,我急速向南靠羅納河那面走出這條路去:天并不下雨,它又在那里下霧了,而在羅納河上,我看見一片濃濃的霧飄舞著,像在一八四九年那幼小的阿爾封思·都德初到里昂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