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早晨,天氣放晴了,但依然寒冷。從調查克萊頓死亡一案開始,督察第一次可以越過凱斯維克小鎮上的屋頂,仰望那湛藍天空背景映襯下的白雪皚皚的斯基多山脈。在清冷的晨曦中,他的精神振作起來,在早餐后向辦公室走去。
他對昨夜尸檢的結果非常滿意,9:00過后不久,他就聯系上了卡萊爾的湯普森警司。驗尸結果為陽性,警司聽上去和梅瑞狄斯一樣高興。
“值得夸獎,督察。毫無疑問,克萊頓是被謀殺的。既然要吸一氧化碳自殺,那給自己下藥毫無意義,對不對?”
梅瑞狄斯表示贊同。
“那么,你可以繼續調查了。”警司繼續說著,“我會和局長匯報,看看他對下一步有沒有想法。他可能會向倫敦警察廳刑事偵緝部申請支援。若是如此,我會盡量讓你和他配合。你今晚可能得來這里開一次會。我晚點會告訴你的。”
“好的,長官。”
在他處理完堆積的信件后,梅瑞狄斯叫來了雷頓。
“對于你提到的斯溫利太太,雷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嗎?你知道?她幾點會到修車庫的小屋打掃?”
“我覺得是10:00,長官。我想她大概9:45出發……”梅瑞狄斯望了一眼鐘。
“好的。請你把警用摩托開出來,我估計5分鐘后可以出發。我們要在她出發前找到她。”
羅斯瑪麗小屋離波廷斯凱爾郵局僅一步之遙。當梅瑞狄斯抵達時,斯溫利太太正戴上帽子準備出門。克萊頓不幸去世,已經讓她相當不安,督察的出現更是讓她顫抖起來。不過,她還是邀請他走進了那整潔干凈、令人愉悅的小客廳,用顫抖的聲音問他自己能幫些什么。
“是這樣的,斯溫利太太。我聽警員說,在德文特汽車修理廠,你負責替克萊頓和希金斯先生料理家務。”
“是的,長官。克萊頓先生的事情讓我震驚。我一直覺得他是個聰明的小伙子。不明白他怎么會那么做。我真的不懂!”
“大家都這么說,”梅瑞狄斯同意道,“我想說的是,在午餐后,離開小屋前,你會擺好晚餐嗎?”
“絕不會!”斯溫利太太驚呼,“我想你一定知道,督察,擺在桌上不管的話,食物會變干的。”
“沒錯。你也從不會燒水嗎?”
“不。我只會把柴火堆起來,把水壺裝滿,然后放在爐子上就好了。”
“你具體要做哪些工作?”
斯溫利太太長吸了一口氣,梅瑞狄斯為一段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做好了準備。感覺似乎比起說斯溫利太太要做的事,說些她不需要做的更好些。但主要來說,斯溫利太太的職責是購物、做飯、打掃、縫紉、修補、洗衣、熨燙,周薪10先令。
督察巧妙地等這一串信息都消化完畢,然后狡猾地引導斯溫利太太說說修車廠兩位合伙人的關系如何。沒過多久,梅瑞狄斯就看出她已經耗盡了對希金斯的同情心。照她所說,所有工作都是克萊頓一人做的,希金斯則一有機會就溜去“獵犬追兔”酒吧。她覺得這兩位的關系不大好。盡管她從未聽他們大聲爭執,但兩人似乎經常就生意吵架。她相信克萊頓先生一直在思考如何終止這段合伙關系。
聽到此處,梅瑞狄斯豎起了耳朵。希金斯說他根本不知道克萊頓要去加拿大,是不是在敷衍他?
“你為什么會覺得他想退出,斯溫利太太?”
“是我無意中聽到的,長官。大概在悲劇發生前三天,我在洗滌室里,那兩位在吃晚飯。門沒有關好,所以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先是克萊頓說,‘這對你有好處,對我來說,我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然后我聽到希金斯先生說那樣對他來說最糟糕了。希金斯先生態度很粗魯。希金斯先生接著對克萊頓先生說,‘我們做得很好,你匆忙離開意味著什么?’他還低聲說,克萊頓明明知道退出合伙關系的結果會怎樣!然后修車廠的門鈴響了,希金斯就走了。”
“這聽上去像是希金斯在威脅克萊頓先生,是不是?”梅瑞狄斯問道。
“我當時正是這么想的,長官。跟你說,他的語氣讓我起了雞皮疙瘩。十足的威脅,盡管是一種低沉的、讓人不舒服的語氣,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有沒有特別注意過克萊頓或希金斯先生的朋友?”
“朋友!”斯溫利太太看上去既困惑又驚訝,“天哪,他們從來沒有朋友。我不知道他們有朋友。至少我在房子里時,從沒人來拜訪他們。”
“你確定你從沒見過任何人?”
“很確定!”斯溫利太太發泄般地強調著。但很快,她的眼里恍惚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梅瑞狄斯急切地往前傾去。
“但是?”他問道。
“我一回想,的確是在那見過一個人。見過兩次,但不在白天。我突然想到,有些不對勁。我記得我晚上去過那里兩次,兩次他都在。”
督察精準地問了一兩個問題,得到了如下信息。有兩個晚上,前后間隔大約一個月時間,斯溫利太太在天黑后騎車到小屋,通知雇主自己第二天來不了。第一次是因為她收到電報稱她的妹妹病危;第二次是因為鄰居被運油車撞了,他的妻子請她幫忙照顧孩子。每次克萊頓開門時,她都注意到客廳里還有一個人。她很確定兩次是同一個人。一是那個人有點口吃,二是他戴著玳瑁眼鏡,鏡片很厚。梅瑞狄斯請她仔細描述這個人。斯溫利太太回答說他身材矮小,衣著講究,臉頰瘦削,面容整潔,眼睛不大。可惜,她不知道他們三人在討論什么。
“你第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梅瑞狄斯問道。
“我想想——是在去年11月。那時我妹妹第一次病了。第二次是在圣誕節前夕。”
“以后你再也沒見過他了?”
“沒有。”
梅瑞狄斯覺得斯溫利太太沒法提供更多信息了,提醒她對這次面談保密,然后回到了摩托車上。
“去德文特。”他對雷頓說。
“恐怕你在那兒誰也找不到,長官。”警員應道。
“為什么?”
“希金斯先生5分鐘前騎摩托車經過這里。看上去是要去凱斯維克。”
“好吧,那樣的話,我們去布雷斯韋特的店里看看。我有一兩個問題想問里德小姐。”
督察依舊不走運。里德先生,穿著白色的圍裙,站在柜臺后面,很認真地告訴梅瑞狄斯他的妻女坐早班火車去了彭里斯。郵差一早就送來了信,威爾辛和哈本律所要求他女兒立刻去一趟律師事務所。他估計她要在下午1:30后才能回來。
“這樣的話,里德先生,也許你可以幫幫我。”梅瑞狄斯和藹可親地說,“我們能進里屋說嗎?這樣就不會被打擾了。”
兩人挨著溫暖的爐火,坐進了單人沙發。
督察嚴肅地說:“我想請你先不要外傳,里德先生。等克萊頓一案結案,這個信息會公開,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你能保密。實際上……”
梅瑞狄斯壓低了聲音,想引起店主的重視。“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判斷小克萊頓是被謀殺的!”
“謀殺!我的天哪!但這肯定……”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原因,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基本確定是謀殺。但我們的證據鏈中缺少一個關鍵點——動機。你可以幫幫我們。我想請你回憶一下,除克萊頓之外,還有沒有人追求你女兒。”
“你的意思是?”
“謀殺克萊頓的動機也許是忌妒。里德先生,你覺得呢?”
店主小口吸著煙斗,沉思了一會兒,然后開口說:
“不,督察,我想你錯了。請注意,我不是說一定沒有其他人追求我女兒,但我一個也不知道。當然,莉莉有可能隱瞞了這種事。不過,她很坦率,要是她真的遇上了這種麻煩,我想她會向我傾訴的。”
“正是。那她的朋友呢。她有沒有可以說心事的女性朋友?”
“當然有,羅斯·班普頓。莉莉和她從小關系就很好。要是你想找人問問,找她沒錯。”
“我在哪能找到她?”
“去學校,督察。她是助教。”
“既然這樣,那我就過去一趟,和班普頓小姐談談。”
他們穿過店面時,柜臺磨砂玻璃板后的電話響了。
“等一下,可能是莉莉打來的。”店主叫道,“她們也許提前結束了,要搭早些的火車回來。如果你愿意等的話。”
督察很愿意等。店主接電話的樣子逗得他忍不住微笑起來。里德先生先是驚訝地吹了聲口哨,然后感到難以置信,高聲感嘆了幾句,很快又志得意滿起來,胡亂說了幾句恭喜。等他終于掛斷了電話,他抬起頭來,在柜臺上綻放出笑容,說道:
“你覺得呢?莉莉運氣真好!你永遠不會相信!她得到了2000多英鎊!”
梅瑞狄斯裝出驚訝的樣子。
“的確。那真是太棒了!”
“是小克萊頓。”店主興奮地說,“他看上去把一切都留給了她。不過,天哪,督察,我真沒想到這小伙子這么有錢!”
梅瑞狄斯說他也沒想到。店主跟他說起了各種各樣上天眷顧的事情,他一邊不斷朝門口退去,一邊確認了兩位女士要到1:30才回來,好不容易才出了門。很快,警用摩托向村里的學校駛去。
班普頓小姐身形健壯,跟她的談話,督察可以說是一無所獲。她深信,除了克萊頓,她的朋友莉莉都沒正經看過別人。她說,莉莉靦腆、懂事,很有趣,但從不賣弄風情。實際上,村里的男孩子都說她非常冷淡,難以親近。班普頓小姐并不認同這種看法,但她很確定,除了克萊頓以外,莉莉從未吸引過任何人。
“我想也是這樣。”梅瑞狄斯在車上喃喃自語,“我們想錯了。動機不是忌妒。而且我覺得克萊頓也不是因為錢被殺害的。”
“您覺得不是……”警員恭敬地開口。
“小心!”梅瑞狄斯猛喝一聲。拐彎時一輛大型運油車在路中央迎面駛來,警車猛地一轉,避開了。
“豬頭。”警員低聲罵道,“我掉頭抓住他們好嗎,長官?我可以在1分鐘左右輕松解決。”
梅瑞狄斯搖了搖頭。他不能把時間浪費在交通犯罪上。他雖然沒來得及記下運油車的車牌號,但他看到寶藍色的油罐上印著鮮紅的“諾克石油公司”字樣。他想著似乎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然后他記起來,星期天上午,馬克·希金斯打算在燈塔酒店見的人,就是諾克石油公司彭里斯油庫的經理。梅瑞狄斯決定哪天去拜訪他,跟他談談他手下的司機。這是件小事,他想,司機可能要在很短的時間里跑很多路。這種“趕時間”的開車方式太普遍了。
他們經過修車廠時,希金斯還沒回來。但就在波廷斯凱爾郊外,希金斯大功率的摩托車呼嘯著進入眼簾。督察打了手勢,希金斯在路邊停了下來。
“很抱歉打擾你,希金斯先生。我是想告訴你,聆訊定在明天下午2:30,在治安法庭舉行。當然,需要你提供證據。”
“好的,督察。我會去的。看來我是躲不過嚴刑逼供了,是不是?”
希金斯大笑著,露出他的齙牙,他的臉越發像老鼠。他的變化讓梅瑞狄斯震驚。他的緊張全數消失了,也不再為合伙人的不幸離世而悲痛。他不大好看的臉上滿是得意和滿足。督察思索著,是什么讓他的心情突然轉變了。沒過多久,希金斯就自己奉上了答案。
“我很高興,正如我希望的那樣,杰克在生意里的投資留給我了。我剛見過律師。”
“所以遺囑沒改過?”督察漫不經心地問。
“看起來不像,對嗎?”回答模棱兩可。
“我不大確定。”梅瑞狄斯邊說邊緊緊盯著希金斯,“我聽說克萊頓給里德小姐留了差不多兩千英鎊!你怎么想?”
希金斯頓了一下,然后露出驚詫的神情。梅瑞狄斯看在眼里,確信他聽到消息的第一反應是恐懼和懷疑。
正如梅瑞狄斯暗暗擔心的那樣,希金斯問道:“你確定嗎?”
“很確定。我剛從里德先生那里聽到消息。看來遺囑加了段你不知道的附加條款。你知道你的合伙人這么有錢嗎?”
“天哪,我不知道。他從沒跟我提起過。”
“那你也不知道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嗎?”
“不知道。我發誓,督察。”
梅瑞狄斯捕捉到了希金斯刻意地強調。他越來越確信希金斯的確知道一些錢的消息,不僅如此,還知道錢究竟來自哪里。但他為何要逃避、隱瞞呢?這只能有一個答案,是不是?錢來自非法交易,希金斯也插了一手。
“聆訊前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尷尬的沉默后,督察繼續說道,“警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克萊頓沒有自殺。他們認為他是被謀殺的。自殺是用來掩蓋他殺的,明白嗎?幸運的是,我們成功看穿了。”
“謀殺?那不可能!老杰克沒有仇家,督察。他很受大家歡迎。那是個愚蠢的想法,真的是!你說服不了我!”
“或許吧,但的確如此。”梅瑞狄斯簡短地說,“目前我只能說這么多。”
他們再次啟程。梅瑞狄斯問警員:“雷頓,你覺得那個人怎么樣?”
“很可疑,長官。我的拙見是,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
在凱斯維克警局,一個驚喜等待著梅瑞狄斯。他的辦公桌前,坐著警察局長哈德維克上校和湯普森警司。“啊,督察!我想有點嚇到你了吧。你過去和我們過來是一樣的。無論如何,我們來了。把椅子拉來,煙斗點上。我們有很多要談。不過首先,請你把克萊頓案的最新調查進展跟我們說說。等你說完了,我們再來說說我們這邊的進展。”
梅瑞狄斯簡要介紹了案發至今的調查情況,一句廢話沒有多說。他和盤托出,特別強調了他覺得死者留下的金錢是此案的重點,輕描淡寫地提到本案缺失動機,最后說起他對希金斯的懷疑。等他一個人說完,他注意到警察局長和警司對看了一眼,露出贊賞的眼神。
“那就是說,到目前為止……你還沒有找到突破口?”
“沒有,長官。”
警察局長一邊思考一邊吸了幾口高品質雪茄,然后開口說道:“我并不意外。我意識到我們面臨著一個棘手的案子。我不禁感到這案子背后有比給個人定罪更重要的東西。督察,你提到目前完全找不到動機。克萊頓似乎并不是因為忌妒或經濟利益而被人殺害的。我們目前還不能排除復仇的可能性。另外,督察,你忽略了一個常見的謀殺動機。我解釋一下。我和警司認為或許和違法行為有關。假使你發現了我們的秘密,威脅向警方舉報。如果我們是無情的罪犯,你覺得我們會怎么做?”
“殺了我,長官。”梅瑞狄斯咧嘴答道。
“正是——滅你的口。這是一種可能性。還有一種是這樣。假設我和警司設法控制了你,并因此強迫你與我們一同從事違法活動。之后,出于某些個人原因,你想退出。那會怎樣?會不會也要滅口?一旦你脫離了我們的掌控,你就能很容易地報警,出賣我們,不是嗎?”
“是的,我明白,長官。”
“那么?”
“那么什么?長官?”
“這沒有給你一點提示嗎?”
梅瑞狄斯茫然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發出一聲輕快的感嘆。
“天哪,長官!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你認為克萊頓可能參與了不法活動,現在想要退出?”
“我就是這個意思。”哈德維克上校眨了一下眼睛,“在我看來,克萊頓打算娶一個體面的姑娘,她或許對不法活動一無所知。他想和那幫人徹底決裂。所以他訂了去加拿大的船票,除了未婚妻和她父母誰也沒說。不幸的是,那幫人知曉了此事,最終克萊頓被謀殺了。”
等局長說完,一直沉默著的警司說了幾句自己的看法。
“在我看來,克萊頓沒有告訴希金斯自己要逃往加拿大,這件事意味深長。你想,他們住在一起,而且有好幾年的時間,希金斯應該是他最親密的朋友才對。但是照你所說,督察,可就并非如此了。我傾向于認為希金斯自己露出了馬腳。因為他過于謹慎了。我認為希金斯也是犯罪團伙的一員,要不然,他不如說自己知道克萊頓買船票的事情。那樣給人的感覺是克萊頓信任他。然而,希金斯恐怕是這么想的——因為克萊頓要逃跑,所以那幫人要除掉他,如果我說我知道他要去加拿大,那我可能也會被指控謀殺。因此,他選擇了隱瞞。”
局長表示同意。
“肯定有這方面原因。我們知道,希金斯自然不是真正的兇手,但這不代表他在事前、事后都沒有參與謀劃。當然,這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問題是,我們的推測能否成立?”
“長官,”梅瑞狄斯恭敬地說,“這就能解釋那2000英鎊了,不是嗎?”
“我還沒想到!”局長高聲說道,“這自然能解釋了。”
“另一方面,”警司苦笑著說,“對于是誰動手殺了克萊頓,我們還毫無頭緒,是不是?您知道,長官,這只是我們推測,而推測和事實可能并不一致。”
“還有,湯普森,早上你提醒我的那件事呢?我覺得應該告訴督察。畢竟,它可能和克萊頓案有關,當然也可能只是巧合。無論如何,讓我們再過一遍那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