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白
- 地鐵疑案
- (英)梅維斯·多里爾·海
- 5413字
- 2021-11-17 16:03:21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周六,已故的彭萊頓女士的侄子巴澤爾一個電話打到了斯洛科姆先生的辦公室。
“請問你能抽出幾分鐘時間嗎?我有點事想問問你的意見。不,不是生意上的事,是私事,很私密。因為你總是不吝給人建議,姑媽一直對你無比信任。萬分感謝,我大概幾分鐘后就到。”
斯洛科姆先生小心翼翼地把聽筒放回原處,好像聽筒會伸過去咬他似的。他呆坐了幾分鐘,指尖輕輕地相互敲擊著,眉毛也皺到一塊去,在高挺的鼻梁上方相遇。一個下屬打斷了他的沉思,問他要不要見一位叫平克的先生,“海格特的那個水果蔬菜商”?當然要見。
“史密森,巴澤爾·彭萊頓先生等下會過來見我。讓他先在外面的辦公區待著,等平克先生走了再說。”
史密森輕顫一下,眼睛睜得更大了,仿佛在努力吞咽彭萊頓三個字。從昨天起,彭萊頓這個名字就因為貝爾塞斯公園站里慘死的那位老太太而傳遍大街小巷。
“是!”他向老板保證后便出去了。盡管才三月,巴澤爾·彭萊頓趕到的時候卻很熱似的,而且一臉慌亂,于是被領去外部辦公區涼快涼快,平復下心情。此時斯洛科姆先生正向平克先生夸贊水果和蔬菜的好處,后者看起來更像是個屠夫,帶他進去的史密森悄悄跟打字員如是調侃,逗得他咯咯直笑。
巴澤爾焦躁不安地等待著,直到看見一位面色紅潤的紳士從辦公區經過,他瞬間跳了起來,準備迎接斯洛科姆先生的召喚,很快,他便被叫去了斯洛科姆先生的辦公室。
“彭萊頓先生,這件事太過意外,也很可惜。而且透著詭異。”
“沒錯,我想不通誰會干出這種事,我愿意傾盡全力找出真相,但我現在腦子里只剩下一團亂麻。所以我才來找你,斯洛科姆先生。”
巴澤爾漫不經心地將他的黑色氈帽扔到椅子上,用手指撥弄著已經散亂的頭發,實則有意地掃視了房間里的每個角落,每走幾步就觀察一番。
“坐下,坐下,”斯洛科姆先生不悅地警告他,“請說你遇到了什么困難。”
巴澤爾本來在一把矮扶手椅上坐了下來,聞言立刻起身換到一個更高的椅子上。
“是這樣的。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昨天警察來找我了,一直揪著我不放。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沒有馬上逮捕我,卻又派人時刻監視我。今天在塔維斯托克廣場附近吃早飯的時候,我看到有個像警察的可疑家伙懶洋洋地靠在我的座位挨著的窗戶外面。現在他又跟著我到了這里。”
“有個警探在監視我的辦公室?這對我的生意可沒什么好處。說真的,彭萊頓先生,你不覺得你應該再小心點兒嗎?”
“我覺得要是我實話實說,告訴你后面還有個跟班,你可能就不會見我了。但我打電話的時候還不確定他是誰。我只是想試探一下,看他是否真的會跟我來這里。但我想我暫時是安全的,他們還沒有逮捕那個叫鮑勃·瑟洛的年輕人嗎?雖然我不敢相信是他干的。但我想他們不大可能以同樣的罪名同時逮捕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斯洛科姆先生的嘴巴因驚訝而張成了倒V形,眉毛也快擰成相同的形狀:“彭萊頓先生,我能理解為,你有可能因為這個可怕的案子而被捕嗎?我萬萬沒料到!”
“我也沒料到,”巴澤爾說,“你知道鮑勃·瑟洛的事嗎?”
“我還沒聽說有人對他提出任何指控,但每次提到他,好像也是因為參與了莫頓太太那起入室盜竊案。這樣警察就可以暫時把他拘留起來,而且有正當理由。”
“天哪,我倒沒想到這一點!你的意思是,他們可能并非真的認為是他干的,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名義上將他關起來,實際上卻是保護他的安全,然后尋找真正的殺人犯?”
“雖然我對警方沒有信心,但這的確不失為一種可能。他們或許會進一步收集對瑟洛本人不利的證據。”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我比較有利。很難解釋清楚,現在的情況就是一團亂。說一下,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我把我覺得對警方有利的事情,警方想了解的都跟他們說了,至少我是這個意思,但可能敘述有些混亂。”
斯洛科姆先生向前探過身子,用一根皮包骨的手指敲擊著桌面:“你有什么事瞞著警察嗎?”他盛氣凌人地問道,“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知道這些,特別是在這里。”他思索著,“不過,興許我能給你好建議,還是跟我說說吧。”
巴澤爾踮起腳走到門邊,突然拉開門,正在講笑的史密森和打字員聽到突如其來的開門聲瞬間僵住了,仿佛電影突然按下暫停。還沒等他們的臉恢復如常,巴澤爾又把門給關上了。
“好吧,”他說,“警察可能還在外面街上。”
斯洛科姆先生嚇得半站起身來。
“說真的,彭萊頓先生,如果你能克制住自己,不做會繼續敗壞我名聲的事,我將感激不盡。”
“抱歉,”巴澤爾道了歉,倒在扶手椅上,“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但你的辦公室這么富麗堂皇,沒有什么能毀壞它的名聲。你只需每天上午10點準時到公司,即便在門墊上發現了一具尸體,他們也不會對你有所懷疑。可我卻會被繼續糾纏下去。”
巴澤爾深吸一口氣,蹺起了二郎腿。
“昨天早上我出門去看尤菲米婭姑媽了。因為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說要剝奪我的繼承權。”
斯洛科姆先生同情地笑了。巴澤爾并未注意。
“好像是上次我和她一起喝茶——那天應該是周三,我走的時候,她無意間聽到我在大廳里對貝蒂·沃森說了幾句不得體的話。”
“不得體?”斯洛科姆先生饒有興趣地問。
“她是這么形容的。事情是這樣的,那天貝蒂下班回來,我們剛好碰上聊了一會兒。我確定我把客廳的門關上了,如果有人開門想要偷聽,那他們心里肯定在期待能聽到一些出乎意料的秘密。尤菲米婭姑媽大概就是這么想的。她本來已經為了別的事和我吵得不可開交了。昨天早上收到那封信的時候,我想還是趕緊去漢普斯特德解釋清楚比較好。”
“可是為什么非得早上呢?”斯洛科姆先生語氣嚴肅。
“因為我是在喝早茶的時候看到的。我現在想起來了,有意思的是,信居然不是周四到的,以往只要尤菲米婭姑媽不高興了,她就會馬上說出來。但那次卻在周五才收到信,我下午要出去,是幾天前約好的,畢竟矛盾已經持續好幾天了,所以想著最好還是馬上去見她。如果我能早點到那兒,說不定會扭轉她的印象——她總是說我太懶了。所以……”
“等一下,”斯洛科姆先生抬起手指示意他停下,“彭萊頓女士的信上的日期是周三還是周四?”
“審犯人呢,”巴澤爾抱怨道,“不清楚,我直接撕開了,沒注意日期。很重要嗎?”
“沒有,你繼續。”
“到了地鐵站,我想起周三那天她提了一句,說約好周五去看牙醫,應該會等天一亮就動身。我在想,我一大清早爬起來還特意打扮,要是錯過了就太糟心了。我記得她為了省錢總是會去貝爾塞斯公園站坐車,而且是走樓梯下去,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她現在正顫顫巍巍地下樓梯。于是我在貝爾塞斯公園站下了車,環顧了一下站臺和通道,我越來越確信尤菲米婭姑媽就在樓梯上。于是我只好往上走。”
“上樓!?”斯洛科姆先生驚恐地喘著氣說。
“你瞧,”巴澤爾說,“我是不是很卑鄙?我還是先說完吧。我開始往上走,同時在心里罵自己白癡,意識到還得走挺久——然后我突然發現一堆亂扔在樓梯上的舊衣服。我一個沒注意差點踩了上去,因為當時正低頭喘著氣。那件紫色的舊大衣太眼熟了,接著我就看到里面包裹著的是尤菲米婭姑媽。她臉朝下趴倒在地,感覺像是絆倒了朝前摔去,這是我第一個想法,但我扶她起來后,卻發現她臉上一片慘白,然后我看到她的脖子上纏著什么東西。她已經死了,這一點毫無疑問。這太可怕了,盡管她的存在對家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可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場。到底是哪個畜生干的?一股莫名的憤怒涌上我心頭,警察必須馬上抓到他。我開始像瘋子一樣往上跑,但很快就上氣不接下氣,心里合計下樓會比較快,于是立馬掉頭往下。我心里開始思考該怎么跟警察說——然后我突然想到自己來這兒的目的。你知道嗎?我就那樣坐在樓梯上思考對策。我被嚇壞了。我想到了別人會怎么看——或者說我自己覺得別人會怎么看。我爬樓梯干什么?他們會問。斯洛科姆先生,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相信。我明白這聽起來很奇怪,但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感受。我知道自己像個傻瓜,但我就是想不通。”
“這一切都發生在什么時候?”斯洛科姆先生冷冷地問道。
“時間?天哪,我不知道。一大早,可能10點鐘的樣子,或許更早。”巴澤爾不安地環顧四周。
“你有確切的證據能夠證明嗎?”
“證明?不,我什么都證明不了。這就是棘手的地方。我坐在樓梯上,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果別人知道我和尤菲米婭姑媽都出現在樓梯上,他們會認為是我殺的。很明顯,她的錢,再加上我們不和。”
“可是你說她剝奪了你的繼承權?這一點可以證明你不會因為她的死亡獲益。”斯洛科姆先生指出。
“這也沒法肯定。她或許根本就沒寫,也有可能撕掉了。不管怎么說,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得趁別人還沒看見我之前趕快離開,坐電梯上去,再到弗蘭普敦找她,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我繼續下樓梯,走到底后我四處張望,等了一會兒,然后突然想到我不能這么做。我的腦子還在發蒙,我覺得直接去弗蘭普敦找姑媽不妥當,明知道她還趴在樓梯上,我絕對演不出來,而且那樣人們就會知道我當時在車站附近。于是我沖向站臺,上了地鐵準備去艾奇韋爾。”
“艾奇韋爾?”斯洛科姆先生發出疑問,仿佛在說,“艾奇韋爾還有人去嗎?”
“有,那趟車恰好進站,另一個站臺空無一人。等進了車廂,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我去看望老彼得——他住在戈爾德格林站附近,是個性格粗獷的俄國人。我早前就是這么打算的,在見完尤菲米婭姑媽后去找他,看看他給貝麗爾畫的畫怎么樣了,通常只有早上才能見到他的人。”
“你有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你打算去見這個人?”
“沒有。我還能跟誰說?哦,我好像和我的房東太太瓦迪萊托說過,我可能會在戈爾德格林吃午餐。我不確定。我坐在那節該死的車廂里,試著冷靜下來,到達戈爾德格林時,我感覺好多了,但走路依然有些不穩。在去彼得家之前,我在希思街上走了一會兒。然后我心想,這樣也不好——或許會有人看到我像只迷路的羔羊一般四處游蕩,心生懷疑一下子就把我給記住了,所以我趕緊去了彼得家。”
“他說得出來你是幾點打的電話嗎?”
“我覺得不會。他比我更沒有時間概念。他妻子倒是挺清醒的,但她當時似乎不在——哦,對了,她后來回來了。”
“那天剩下的時間你是怎么過的,彭萊頓先生?”
“我和彼得夫婦一起吃了午餐,心安了不少,想要一直待下去,但最后不得不在下午茶時間之前離開。我走到戈爾德格林站,但實在是不想再去地鐵站了,我知道經過貝爾塞斯公園站的時候,我一定會忍不住下車去看尸體是否還在樓梯上,所以我坐上了一輛公交車。我不想回家,警察可能在那兒等著我,要我辨認尸體之類的,于是我去了索霍區隨便找了個地方吃晚飯,坐在那兒抽了會煙,才回家。”
“那有人等著要問你話嗎?”
“警察去過了,說他們會再打來。我的表妹貝麗爾開的門。我只告訴她我去戈爾德格林看彼得,然后和一個朋友吃晚飯。那個時候我已經在報紙上看到了這則新聞,所以我想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我有點心煩意亂。后來警探來了,我把自己覺得對他有利的部分都告訴他了。”
“你究竟跟警察說了什么,彭萊頓先生?”
“幸好我先見的是貝麗爾,雖然我跟她說我去和朋友吃飯,但警察恐怕是不會相信的,他們很有可能會要我說出具體是誰。”
“其實你是一個人吃的飯?”
“沒錯。一個人吃飯還是不犯法吧?我把我對貝麗爾說的話告訴了警察,說我下午先去影院打發時間,接著去索霍區吃了點東西,因為已經過了我平時的吃飯時間,瓦迪萊托知道我不會回去吃了。這樣不會露餡,因為周四那天我的確去新維克影院看了電影,座位號也記得。雖然他們并沒有問,但以防萬一嘛。”
“周五那天的事,你對別人講過其他版本嗎,彭萊頓先生?”
“沒有,除了瓦迪萊托,但我跟她也沒說太多。只說我去戈爾德格林看望了一個朋友,順便吃了午飯,然后被留下了——強調了‘被’,所以才趕不回來吃晚飯。她對此早已習慣,而且她當時心情很好,已經看到了晚報上的新聞,所以沒有太在意我說的話。”
“你沒有跟別人說起過周五你是怎么過的嗎?”
“沒有,在我印象里是沒有的。我來想想,見了彼得夫婦,再坐公交去了索霍區,最后回家。瓦迪萊托、貝麗爾、警察、床,就這些了,沒了。對了,今早我還沒起床的時候,格里·普拉希爾打了電話過來。他那天早上好像去了貝爾塞斯公園站,下樓梯的時候還碰到了我姑媽——那會兒她還活著。很稀松平常。那天的樓梯好像格外熱鬧,平時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我告訴他,周五早上,我坐地鐵去了戈爾德格林,姑媽被害的時候地鐵正經過貝爾塞斯公園。接著說我在吃完晚飯后才回家,并未提到索霍區,也沒說有沒有人一起。”
“好吧,彭萊頓先生,我們得先把事實弄清楚,再仔細理順,然后決定有什么最佳辦法。不過午飯前,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你外面那位朋友一定等得不耐煩了,你最好別繼續待在這兒了,但也許你的房東維德……”
“瓦迪萊托?可以直接叫她瓦迪洛……”
“知道了,或許可以讓瓦迪洛太太再做一次午餐,我們去你那里詳細商討。飯店是不能去的,弗蘭普敦也沒有能讓人聊私密話題的空間。”
“那再好不過了!很高興邀請你共進午餐,斯洛科姆先生。我現在最好趕緊回去,等著你過來。”
“也不必干等……”斯洛科姆先生建議。
“那用點心佐酒,邊吃邊等好了,或者想想殺人案,但那真不是我的強項——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先告辭了,彭萊頓先生。1:15怎么樣?我會走回塔維斯托克廣場,我很喜歡散步。”
巴澤爾離開辦公室后,斯洛科姆先生走到窗邊往下看,透過斯洛科姆商業代理公司的白色陶瓷招牌與墻面的縫隙,看到一個穿著棕色長靴、頭戴圓頂禮帽的懶漢開始有了動作,一邊刻意落后巴澤爾幾米,一邊避開查令十字路上的行人。
斯洛科姆先生用手指焦躁地敲擊著窗臺。
“傻子!”他喃喃自語,“說辭漏洞百出。”
說完斯洛科姆先生的思緒又重新回到水果、蔬菜、煙草和其他正經生意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