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層間溢出的顏料
- 異常人生漫步實錄
- 月下趕考
- 6047字
- 2022-01-26 19:00:00
我剛踏上通往三層的樓梯就愣了一下。
小樓的一層也好,二層也好,樓梯都是直接伸入使用區域里的“戶內梯”,連個簾子都沒有,樓梯上的人能輕易看到一二層的景象。
可現在我的眼前是一面墻,墻上有一扇門,隔絕了樓梯和三樓的空間,只是一個轉角的功夫,樓梯就成了樓梯間。
這扇門沒有什么特別的,普普通通的木門。剛打開門,一股風干的顏料味道就撲鼻而來,像待裝修的毛坯間里擺放的劣質油漆桶似的充斥著房間,彌漫在整個三層的空氣中。
“這什么怪味?”我走在我身后,將手放在鼻子前扇了扇:“油漆?”
“不。”我保持著前腳踏進三樓,后腳留在樓梯上的姿勢,目視前方:“是顏料。”
我的視線所及之處一片狼藉,畫板、畫架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小圓板凳上全是各色顏料的痕跡,風干后結成了一層薄殼,一碰就碎裂一地。
畫紙滿地都是,空白的與上了色的都有:有的被揉成一團,扔在墻角;有的用鐵夾子夾在了木質畫板上;更多的則是隨意散落在地上,就像常年無人打理的,落滿秋葉的庭院。
只不過庭院還有些美的意境,這里則只能讓人聯想到瘋狂和荒誕。
紙上的內容若是能被稱作“畫作”的話,一定會被天底下所有具有正常審美能力的藝術鑒賞師所唾棄,其上處處出人意料如美式咖啡中的果凍一般的顏色分布;中年禿頭單身漢通勤途中被風吹亂的一撮前額發一樣的筆觸規律;毫無體積感且有著仿佛是來自另一個宇宙透視的色塊分割和要么灰暗到致郁要么純到癲狂的色彩對比度無一不體現著創作者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況。
大部分畫作都毫無內容可言,跟一歲小孩用蠟筆胡亂涂出來的玩意兒也相差不遠,只有一幅除外。
那是一幅女人的肖像畫,靜靜地立在正對樓梯口的墻邊,簡直像默默注視著樓梯上的來人一樣。在被亂糟糟的房間第一時間奪走眼球之后再注意到這幅畫時,總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畫上的女人三十歲左右,穿著灰色針織衫、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鏈,頭發上掛著一個淡藍色的發卡,眼神尤其靈性,乍一看像是在對著你微笑,再一看卻發現女人其實是作悲憫相,移開視線時卻又感覺在被我盯著,轉頭重新看卻又覺得女人是在蹙眉發怒。
這幅畫無論是顏色的運用,筆觸的涂抹和體塊的切割都堪稱完美,而畫上女人的神態更是被表達到了極致,以肖像畫的角度而言,這絕對是一幅大師之作,同旁邊歪曲可憐的畸形兄弟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然而這才是最怪誕的地方,在這么個不正常的畫室里出現了一幅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畫時,這幅畫的水平越高,越是讓人感到疑心、焦慮。
電影里的每一個場景都需要導演精心設計,一部優秀之作的鏡頭中,出鏡物體的選用,背景的搭配再到拍攝的角度和光線的運用,甚至其背后的寓意都是有深意的,目的就是讓觀眾感受到導演所想要表達出來的情緒。
如果說頂級的導演能把這些情緒融入一個小小的鏡頭之中而不顯得生硬的話,我眼中的畫面就好像一個藝術細胞還可以的二流導演酗酒后的布景:初看不明所以,再看匠心獨具,看第三眼的時候便覺得乏善可陳,無處不充滿了刻意感。
我知道這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了:這一層根本就沒有窗戶,唯一的光源來自樓梯處透來的光的漫反射,顯得房間整體十分昏暗,亮度卻堪堪保持在了能看清大部分細節的平均線上;倘若門一關,房間里想必就是一片令人不安的黑。
常年封閉么……難怪有這么濃的顏料味,我想。
“嗚啊……”我跟著我踏入了房間,看到了房間中的景象:“……這什么情況?”
“我猜我在精神上有些偏執傾向。”我聳聳肩,試圖用輕快的語氣打破這個房間自帶的陰郁氣氛:“而且顯然只在創作時發作。”
我點了點頭:“我同意,我在一二層所展現出來的生活習慣跟正常人完全沒有區別……”
“無論怎樣這個房間都很奇怪。”我皺著眉頭:“單獨拉一層出來當畫室并非不能理解,可這里連一扇窗戶都不開的理由是什么,怕外界的光影響到藝術創作?還是我有依靠在稀薄的空氣中艱難呼吸來獲取靈感的癖好?”
“對哦。”我顯得有些吃驚:“這里沒有窗戶誒,奇怪,我居然沒注意到?”
“雖然沒窗戶,但并沒有那么暗。”我走到那幅畫前:“這些真的是同一個人畫的嗎?”
“……”我盯著這幅畫看了半天。
“怎么了嗎?”我注意到了我的異常。
“……我不喜歡這幅畫。”我說。
“為什么?”
“我不知道……”我表現得有些焦躁不安:“我就是討厭我。”
“這樣啊。”雖然我沒有看出什么名堂來,但既然身為精神系能力者的我感覺不好,那還是警惕點好。
“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發生什么不對勁的事情。”我說:“雖然有些flag的嫌疑,但不排除我們在看到這間房間里的凌亂場景時產生了不必要的心理壓力,當然這幅過于栩栩如生的畫也很可能是這種心理壓力的源頭。”
我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再次確認了我只是一幅普通的油畫、并不會突然翹起嘴角或者閉上眼睛。
“嗯,希望是我的錯覺吧。”我如此說道,表情卻并未柔化:“既然這是個畫室。”
我低頭搜尋著:“畫筆呢?”
我一看,果真沒找到畫筆的蹤跡:“說不定被畫紙蓋在下面了?”就蹲下翻找起來。
“奇了怪了。”我隨手把剛翻出來的硬紙團像三分球一樣投了出去:“真的沒有筆刷。”
“被帶走了?”我提出了一個猜測。
“那么問題來了。”我說道:“不帶走這幅畫而帶走畫筆的原因是什么呢?”
“或許是我也感覺這幅畫讓人不舒服,是幅不詳之作?”我道:“不是有什么畫家因為太討厭自己的某幅畫作而將其焚毀的先例嘛。”
“嗯……”雖然感覺不太可能,但我沒有想到不合理的地方:“不是沒可能。”
“是吧。”但從我的表情來看,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這種可能性。
這時我注意到整個房間不僅沒有窗戶,連燭臺之類的照明設備都不存在,就好像一個名副其實的“暗室”,無從分辨外界的時間,這樣一來倒是能讓創作者全心投入到畫布之上,可長時間在昏暗的環境下繪畫無疑是很傷眼睛的,一個畫家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退一萬步說,至少沒有正常人會覺得在這種環境下作畫是種享受,除非我有嚴重的精神疾病,比如抑郁癥。
但誰知道呢,畫家都是不可捉摸的怪人,或許我厭光,或許我是個瞎子,又或許我每次上樓作畫時都會戴上70流明的礦工燈帽。
有沒有可能這兒本來是有燭臺的,但后來被拆了呢?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開始搜尋這個房間里的蛛絲馬跡,順便在紙堆中翻翻有沒有另一張不那么抽象的作品。
二者均無所獲。但我們發現了別的東西——
一支蠟筆,紅色的蠟筆。
并不是說蠟筆本身是紅色的,只不過顯然有人把它沉在了紅顏料里浸了個飽,光禿禿的一短截,活像個掉色的辣椒。
顏料不是染料,它很難將紙制品以外的東西染得特別均勻,也不能保證染出來的顏色不會被水洗掉,所以外面的那層紅色軟殼時至今日已經風化皸裂,能被指甲輕易地撕開:
這支蠟筆原本是綠色的。
這個房間里除了抹在調色盤上,已經干掉了的顏料片以及畫架、畫板和畫布上的顏料漬之外,就沒有其他的顏料了,因此我有充足的理由認為這支蠟筆的“換色現場”是在別處,當然我仍然沒弄明白這到底有什么用,我為什么要把一只綠色的蠟筆染成紅色?
突然,身后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嚇了我和我一跳。
“……風?”我回頭,遲疑著說出了這么一個字。
“呵呵。”我笑了笑:“說不定這兒的風進化出了手腳,會爬樓梯了呢。”
“嘶……”我有些發寒,抓住我的衣袖。
“不對……”我習慣性的環顧四周,突然從嘴里蹦出兩個字:“不對!”
“怎么了怎么了?”我現在猶如驚弓之鳥:“發生什么事了?”
“為什么……”我看著亂糟糟的房間:“為什么現在房間里還有光?”
房門緊閉,六面封合,房間里的可視度與關門前相比卻并未下降,保持著陰天午后拉起窗簾的書房一樣的亮度,而直到關了門我才發現,自己之前以為的光源根本不來自樓梯處透過來的光。
——那光來自哪兒?
……
人類是“三色感光體生物”,人眼球中的椎狀體能夠感受到紅色(Red),綠色(Green)和藍色(Blue)這三種色光,這三種色光也能獨立刺激這三種顏色的受光體,因此這三種顏色被視為三原色,這套原色系統也被稱作RGB色彩空間。
將RGB色系中的三原色紅綠藍兩兩混合,就能夠得到更亮一些的次原色,青色,品紅色和黃色,再繼續疊加下去就能產生數不清的顏色,電子屏幕的產色原理就是這種基于RGB色系的加色法。
……
眼前反常識的景象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光源參數設置錯誤的游戲畫面,不禁讓我疑惑自己是否在做夢,視覺是否被什么東西綁架了。
只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就是這間屋子里絕對存在著某個光源,不然就算是做夢都解釋不了這個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因為我們的夢大多數是遵從現實世界中的物理規律的,而至于剩下的那些類似飛行的“反物理”夢境,則是不講道理的,毫無邏輯可言,而絕不會制造出一個與正常物理定律相悖,卻能邏輯自洽的世界出來,就像現在這樣。
這個光源不一定像燈泡或蠟燭那么明顯,至少不是單獨存在的點光源。
“天啊……”我看著那些畫架、調色板和臟兮兮的刮刀,意識到了什么:“難道說顏料在發光?”
“熒光顏料?”我摸了摸畫布:“摸上去并沒什么不同啊,而且看上去也不像一般的熒光顏料那么扎眼。”
“不對。”我很快糾正道:“不僅是顏料,這里所有的‘顏色’都在發光!”
……
印刷或繪畫這類無法發光的事物有著另一種產色原理——減色法,即通過吸收不同波長的光波,反射光線來產生顏色。因此在減色法中使用的三原色就是RGB色系里三原色紅綠藍的補色:青色(Cyan),品紅色(Magenta)和黃色(Yellow),同時受限于顏料和印刷系統的因素,將這三種顏色的顏料等比例均勻混合起來并不能吸收掉所有的光波,于是人類加入了黑色(Black),構建起了PS用戶耳熟能詳的CMYK色彩空間(之所以用K表示黑色,是因為如果取首字母代表的話會和藍色Blue沖突,故取尾字母)和加色法不同的是,減色法的色料混合得越多,亮度就越暗。
……
“蠟筆上的顏料并不是紅色的,只不過蠟筆所發的光透過顏料……不,透過顏料,再透過什么東西,最終呈現在我們眼中的是紅色罷了。”我沉聲道。
……
現在我們有了加色法的“紅綠藍”三原色和減色法的“青品紅黃”三原色,前者也被稱為色光三原色,而后者則是印刷三原色。鑒于人類的視覺是通過光線射入視網膜,視網膜將其轉換成生物信號傳遞給大腦形成的,可以從這一角度來解釋一下減色法的產色原理。
觀看一幅綠色的畫,會產生如下的幾個步驟:
首先,光源處發出的白光(應當注意到白光其實是由RGB色系中的“紅綠藍”三原色疊加組成的,其中藍色光波長最短,綠色光波長中等,紅色光波長最長)射向畫布,畫布已經提前涂上了一層青色顏料和一層黃色顏料。
接著白光中的紅光被青色顏料吸收,藍光被黃色顏料吸收,只有綠光接觸到了紙面,反射出去。
然后綠色光在反射的過程中再一次經過了青色顏料和黃色顏料,但這次沒有什么光波給它們吸收了,綠色光暢通無阻地射在了視網膜上。
最后視網膜將這一信號傳遞給大腦,大腦將中等波長的光解讀成綠色光,于是判斷這幅畫是綠色的。
……
“嘶……”我感覺很不舒服,狠狠地打了個冷顫:“我們趕緊離開這里吧,會發光的房間什么的,簡直聞所未聞。”
……
一言以蔽之,加色是可見光被增強的過程,是一種能量的線性疊加;而減色是可見光被過濾的過程,是材料密度和透光率的對數關系在光譜上的作用。
說得再簡單點,加色是自發光物體所發出的光疊加,最終形成一個顏色的過程,它跟光本身的顏色(波長)有關;而減色是不發光物體的表面物質選擇性的吸收了白光中的部分光波,最終顯示出來顏色的過程,它跟吸收光顏色(波長)的材料有關。
由于現實生活中光會在不同地方反射、折射、散射、衍射的緣故,大部分時候,人類看到的顏色都是加色和減色共同作用的產物,屬于光波的一種復合疊加。
但這個房間不同。
這個房間的所有顏色,都只遵循單一的顏色混合法則,
而這個房間的“昏暗”本質上是房間里的所有顏色,所遵循的是減色法的規律,色料混合后亮度降低的緣故。
這些顏色發出的光在進入視網膜之前就已經被某種東西依照某種規律吸收掉了某種光波,最終體現出不同的顏色。
換言之,這間房間的所有顏色都是被這個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如何生效,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玩意兒決定的,它就像模擬人生里的編輯模式,能將墻壁換成屎黃色,也能把油畫里女人的頭發染成綠色。
這是足以給人類文明帶來大麻煩的玩意兒,想象世間所有物質消去色彩,以某種極小的,肉眼不可辨的“像素”為基點劃分成無窮個小區塊,那么這個玩意兒就能夠通過吸收通過任意區塊的任意光波來改變人類眼中的景象,而不以真實的事物體積為界限。
這是最簡單有效的幻境,只要它愿意,它可以吸收掉所有的可見光波,讓人在生理機能完全健全的前提下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瞎子,也可以引導人以為自己住在高等公寓,實際上卻是在垃圾回收站過一輩子。
最致命的是,如果假設成真的話,人類無法“看”到這些玩意兒,也完全不知道它們的存在,現有的一切物理設備都無法檢測到這種現象,或者說從創世開始,我們的物理定律就已經被這些看不見的“顏料”摻了一腳了?
——那么所謂的“創世”,又有沒有可能是另外的某些東西所為呢?
就像其存在本身遠超我們想象的存在們,與我們之間隔著一層名為“時空”的薄膜,他們的任何動作反映在薄膜后面都會變得怪誕而不知所謂,而這本是二者生命層次的隔閡。
蜉蝣朝生暮死,大椿萬載春秋,同處一地的生物也不見得能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宇宙無端,時空無垠,有沒有可能他們就在星空背后看著我們呢?
本來這只是一個毫無證據的陰謀論,是個沒有半點新意,也沒有半點可證偽性的無效假說,就像車庫里隱形的噴火龍一樣,足以被歸類為“垃圾”扔進垃圾桶。
但至少在這個房間,隱形的噴火龍露出了它的尾巴,即使不會有一個人注意到。
太陽真的會發光嗎?河流真的在流動嗎?
人眼所看到的世界毫無疑問跟真實的世界有所差別,但虛幻和真實的界限究竟在何處,向來是哲學家們爭論不休的問題。神秘主義者嘗試溝通冥界,唯意志主義者激發超我,所有人都對世界的所謂真相抱有好奇心。
存在主義的創始人馬丁·海格德爾曾說道:“對存在的理解本身就確定了此在的存在”,提出了存在之存在的概念:“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人同他的自下而上條件相脫節,面對著的是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個荒誕的世界,人永遠只能憂慮和恐懼,正是憂慮和恐懼,才揭示人的真實存在”。
極端存在主義者認為,在某些接近世界核心(某種意義上,這是世界的邊界)的地方,遵從著一套與普通世界不盡相同的自然規律,在那里萬事萬物都只有自己的存在存在,而沒有除自我存在之外存在的概念。
赫拉克利特有言:“清醒的人們有著一個共同的世界,而在睡夢中人人有自己的世界”,又或許我們所有人都在做夢,一個個色彩各異的夢境組成了“現實”這個大氣泡,一切存在著的和不存在著的都會在泡泡被諾斯底主義二元論的利刃刺破時消散在無盡的虛無中。
……
在一樹和七海離開后,那幅女人畫像經由某種難以言喻也無法想象的過程轉變成了——說轉變其實并不準確,因為它本就是那樣的,只不過以人類的角度而言這就是一次不違逆時間長河流向的變換——七海的面容。
那面容栩栩如生,就連眼底的神采都和本人一模一樣,接著,它開始展現從進入這個房間開始七海的表情變化,每一處細微的肌肉動作在它的展示下都分毫畢現,或者說,它在模擬一次順從時間長河流向的運動過程。
然后那張面容連同畫布、畫架、灰塵、地板,連同整個房間一起從現實中隱沒,一如它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