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角落】
離遠做夢了。
她夢見狂風席卷、黃沙漫天,有人在風沙迷眼里不顧一切地呼喚她,而她是浮空的靈魂,給不了任何的回應;
她夢見星辰隱退、海水倒灌,有人在漸薄夜色里伸出手想要拉住她,而她是沉落的亡鯨,到不了未至的黎明;
她夢見日色鋪灑、樹影斑駁,有人在光影交錯里堅定沉默地守候她,而她是破碎的塵埃,挽不回既定的結局;
她夢見……
“離遠。”
有人在輕喚她。
“離遠。”
聲音,穿透了風沙,貫越黎明,纏上遠走的結局,用一根線,系住一顆心——
離遠醒了。
尋煙把一個紅薯遞過去。
剛烤好不久的紅薯熱乎乎,從手暖到心,使人生出幾分倦怠來。
偏生正是這幾分剛冒頭的安逸感讓離遠忽地清醒過來。
不要沉淪,于任何現下的安寧。
不要沉論!
她忽地抬首望向窗外。
此時外面沒有下雨,而是漫起了霧。
大霧沉沉,似是積郁已久。
她初到此時雨意明顯未盡,簡直有兩天兩夜不絕之勢。此刻怎的成了霧?
離遠思路清晰:方才她在外邊,感受到的明明是些微涼爽,為何烤火時才覺寒意逼人……
不,不能細想。
她心中有種強烈的直覺,思多亂心,若是影響了行為,叫人察覺,她獨木深淵,她孤舟求渡,她——她對上了尋煙的目光。
盆里炭燒得正旺,他的眼睛卻如兩捧將熄時的炭火,溫度正好,既不灼人也不寒冷,零星光亮,點點余溫。
——她并非孤舟獨木。沒由來的,她就是這么覺得,就像很久以前她一個人坐在路邊直到天黑時,她知道她等的人一定會來一樣。即便這個“以前”無從追溯,但這是最合適的比方。
“你有心事?”尋煙問道。
“沒有……”離遠下意識否認,又轉口道:“我以前似乎來過這兒。”
之前別人說到,她從來閉口不應,這會自己倒提起來了。
“為什么?”尋煙似乎揚了揚眉。
“同樣都是白茫茫一片,我卻總覺著,窗外的雪景要更美些。”離遠望著窗外出神。
她的聲音里不自覺帶上些渺遠,像是在回憶一段似是而非的歲月。
有那么一瞬,尋煙心里有一些空——他似乎還不曾在這里見過她所說的雪景。
在他腦海中,關于這里的一切記憶里,都沒有與雪有關的場景。
但他隨即又覺得心里有些滿,好像看到在另一片雪白的空曠中,有個模糊的身影正在向他走來……
少頃。
“因為雪是大地的銀裝,而霧是眼前的迷障。”尋煙看著炭火。
離遠收回目光,手指摩挲著手中的紅薯,聲音幾不可聞:“……嗯。”
她抬眸輕輕掃過周圍略微嘈雜的人們,又低頭盯著手里的紅薯。
看了一會兒,她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熟悉的腳步聲。
等聲音接近樓梯口時,離遠順勢放下紅薯起身(紅薯正好被火盆擋住),說道:“老板,我來做事。”
老板一招手:“就知道你惦記著呢,都來。”
三人便一前兩后下樓了。
下樓開了門,大霧在他們面前方圓十米開外。
但離遠仍舊覺得有些壓抑,仿佛那霧隨時會撲過來似的。
“不下雨啦。”離遠輕聲道,好像只自然而然發出的一聲愉悅的感嘆,實則是高度緊張,在等人給她一個解釋。
“這里的天氣總是這樣。”
尋煙看了離遠一眼然后說道。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耐心的講給她聽:
“同一種天氣總能保持很久。但一經過渡,變化的速度就會非常快,幾乎在瞬息之間。”
“剛下雨,便起霧嗎……”這太奇怪了,但她知道,他在安慰她。
“哪有什么規律呢……”尋煙也輕輕道。
四目相對的瞬間,離遠心中不安感稍減,熟悉感增加——
仿佛她心中也曾有過那么一個地方:
她在時永遠晴朗,離開時一回頭就成了大霧茫茫,而她永遠記不清它的模樣,總以為是夢境悠長,醒來只記得走出好遠,大雨忽至傘卻總不在手上……
走過拐彎處,離遠十分順手地在墻角放下自己一直提在手中的傘,然后她的目光猛地頓住了。
——墻邊還放著另外幾把傘。
——全是與她手中一樣的純色傘。
看起來,從里到外,里面那把最舊,最外面的也似擺了幾個月。
然最重要的——從里面第三把雨傘開始,一直到最外面那把,每把傘的白色柄上都用黑色記號筆寫著一個“Y“。
——離遠經常丟傘,且丟失后常想不起來自己的傘長什么樣子,難以找回。
所以當她丟了兩把以后,她就開始用記號筆在傘柄上寫字母“Y”作為標記,雖然后續證明沒什么用,但習慣卻保留了下來,也算是加以區分。
“怎么了?”
許是離遠愣得明顯,尋煙看了過來道。
離遠剛想問“那些傘……”還沒出口便聽尋煙道:“角落有東西嗎?”
離遠當即抿了抿唇,道:“沒事。”
都看不到嗎?
{于塵封的角落,遇見遺失的自己。}
【4.游魚】
“霧氣深濃,路上若有行人,想必也是寸步難行。”離遠說道。
方才出門一道走來,她見大霧中似有人影若現,本欲脫口:這么大的霧,還有人在路上走么?
好在臨時改口,自覺不妥——這話仿佛在說此刻在路上走的不是人似的。
她不知自己何來多想,但卻相信自己的直覺。
——像人但非人,那能是什么?
“往生堂”三個字,本身就是答案。
而她擔心的從來不是那些“答案”本身,而是……
不知何時,一縷陽光破霧而入,正落在尋煙身上。
陽光下他抬手微擋,卻只在側臉留下一片很淺的陰影,似乎被這光亮穿掌而過。
在四下輕浮的細小塵埃里,他整個人宛如一片單薄的靈魂、一抹隨風就散的金色。
離遠猛地收住目光和思緒,無人見處手指微蜷——尋煙,也是往生堂的人啊。
“是啊,所以這種時候,我這兒的生意不就來嘛!“老板回首笑道。
他并未在意方才尋煙離遠之間的小插曲,畢竟尋煙、離遠二人之前一直走在他身后幾步,尋煙與離遠說話時聲音又總不自覺放輕,簡直像是怕驚走離遠發間的蝶,以至于老板先前根本沒聽清二人對話。
“這霧不知幾時才散,現在行人、車馬上路都不安全。我這兒呢,正好可供他們小做休整。”
往生堂的燈籠亮了起來,一盞又一盞,宛如暗夜的火,薄薄的紙里,一簇一簇著滿故事。
日光、濃霧、紅燈,并不沖突。那孤單單一線陽光,只宛如碧落垂進黃泉的一根蛛絲,似是在等誰循跡而上,去探聽,這世間高懸于萬物頭頂的命運的呼吸。
離遠與尋煙之間隔著點距離并排走著,并不再言語。
一直繞到屋后,倏地一簇陽光劈頭灑下,把離遠罩了個滿懷。
其實這屋后也有霧,但更遠些,也更薄。大團大團陽光從天邊漏下來,軟綿綿、輕飄飄,散在假山上,融進池水里。
池邊放著三個桶。第三個桶里放著幾個帶柄的網兜。
池水里是五彩斑斕的游魚。
“別看這些魚在水里五顏六色的很漂亮,撈上來就不一樣了。你們要做的就是把這其中的黑魚放進桶里。”
說著,老板從池邊拿起桶,往池子里一舀,舀出半桶水。
舀水時忽有一尾魚躍出,脫離水面的一瞬通體漆黑,跳入桶里水中后便又變得流光溢彩了。
“喲,這是想解脫了。”老板說道。
離遠看著那條魚,沉默。
此池并非死水。池壁上有兩個眼,左進右出,都有小網隔離著。
來者不知何處,去者未知何方。
離遠右手邊那個是出水口,流水綢般絲滑,淙淙流去,用以隔離的網離真正的出口有小段空間。
老板指了指那里,道:“其他的就從那里放它們走。”
他說完從第3個桶里拿出兩個網兜放入已裝了水的桶里,“用這個撈,撈完了如月會來。”
“記住一定要一條一條撈,放一起顏色分辨不出來了。”老板說完便轉身走了。
離遠看著他的背影,像某種象征,有什么,和霧一樣,模糊不清。
隔著透明的水的距離,所有表象,仍是假象。
當個體融入群體,所有特殊,都被隱藏。
離遠心想:
這個世界有很多秘密,我們都是窺探者。
{那未曾放下的心,將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