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過水后，萊克蒂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這個她一直當作孩子的青年。這樣面對面看著他，萊克蒂反而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是在監獄里要進行審問一般。
“話說，這好像還是您第一次沒什么事來主動找我。”
“過去對您太冷淡，確實留下了不少遺憾。”
“不說這個了，”萊克蒂別過頭去，“您當年……是讓奎因和亞什去找我了吧？”
“奎因是受我所托，亞什是他半路遇見的。”
“您讓奎因拿著那柄短刀……”
“我以為這樣您能安心一些，沒想到您會有什么誤會。”
“那亞什先生為什么會知道我是個冒牌貨？”萊克蒂半信半疑，“別跟我說是公爵大人告訴他的。”
艾倫嘆了口氣。
“我不想把所有責任全都甩給亞什。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我責無旁貸。”艾倫說道，“為了獲得他的信任，我確實曾跟他說過很久以前的事，以此也得知了他的過往。而只要稍微知道一點，再略加調查，也很容易猜到，您并非我的那位親姐姐。”
“那亞什先生……他真的有個被您當作人質的妹妹嗎？”
艾倫垂了垂眼，沉默了幾秒。
“我很抱歉，沒能及時救下她。”
“不再解釋什么了？”
“還有什么好解釋的？”艾倫苦笑道，“只能說，他們都是舊時代種種偏見與不公下的犧牲品的縮影罷了。”
其實，艾倫知道亞什那些在他進入卡文迪府之前的往事。他一向認為父子互為獨立的個體，因此他從未因為亞什的出身而對他過分警惕。那個人膽小卻細察入微，躲在黑暗里看遍人世冷暖。或許也正因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絲自己的影子，他也一直希望能夠改變他的命運。他知道安娜對亞什有多重要，因此在她遭遇不幸之后，他選擇了隱瞞。只是沒想到這個或許出于善意的隱瞞，竟成了二人之間產生裂隙的開端。
“我離開前，好像看到您追了上來，您身邊的人向我開槍。”萊克蒂又說道，“這又如何解釋？”
“其實對我有恨意的不止亞什一個，然而他們同樣都選擇了對我最親近的您下手，也是知道我在乎什么。本以為不刻意和您聯系，他們就不會注意到您，也就沒有堅持讓您一定要先去國外避一避，沒想到這件事又出了我的掌控。”
“我還以為您在幕后可以操縱一切呢。”
“沒人可以做到，萊克蒂。”艾倫說道，“而且那樣的話，何嘗不是另一種權力的壟斷？那樣的話，迭代就沒什么意義了。”
“可您不是說，您可以控制國內的情報和輿論……”
“卡文迪公爵府很早以前就把握著帝國的輿論和情報。不過，從我之后，就不會在有人繼承這個了。”
萊克蒂思索著，覺得這樣也好。
“那……奎因和亞什，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奎因被亂軍殺害了。我猜亞什應該跟您說過，杜勒家族的反叛，我沒少推波助瀾。所以他會死，也是我的罪過。”
萊克蒂對于這樣的噩耗幾乎習以為常了，只是覺得心情十分沉重。她想起來玫寧說過，艾倫在哪一方都充當著間諜的角色，可惜他身邊的人還沒有同樣周旋善終。
“那亞什呢？”
“他還在監獄服刑。”
“我以為您會殺了他。”
“從個人感情上講，我確實有此想法。不過我不喜歡死刑，它斷絕了一切挽回的余地。”艾倫說道。
“我可以去看看他嗎？就算他是別有用心，在我還在監獄的時候，他沒少安慰我，對此我很感激。”
“如果您想的話，我會陪您一起去。”
萊克蒂點點頭。
“還有一個問題……”萊克蒂躊躇了一番，還是問了出來，“您是怎么說服溫蒂的呢？她本來是個樂觀開朗的孩子，心思單純，也沒有什么所謂的政治覺悟。為社么她會為您做事，從而受到牽連呢？”
艾倫沒有回答，把視線移向了一邊。
“看著我回答。”萊克蒂皺了皺眉，起身站到他的面前，幾乎用命令的語氣問道。
“她也同時耽于幻想，渴望能夠改變自己的生活。”艾倫回答道，“再怎么樂觀開朗，也不希望永遠低微下去。就像德拉姆會吸引她一樣，自由平等的圖景，也深深吸引著她。
“我早發覺她的領悟能力很強，公爵也有所察覺，讓她做了我的電報員。她很努力，我看得出來，她很向往她的未來……她是個很聰明的姑娘，也敢于用自己的名節捍衛一些東西……但我終究還是沒救下她。”
“我明白了，艾倫。”萊克蒂有些難過，雖然艾倫沒有明說，但顯然，與那些人不同，她過去一直是生活在陽光里的，就沒有意識到，周圍到底有多少人生活在苦難當中。
“躺下。”萊克蒂拿過艾倫幾乎喝空了的水杯放到一邊桌子上，說道。
艾倫沒明白萊克蒂的意思。
“我之前從一個東方的同事那兒學了點兒穴位的知識，跟他學了學按摩，可以增強腦血循環，提神醒腦抗疲勞。”萊克蒂坐到了床的另一頭，拉著艾倫的肩膀，讓他躺在她面前，說道，“就當我對您胡亂發脾氣的補償吧。”
艾倫沒有抗拒，閉了眼，任萊克蒂按壓摩擦。
“您現在……和羅幽住在一起嗎？”一邊按壓著，萊克蒂問道。
“我們只是有婚約而已，并沒有實質上的關系。”艾倫說道，“即便我們現在解除婚約，對雙方也沒有太大影響。”
“您又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萊克蒂有些生氣地拍了拍他的臉，說道。
“我是說真的，萊克蒂。”艾倫握住了萊克蒂的手腕，深情地望著她，卻又頓住了，沒有其他的動作。
萊克蒂沒有接話。過了會兒，她掰開了他的手。
“我們維持現在的關系就可以了，艾倫。”
如果沒有羅幽莉婭，她真的很有可能拋下世俗偏見，和他嘗試另一種關系。但現在，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可能的了。如果沒有對杰米利亞侯爵的承諾，如果那孩子沒有因為他而失去所有親人，或者只要羅幽對他沒有任何意思，她都有理由說服自己。然而有這樣一個因他失去所有、卻依然相信他、反倒覺得他可敬可憐的傻孩子存在，她怎么忍心再插進這個關系中呢？
一開始，她還對之前米歇爾說過的話不以為然，可是現在，她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有的人看不到黑暗，并不是因為沒有接觸過。而是就算遍體鱗傷，也依然認為自己是被保護好的那一個，而不自覺地為他人的痛苦牽動神經。”
“您是在說您自己嗎？”
“我說的是羅幽莉婭！”
“您也是一樣的。”艾倫淡淡地說道。
萊克蒂心里五味雜陳。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無視這兩句話。無論從什么角度看，他們之間都沒有可能。想到這里，她的心里被酸楚占據了，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艾倫，拜托您，請不要無視其他人的情感和付出。”良久，萊克蒂又說道，“羅幽那孩子只知道心疼別人，卻不知道心疼自己。為了您，我不知道她暗中做了多少努力，但我能感覺出來。”
“……我知道。”沉默了半晌，艾倫說道，“不過我有什么資格愛她呢？一開始接近她，我就是懷著政治目的。她和我在一起，不見得會幸福。”
又頓了頓，艾倫繼續道：“這恐怕也不是杰米利亞侯爵想要的。”
“……您為什么不嘗試著把這種利益關系轉化為愛情呢？”萊克蒂說道，“婚姻本來就是責任的協約，一開始或許是別有目的，日久了，自然就會轉變為相濡以沫的親情。”
“那您呢？”
“……可能會遇到合適的人，也說不定會成為老處女……且慢慢看著吧。”萊克蒂聲音漸漸微弱。
“那我也慢慢看著吧。”艾倫睜開眼，看著萊克蒂苦笑了笑，又重新閉上眼睛。
“不管您選擇什么，希望您能幸福。”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