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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望月
  • (加)張翎
  • 4372字
  • 2021-11-17 14:36:44

卷簾見黃胖子無話了,就推了他一推:“彼得的老師說彼得對數學沒有興趣,上課也從不提問。是不是找李方舟給補一補?從前踏青帶他來時,彼得也只肯和他說話的。”

黃胖子撲哧地笑出聲來:“卷簾,你兒子才上三年級,你就讓他痛痛快快地做個孩子,行不?”

卷簾還想還嘴,那頭已響起細細碎碎的鼾聲。心里便惱著男人的沒心沒肺。這一惱,就把自己給惱得醒醒的了。

屋子里雖是黑的,窗簾卻沒有關嚴實。屋外街上的幾盞路燈,從縫隙里鉆進來,鬼火似的,晃著人眼。卷簾把身子翻來覆去的,又狠狠地閉了回眼睛,竟沒躲過那幾點鬼火。終于沒能忍住,起身把簾子密密實實地拉上了。

屋里就徹底地暗了下來。

那頭的鼾聲已經很響了。

黃胖子自年少時起就打鼾。年紀一年大似一年,身體一年胖似一年,鼾聲也就一年響似一年。響得竟能半夜把自己打醒過來。

剛結婚那年,卷簾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他同床睡覺。黃胖子只得千方百計地把老婆先哄睡著了,自己才敢入睡。誰知那陣子卷簾讀書讀得緊張,竟讀出個神經衰弱癥來,心里裝著半件事就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怕黃胖子先她睡著了,鼾聲上來,越緊張就越發睡不著。那頭黃胖子強打精神地撐著,這頭卷簾辛辛苦苦地醒著。兩個翻過來翻過去就跟翻燒餅似的,又怕挨著碰著另外一個。直折騰到天亮,鬧鐘一響,只得匆匆起了。頭暈腦漲,哈欠連天,掛著四個黑眼圈去上班。卷簾坐進車里,沒等車門關嚴,就睡著了。

一直到了第二年,方適應些。

卷簾出國前,早就有了個親密趙姓男友的。兩人原在一個大學里念書,畢業了又都同時留校當了助教。那趙某是學歷史的,研究課題是唐宋民俗演變。常在學報上發表一些言辭激烈、觀點新潮的文章,又寫得一手纏綿綺麗的韻律詩。漸漸地,就有了些小名氣。系里的教授,大多對他贊譽有加,明里是提拔新人,暗地里都藏了個私心,想把女兒嫁給他,便越發地驕縱了那人的傲氣。卷簾對那個姓趙的,很是佩服過一陣的。為了追他,也甚費了些苦心。本是學工的,卻不務正業,整日去文科院系修課,就為的是得著些熏陶,沾帶點文氣,免得跟趙某說話時露怯。

后來那人先卷簾一年出國,又幫著卷簾辦成了獎學金。兩人在機場見了面,倒讓卷簾大吃一驚。雖然封封來信都說留學苦,卻沒想到,僅一年的工夫,就能把這么個有棱有角的人,磨得沒了輪廓。那人開了輛叮咣作響的車來接卷簾,一路上就熄了三次火。到了住處,卷簾更是心涼了半截。是間很小的地下室,墻上破了個洞,就拿墻紙補上了事。地面上只露出一尺見方的窗戶,整個屋里黑洞洞的,大白天也得點燈。盛夏時節,穿了長袖襯衫,竟然凍得抖抖的。屋里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那鋪的床單,還是臨走前自己送給他的禮物。一屋里,也只有這樣東西,還有點喜氣。想起在沁園住時姆媽的諸般挑剔,卷簾一時就有了些落難公主的凄惶。放下行李,便問:“你住哪里?”那姓趙的把眼睜圓了,甚是驚奇的樣子:“我們不住在一起?”那一刻,卷簾突然就覺出了那個男人的猥瑣。他如此急切地辦她出來,與其說為了她,倒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

在多倫多住了一陣之后,卷簾漸漸才明白那人英文底子薄,學的又是歷史專業,別說畢不畢得了業,就是學成了也是找不著工作的。就苦心勸著改行。誰知那人也是有些脾氣的,環境逆悖些便越發地固執起來。又見不得卷簾學的專業比他的好。兩人先前分開時,倒是日思夜想的,待住到了一起,那一腔的思念反是淡薄了。志也不同,道也不合,便時時有些磕磕絆絆的口角,心也日漸疏遠了。不到一年,卷簾就搬出去另住了。那姓趙的覺得自己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不久也打了行李,轉學到美國去了。

卷簾和姓趙的同居過一陣,又加上姓趙的從前辦她來時,都跟人說是辦太太來的,多倫多的中國同學里頭,便以為他倆是夫妻。待卷簾搬出來另立爐灶時,男男女女都對她另眼相看。女的等著看她鳳凰另擇高枝,男的雖有同情她的,也不敢惹上是非。卷簾極愛臉面之人,如何受得了這份委屈?又不肯跟人解釋,就越發地孤僻了起來。從此遇到事,就再也沒個商量的人。

卷簾學的是電機工程,是個好專業,卻不好念。國內的那點兒電腦底子,到了這邊,就捉襟見肘了。雖然狠下了點功夫,終是比不過人,兩門功課都得了“C”。研究生院規定:考試成績得“C”的學生,就沒有資格得獎學金。沒了獎學金,卷簾就傻了眼。正好有個朋友認識一家中餐館的老板,就介紹了卷簾過去當女招待。卷簾到了那一步,也只好下了個狠心,一半時間讀書,維持合法居留身份;一半時間打工,養活自己。于是就在學校和“荔枝閣”之間,辛辛苦苦地兩頭跑著。

“荔枝閣”的老板,年紀雖略微大些,卻還是個無牽無掛的單身漢。盡管沒念過大學,天文地理,世界大事,花邊新聞,聊起來也頭頭是道。閑了不煙不酒,只愛好聽聽歌,看個球賽什么的。又愛說說笑笑,是個極和善的人。談不上是金牌,卻至少是個銀牌王老五。

餐館里打工的,也還有幾個和卷簾身份相似的女學生,卻比卷簾年輕些,也活絡些。這些人原本出國來,是為了看看外邊世界的。誰知還沒看見外邊世界的精彩,便受不了這讀書的枯燥和苦楚了。聚在一堆,就只有怨言。心里不約而同地,都暗暗萌生了靠岸的意思。于是,對老板就益發地殷勤起來。老板在時,干活手腳也越發地麻利了,妝更是一日比一日化得靚。下了班,爭先恐后地,總想辦法搭老板的車回家。上了車,又總叮囑老板先送了別人再送自己,好撈著個和老板單獨相處的機會。

卷簾見了,心里就鄙夷,非但上班時不與她們做堆,就是下班了,也是寧愿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家的。輾輾轉轉地,老板也聽說她是三圓金筆廠大亨的后人,卻見她每日一只書包背來背去地上下班。平時閑了沒客人時,人聚堆聊天她只守著一本書看,就跟世界都不存在似的。多冷的天,一身羽絨服一條厚圍巾,孤零零地在路邊等汽車,全無半點上海灘大千金的架子。心里就有些憐惜,也益發敬重她。輪到她砸了盤子摔了碗,把這桌的飯菜上到那桌去的時候,至多搖搖頭,也不說她什么。

卷簾一星期要打四個晚上的工,讀書的時間就越發少了。黃胖子見她連走路的時間都沒有,總是小跑著,猜她也是沒時間好好做飯的。便留了意,把廚房里剩的飯菜,每日包了些塞給她帶回家去。卷簾推了幾推,沒推得了,就接了。點個頭,算是個謝字。那幾個女的看在眼里,雖說不出什么,心里就有些嫉妒,便日漸疏冷了卷簾。

入冬,卷簾就得了個奇奇怪怪的病,吃什么吐什么,什么都吐光了,就接著吐酸水。加上大考,又點燈熬油地辛苦著,人就瘦成一根竹棍,身子竟是荷不動衣裳的樣子。臉兒蠟蠟黃的,找不著血色。連一頭黑發,都褪盡了光澤,干干的,有如草根。餐館里略微跟她親近些的,都勸她好好去醫院檢查一趟,找出病根來。卷簾哪舍得那時間?只是一味地搖頭。

到了圣誕節,“荔枝閣”聚餐。黃胖子謝了大家一年的辛苦,塞給每人一個小紅包。卷簾不知底里,當眾拆了,掉出三張大票子來。那幾個女的多長了個心眼,偷偷地去廁所,才拆了自己的。一看,比卷簾的少了一張,便越發妒恨了卷簾。背地里在老板跟前,就說卷簾如何如何的不是:動作又慢,手腳還不干凈。動作慢,黃胖子早就看見了的。手腳的事,細細地觀察了幾天,竟抓不到一絲把柄。便拉下臉來,說了那幾個:“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有個難處不相互幫著點,倒只會拆臺。她比你們幾個都大,一個人,不容易。”那幾個就有些羞愧,方收斂些。

后來就到了春節。洋人是不認這個節的,所以“荔枝閣”還是照開。下了班,有個女招待說家里借到了一套瓊瑤的錄像帶,大家就起哄,說:“過節了,看個通宵吧。”就都跟著那女招待走了,只剩了卷簾一人。

黃胖子最后一個出來,鎖了餐館的門,去開車,便看見卷簾背著個大書包,站在路邊等汽車。

那一天的天氣本來就冷,又下著些細細的雪。風吹得嗚嗚的,就跟狼嚎似的,卷起一地干雪粉,灑它個紛紛揚揚,迷了人眼。卷簾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如一根細繩,丟在冷冷清清的街上。黃胖子便在身后撳喇叭,讓她上車來。卷簾只是不肯,一味推辭。推得黃胖子沉下臉,粗聲粗氣起來:“讓你上來你就上來嘛,我還能怎么著你?”

卷簾遭他一吼,愣了一愣,只得上來。賭氣似的,竟也不說話。黃胖子便問她住哪里,聽見那頭甕聲甕氣地說了個街名,這才發覺卷簾是一路哭著的。一時慌了,也不知怎么安慰,竟說:“卷簾,你不如嫁了我吧,也好少吃些苦。”說完了,方吃了一大驚,這話就跟沒經過腦子似的。見已說了,就索性說了個透徹:“我跟你比,是個粗人,卻會好好對你的。要不,你在這兒也是進不成退不成的。想讀完書,還得三五年,看你那樣子也不知熬不熬得下來。若不讀書,就沒了身份,就得回去。好不容易出來了,又回去,怎么跟你家里交代?其實,要是不合適,總是可以離的。這兒離婚,也是很普通的。”卷簾見黃胖子把自己的那點心思,描點得一清二楚,臉就禁不住紅一陣白一陣起來,一時作不得聲。

一路送了卷簾回家。臨下車,卷簾才問:“剛才說的,可當真?”一邊就拿眼睛直直地看著黃胖子。黃胖子其實早已懊悔了自己的孟浪,遭這一看,臉色就有些變化。到了這刻,反是不能退縮了,只得說:“那是的。”卷簾呆了半晌,方說:“那好,你去準備吧。”

兩個星期之后,卷簾跟“荔枝閣”請了半天假,說和老板出去辦點事。事畢回來上班,眾人發現那兩人手上都多了枚結婚戒指,方明白孫卷簾已成了黃明安夫人。那幾個女的,聚在一起,就憤憤地說些“不叫的狗才咬人,靜水最深”之類的話,至此方懂得多倫多是個著急的、直截了當的城市,溫柔迂回在這里行不通。

洞房花燭夜,兩人早早地沐浴過了,坐在床上,看著地毯,都不言語。兩邊都是怕,怕的卻不是一樣東西。最終還是卷簾起身把燈關了,誘導著那頭漸漸進入狀態。由著黃明安上上下下起來,卻不敢露出一絲熟稔的樣子來應和。完了,那人竟一句都沒問。卷簾便感嘆到底是西方人在這些事上開通。那黃胖子在加拿大好些年了,也算是半個洋人了。

剛結過婚,卷簾就病倒了。卸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頭,這才敢放放心心地病了。“荔枝閣”里,黃胖子三天兩頭不見了人,都是陪老婆去醫院看病了。

這一病,就病去了一整個月。病完了出來,反是紅紅粉粉的一張臉,一臉的晦氣都散了,就跟蠶蛻了一層皮似的。頭發上狠狠上了些油,又穿了件鮮亮衣裳,眾人見了,都驚嘆換了個人。

病后,功課就落下了不少。卻因有了退路,補起課來就有些怠怠的,終不及先前那般著急。黃胖子看出來了,便勸:“讀不下去就不讀吧。條條大路通羅馬,賺錢也不一定都得靠讀書。”卷簾第二天就去退了學。回到“荔枝閣”,不去前臺,不去廚房,一頭便鉆進辦公室,翻出黃胖子多年存下的賬本,細細查看起來。

那幾個原先與卷簾不甚對勁的女招待,心里便有些慌慌的。見了新老板娘,笑也不是,惱也不是,想討好也不知怎么開口,一時臉上十分尷尬。后來黃胖子出來,對眾人說,從今往后餐館前臺所有的事,都歸老板娘管了。那幾個一聽,豈有不明白這是卷簾的意思的?就挑在卷簾上馬之前,急急地辭了工。

卷簾樂得來個耳根清凈。就又重雇了一班人馬,只聽她調教,從此認認真真地做起了“荔枝閣”的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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