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加拿大老板的故事
星期五這天正好是十三號,一年里這樣組合的日子屈指可數。對林頡明來說這天果真是個倒霉的日子。
首先是國稅局的事。
也不知得罪了哪路人馬,居然有人暗地里給國稅局打電話,說他偷稅漏稅。國稅局倒是很有禮貌地、溫溫文文地提前來電話預約了時間,讓準備查賬。
林頡明的咖啡館才開張一年多,賬目也沒來得及復雜起來,不過是薄薄的一本。然而林頡明早就聽說了國稅局的厲害,不敢掉以輕心,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把賬本和花銷的賬單都一一地捋了一遭。將那些模糊的款項,努力地回憶了一遍,加了注解。又排練了一肚子撇清辯白的話,準備第二天講給人家聽。
誰知一早上國稅局的人來了,“哈羅”了一聲,就一頭鉆進了辦公室。脫下風衣,打開手提電腦,便埋頭看起賬本來了。林頡明準備下的一肚子對白,竟沒能派上一句用場。在那人身后呆站了一會兒,見人也沒搭理他的意思,就尷尷尬尬地退了出去。
走到前廳,看見喝早茶的人已經散盡了,吃中午飯的時辰又還沒有到,店堂里冷冷清清的,只剩了幾個女招待在打掃一地的碎杯盤。早上來了一群高中生,各樣飲料小吃要了一桌子。沒說幾句話就吵了起來,沒吵幾句話就扭在了一起。等到警察趕來,早有人鼻青臉腫了。杯子盤子砸碎了好些個,椅子也摔壞了三張。損失最大的還是柜臺,半邊給壓塌了。那柜臺是鏤花玻璃鑲綠云紋木框的,是早先請專人來設計的。如今要修理這半邊,顏色花紋都相配的,談何容易。若讓保險公司來修,明年的保險費就得漲到天上去了。若自己找人來修,就不知是個什么價錢。店里這副模樣,也不好營業。耽擱一天,雇下的女招待照樣要付工錢。林頡明想著這一大攤子的煩惱事兒,腦子轟地大了好幾倍,就沒好氣地沖著那群女招待嚷了起來:
“說過多少回了,不要穿涼鞋上班。要是扎了腳,我哪賠得起你的工傷事故?”
大家見老板臉色灰拓拓的,也不敢回嘴,都低了頭干活。只有一個叫塔米的,翻了林頡明一眼,說:“扎了鞋子,你就賠得起了?我的鞋子也不便宜。”話雖是輕輕說的,眾人卻都聽見了,忍了忍,沒忍住,都哧哧地笑了起來。
林頡明就繃不下臉了,揮揮手,說:“都回去吧,明天再來。這會兒才九點半,都算你們半天的工資。”眾人原先都準備來上一天班的,聽了這話,無奈,只好散了。
這時就進來一個裝修公司的人——是林頡明請來估價的。拿了皮尺色板,便來丈量柜臺的尺寸。量好了,拿出計算器來來回回算了幾遍,才說了一個數。林頡明一聽就跳了起來:“你這是什么天價呀——裝一整個柜臺也不過比這多個零頭!”那人就笑:“今年是今年的行情嘛。你這綠色的云紋木,全加拿大也只有阿爾伯塔省有。這一兩千公里的運費,你自己算一算看。你這鏤花玻璃是加厚的,又比尋常的玻璃貴好幾倍。誰叫你當初盡挑稀罕的物件來用呢?”林頡明越發氣得跳腳,說:“罷,罷,我不修那勞什子了,重新裝一個還不成?”那人收了皮尺,就往外走:“也好,你先請人來把這半邊柜臺推倒了搬走,也就五六百塊錢的事。”
正巧女招待塔米在廁所里換了衣服出來,聽見這話,就攔住那人問:“你的估價里頭多少是材料,多少是人工?”那人見塔米一個女流之輩的,也沒放在心上,隨口就說了個數目:“人工值幾個錢?還不都是材料貴。”誰知塔米盯住不放:“那好,你就管人工,材料我來找。”那人便呵呵地笑:“你來找?好啊,你是背呢,還是扛呢,反正也不遠,就在阿爾伯塔。”
塔米也不惱,等那人笑過了,才說:“都不用,找輛卡車就行。哪到得了阿爾伯塔呢?城北有一家叫‘夢之屋’的,是日本人開的裝修材料店,小是小點,倒還有些稀罕物件。那綠云木臺面,找割剩下來的零頭,碰巧了一兩百塊錢就夠。那鏤花玻璃嘛,得到新開的那家‘建筑箱’,老的那幾家貨都不全。在十號走廊右手側,價格倒沒你說的那么貴。”
那人聽了,就愣在那里,臉色很有些尷尬起來。又不能改口,只好打著哈哈給自己圓場:“行,行,你找來材料,我們豁出老本給你干就是了。那點工錢,還不夠車馬費的。”
待眾人都散了,林頡明也不說話,卻死死地盯著塔米看,終于看得塔米笑了起來:“杰米你這種眼光應該用在臥室里,而不是在公眾場所。”林頡明的咖啡館里雇的都是洋人,誰也不會說他的中文名字,眾人干脆就照著諧音給他起了個英文名字叫杰米。“別忘了我在‘家居庫’干過五年售貨員,要不是跟那只母老虎吵翻了,也不會上你這兒來——你到底看沒看過我的履歷表?”
塔米是咖啡館里最新的雇員,才來了一個星期。
那天塔米來找工作,門也不敲就直接進了林頡明的辦公室。林頡明收了她的履歷表隨手往抽屜里一放,說了句有空缺再給你打電話,就想打發她走。
塔米是個混血兒,母親是牙買加人,父親是愛爾蘭人。小時候長得粉雕玉琢的,完全像白人。長大了膚色就漸漸深了起來,露出些黑人的本色來——卻依舊比一般的黑人白凈。極高極瘦的個子,穿一套短背心短褲衩,胳膊大腿上的肌肉緊繃繃地閃著亮。露出一截肚皮,肚臍眼上穿了兩個銀環。一頭卷發盤得高聳入云,那身架和打扮就讓人很有些提心吊膽的。
林頡明從前也雇過幾個黑人女招待,懶散如水,調撥不動。還受不得委屈,為一點小事總愛跟顧客頂嘴。所以見了塔米這副模樣,就不敢要。誰知這個塔米竟賴著不走,說:“我問過你店里的人,說剛走了一個懷孕的,正好有空缺。”
林頡明從沒見過臉皮這么厚的人,一半是生氣一半是好奇,就問:“你能說說我為什么非得雇你不可的原因?”那個叫塔米的年輕女人就蔫了下去,臉上的銳氣頓時不見了,低聲下氣地說:“因為我下個月的房租還在你的賬號里。”
林頡明聽了,心里動了一動,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經有過的一段日子,便嘆了一口氣:“起薪六塊八毛五一小時。你最新,班次由不得你挑。”女人明知這是最低工資,卻討不得價,只好答應了。
林頡明雇了塔米在店里,多少是可憐她的意思,沒想到這幾天看下來,發現女人還有幾分機靈,竟比那幾個老的都強,就隨口問道:“店里東西壞了,你能修嗎?”
塔米蹬了涼鞋,晃著兩條腿坐到咖啡桌上,一邊拿出小鋼銼修指甲,一邊回答:“那得看情況。六塊八毛五一小時的工錢,也就會換個燈泡。八塊錢一小時嘛,應該可以換保險絲。到了十五塊錢一小時,說不定就能修洗碗機了。”
林頡明看著女人伶牙俐齒的樣子,暗想是不是該提拔她先管點小事,慢慢培養起來,哪天自己休假去了,也好有個知道底里的人來照管店里的事。誰知塔米早看穿了林頡明的心思,肩膀一斜,就把胳膊搭在了他身上。
“杰米你趕緊給我加工資吧,我的那點好處,你一會兒就全發現了。我都打聽過了,麗莎的起薪是七塊五,安迪是七塊兩毛五,連那個胖豬羅瑟琳,你都給了七塊錢。你就是把我當豬,也得給我漲點,是不是?”
塔米的半個身子墜在林頡明肩上,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衣服上的香水味絲絲縷縷地鉆進林頡明的鼻孔里。林頡明忍住了噴嚏,暗想這世界上還真有那么一些潦倒至死卻還要體面的人。就閃了閃身子,指指辦公室,說:“你去給那個查賬的送杯咖啡吧,早上進去到現在還沒出來過。”塔米就瞇了眼笑:“刺探軍情,這事我內行,007的電影我每部都看過。”
果真就去煮了大大一杯卡布奇諾咖啡,顛顛地端進了辦公室。一小會兒就出來了,兩個指頭夾了一枚兩元的硬幣,叮當一聲扔進了收款機。
“杰米你鐵定有麻煩了,人家咖啡都不喝你的。”
兩人正瞎侃著,林頡明兜里的手機就鬼似的尖叫了起來。林頡明的手機是一個月前剛剛配的,號碼只有那么幾個人知道。看了看手表,一算時差正是中國那邊上床睡覺的時間了。接起來“哈羅”了一聲,果真就聽見了一個溫溫軟軟,略略藏了些倦意的聲音。趕緊說了句:“我給你打回去。”就夾著手機要進辦公室。走到門口,才想起里邊有國稅局的人。只好拐彎抹角地跑到廁所,關起門來,坐到馬桶上,方定下心來細聲細氣地煲起了電話粥。
最初為林頡明牽起這條線的,是他已故妻子余小凡的母親方雪花。
方雪花是浙江衢縣[1]人,卻嫁到了上海。在那個戶口幾乎與生命等價的年代里,這樣的婚事本身就是一個長盛不衰的話題,久久地刺激著市井的神經。當然,方雪花后來的生活中還發生了許多的奇事——那將會在另一個章節里得到充分的闡述。
方雪花嫁的那個男人叫余志茂,在上海一家閥門廠做供銷員。他們在上海的日子大致上還算和美,只是她絲毫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如花似玉的歲數上經歷喪夫之痛。
在女兒余小凡八歲的一年,余志茂替廠里出差到江西。坐長途汽車經過盤山公路,下雨路滑,整輛車子翻下了懸崖,竟連尸骨都沒有找到。最后葬在棺里的是余志茂的一件襯衫、一雙皮鞋和一副嶄新的塑料薄膜面撲克牌。
當年丈夫死時,方雪花至少還有女兒這個念想,逼著她掙扎著站起來辛辛苦苦做人。女兒余小凡還算懂事,一路上小學中學大學,都沒有給她惹太多的事。女兒大學畢了業,又跟上了出國留學的潮流,又嫁得一個穩妥的男人。她原以為做母親的,到了這一刻,終于可以躺下來微微歇息一陣了,誰想到女兒竟在多倫多出了那樣的事。
幼年喪父,青春喪偶,老來喪女——且都死于車禍。人生的所有劫難,她似乎一樣也逃不脫。她閉著眼睛都猜得到,周圍的人會怎樣議論她的身世她的命。她住在楊樹浦區的工人新村,鄰里都是余志茂廠里的工人。沒有多少文化,卻又看不起她的鄉鎮人背景。
女兒死后的第二年,她老家的寡母也去世了。身邊沒有一個至親,她便再也沒有過日子的念想了。正好又碰上閥門廠效益不好,余志茂的撫恤金在幾經物價暴漲之后,成了幾張作用不大的紙片。僅僅兩三年的工夫,她就從里到外地潦倒了起來。平日又好強孤傲慣了的,不愿求人,也不愿見人,有時就好幾天也不出門,賴在床上泡幾包方便面充饑了事。
正在那個時候,她收到了一張從加拿大寄來的支票。
她把那張支票兌現了,拿出一部分錢貼進去,跟人換了一處虹口區的單居。雖然比原來的住處小了許多,卻是新樓,又離公園近。剩下的錢,她存了銀行,按月拿利息。新鄰里也沒有一個是認得她的,沒有人知道她家里的那點傷心舊事。大上海有的是像她那樣的孤寡老人,在公寓樓里一住,就如一粒沙塵散在了沙灘上,誰也不會多看一眼。遇到天晴她就散步走到公園里跟人學打太極拳,遇到刮風下雨她就蜷在沙發上看電視連續劇。想做了就做點好飯食,不想做了就到樓下小飯館買點現成的吃。日子依舊是清寡的,但畢竟是衣食無憂的清寡,她再也不用人前人后地撐硬,只痛痛快快地做回了她自己。
于是她就很感激林頡明——他是完全可以一人獨吞了小凡的保險金的。她在上海和在衢縣老家也不是完全沒有親戚朋友的,甚至還有一兩個曾經走得很近。然而當她孤獨一人地陷在那個上無攀緣之枝下無踏腳之石的爛泥淖里時,遞給她竹竿的竟是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人——她一直固執地把林頡明認作外人,因為她僅僅見過他幾面。關于他的許多信息,她都是從女兒余小凡那里輾轉得知的。當余小凡去世,聯系他和她的那個中間鏈節已經失卻之后,她情愿他只是作為外人存在。外人不會進入她的生活,至少不會迫使她聯想起那個無比沉重的丟失了的鏈節。
林頡明是個明白人。在嘗試給她寫過兩封信又一直沒有收到她的復信之后,他就不再與她聯系。
冬去春來,日子周而復始無邊無沿地朝前鋪展開去,她居然無病無災健健康康地活了下去。十年里她很少上別人家做客,也很少有人登她家的門。她漸漸習慣了這樣孤獨的日子,有時偶爾想起從前艷如桃花熾若烈焰的青春歲月,竟恍然如隔世。
直到有一天,一個姓江的年輕女人敲響了她的門。
“我是江信初的女兒。溫州的那個江書記,我媽說你一定記得的。我到上海來找工作。我媽說你能幫我。”
也就在同一天的下午,她下樓去小菜市場買菜,在黃瓜攤前她意外地碰到了一個多年不見的余小凡的同學。
“你知道嗎?林頡明到現在還是單身呢。”那人告訴她。
剎那間,她心里動了一動。久遠的記憶排山倒海地涌了上來。她扯出一條手絹塞在嘴里,抖抖索索地哭了起來。在暮春燦爛的夕陽里,在滿街擁擠的人流中。
那天回家,她坐下來,第一次給林頡明寫了一封信。她覺得十年的沉寂在同一天里被兩個人打破絕非偶然。
她在信里談到了一個叫江涓涓的單身女子。
林頡明把她的電話號碼隨手抄在一張紙頭上,就把這件事丟在了腦后。直到有一天他洗衣服時從口袋里掏出這張紙條來,才重新把她想了起來。
江涓涓。二十八歲。溫州市人。中專畢業生。學服裝設計。在上海外企打工。
這是他從方雪花的信里得知的關于那個女人的全部信息。他數了一下字數,關于她的描述正好是二十八個字,和她的年歲一樣多。二十八歲的生命可以很復雜,也可以很簡單。然而無論怎樣簡單也無法塞進那個二十八個字構筑成的狹小空間里。如果把二十八歲的生命比作一汪湖水的話,這二十八個字就是一陣還來不及擦破表層的輕風。想到自己只能借助這樣來無影去無蹤的輕風,去莽莽撞撞地探測這汪也許很深、也許很淺的湖水,他就有些驚惶起來。
他拿著她的電話號碼,心想如果他打過去她不在家,這事就算到此結束了——他向來相信預兆。這種千里尋偶的故事,他聽說過也見到過,幾乎都是以粉紅的色彩開場,灰褐的基調結束。過程冗長復雜,高潮迭起,千變萬化,結尾卻只有一種模式。四十多歲的男人約會一個隔著一條馬路的女人都有些力不從心,更何況是一個隔著一汪大洋又隔著許多年歲的女孩子。他孤孤獨獨地走了十多年的彎路,他已經不習慣攜伴相行的旅途了。
懷著胡亂一試的心情他給她撥了電話。鈴聲響了一會兒才有人來接。并不是她。又過了好久她才走過來。她的聲音細細軟軟卻很清晰。他說了他的名字之后,就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了。不是因為窘迫,也不是因為羞澀——這些形容詞對他來說,都屬于一些異常久遠的過去。他只是沒有認真地考慮過開場,所以他像一個拙劣的演員,上臺的時候居然沒有準備好開場白。
她卻替他解了圍。她輕輕一笑,說:“一直在等你的電話,怎么今天才來?”她說話的口氣好像他們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只不過在某一個時刻意外地走散了。她的簡直明了突然使他輕松了下來。
他就問剛才去喊她來聽電話的是她家里人嗎,她說不是。她現在借住在一所職業學校的學生宿舍里,四個人合住一個房間,電話是大家共用的。
他聽了一愣,才想起她是來上海打工的。只是他沒有想到她的居住條件這么差。她離開她其實已經很富裕了的老家,獨自一人來到那個很花哨也很新潮的大上海,寧愿睡在層層疊疊的格子鋪上,跟另外三個年輕女人搶用一架電話,大概是為了圓一個夢吧,就像當年余小凡離開上海到多倫多來一樣。她家鄉的女人,向來是以尋夢出名的。
“你們溫州人啊,給你針眼大的一個洞,就鉆進來了。一會兒沒留神,就在別人眼皮底下發起大財來了。我可是上過你們的當的。以前買過一雙溫州皮鞋,比進口的還漂亮。誰知穿了三天就破了,里頭墊的是紙片。”
從她的靜默中他就知道自己開了個拙劣的玩笑——她大概早已聽膩了諸如此類拿她家鄉開涮的話。這樣的話若放置在高潮和高潮之間的平緩地帶,大概還不失為一種點綴和鋪墊。然而作為開場白卻不能不算是一種策略上的失誤。半晌,他才聽見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那都是清朝的事了。你趕緊回來補補課吧,變成老外倒不怕,只是千萬別變成背時的老外。”
他被她說得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完了才明白過來其實那是一個隱晦的邀請。盡管他覺得這樣的邀請應該發生在稍后的時間順序里,可是他還是忍不住隱隱喜歡上了她的說話方式,無論是她的直接還是她的隱晦。
那天不知不覺地,他們就說了一個多小時的話。掛了線,電話已經被他的手心焐得溫熱。天開始黑了,屋里的百葉窗簾從淺灰漸漸變成深灰,陽臺上有鴿子在咕咕地行走尋食,賣冰激凌的大車叮叮咚咚地響著音樂從街上緩緩開過。他一動不動地裹著暮色呆坐了很久,似乎害怕關于她的新鮮記憶,會像輕塵般在些微的振動里隨時飛散消失。
這時他才覺察到他其實一直都很寂寞。
他把他們的對話仔細地回想了一遍。把這叫作對話實在是有些夸張。確切地說,這只能叫作談話,他說,她聽。他對她說起他在北京胡同里度過的童年和少年、他的大學歲月、他到上海進修時的單身生活,以及他在多倫多當咖啡館老板的生涯。他非常驚訝地發現:他竟突然間變得如此伶牙俐齒,滔滔不絕。
那晚他覺得他已經把自己的一生像放錄像帶一樣地給她放映了一遍,只不過用的是快進擋。當然他的敘述是跳躍的不完整的,因為他省略了其中的某一個階段,一個與女人有關的階段。對于如此關鍵的省略她不可能沒有察覺,然而她一直保持沉默——這和她后來的許多處事方法相當一致。
后來他就時不時地給她打這樣的越洋電話。有時說一兩個小時,有時說幾分鐘。依舊是他說,她聽。但是他感覺得出來她在用心地聽。關于自己她說得很少,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有一回,在他長長的敘述的短暫停頓里,她突然問他:“你不想知道我長得怎么樣嗎?我在方阿姨家看過你的照片。”他知道她是在問他要不要寄照片過來。他說好啊,可是說完就后悔了。他知道眼睛和耳朵是一件事情的兩個側面,本來也許是相輔相成的,可是眼睛往往要自作聰明地走在耳朵前面。大凡眼睛一派上用場之后,耳朵就自甘落后地遲鈍了。在他人生的這個階段里,他其實更愿意讓耳朵走在眼睛前面。也就是說,他更愿意把耳朵當作開路的探子,因為耳朵的感覺,總是可以在后來用眼睛去證實修改或者推翻的。而眼睛一旦做了定論,就是極為霸道的,耳朵的參與往往是于事無補的。
照片是在兩個星期之后抵達的。
他把她的信原封不動地在抽屜里擱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終于沒有忍耐得住,又把信拿了出來。拆信封的時候他的手有些發抖,他害怕她長得太年輕艷麗。他明白青春美麗是有代價的,好花就得有好瓶來插,而他這個瓶子早已是千瘡百孔了。他又害怕她長得過于蒼老尋常——這樣的女人比比皆是,不值得他隔山隔海地去追尋。
看到她的照片之后,他才略微放了些心。
照片是在一幢樓房跟前拍的。樓是半高不低的江南小城里到處可見的那種,掛了個牌子,遠遠看上去好像是一所學校。她胸前摟了一沓書,直直地站在一地的陽光里,仿佛是個受了老師表揚的規矩學生。風把頭發吹亂了,絲絲縷縷地爬滿了她的臉。臉上的笑仿佛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展開,就被快門打斷了,所以就流露出那么一點的遺憾和驚訝。
那是一張平平常常不太年輕卻又含了一絲秀氣的臉。那樣的秀氣既不張揚又不藏掖,正好在他可以接受的那個范圍里。她穿了一件男式夾克衫和一條水磨藍牛仔褲。衣服和褲子都很寬大,可是他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些隱藏在服飾里面的結實的和不怎么太結實的部位。
與她的照片相比,她的信就顯得有特色多了。在信里她沒有談到他,也沒有談到她自己。短短一頁紙里,她談的是夏天里的一次旅行。這次旅行開始時只是為了給她葬在老家鄉下的祖母掃墓,后來越走越深,竟停不住腳步了。她說那一路上的溪水是可以喝的,清涼解渴,略帶一絲甜味。那一路上的樹林里長著各種各樣的蘑菇,大的如臉盆,小的如豌豆。那一路上的鳥兒并不怕人,竟敢飛到人的手心索食。在路上看天,天是藍的,那種真正的,還沒有被煙囪熏灰了的處女的藍。
“你若回來,假如天不太冷,我帶你去走那條路。”
在信結尾的時候,她這么對他說。
這是她對他發出的第二次邀請。
林頡明推著行李車從綠色海關通道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上海的天。正是傍晚,暮色輕輕地垂掛下來,遍天的灰暗中略略夾雜了幾絲日盡的潮紅。霓虹燈早早地亮了起來,五顏六色的廣告牌像一只只涂了濃重眼影的大眼睛,放肆地窺探著由層層疊疊的樓宇組成的都市。行人近近地擦著他卻又視而不見地從他身邊走過,口音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樓不是那些樓了,人也不是那些人了。唯一不變的,只是那片天。依舊蒼老,依舊疲憊,依舊欲說還休。
十幾年前他離開這里,是為了投奔一個女人和一團溫暖去的。他曾經把這個城市叫作“后方”,僅僅因為這里是那個女人的娘家。十幾年后他回到這里,女人不在了,他也沒有一個可以投奔的人了。當然,在偌大的一個上海城里,他也不是完全無親無故的。至少有一個人,一個叫江涓涓的女人,是他在沙子一樣的人群里搜尋駐留的理由。她使這個碩大的都市變得可及起來,她使他渙散茫然的眼神有了一個焦點。
他開始相信奇跡。他相信他是無數個失敗的隔洋尋偶故事里的那個例外,他相信他和她的相逢,將會是那些故事得以演繹下去的理由。畢竟,這是在上海,一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神奇都市。
他開始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她。
他發現國際航班接機的人流中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出奇的多。在他眼里,這些身材細瘦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其實都掖著一個極為肥胖曖昧的夢,所以她們臉上的表情都有些游移鬼祟秘不可宣。為了不至于錯認,事先他讓她穿照片上的那一套衣服。歷史在這里發生了一次驚人的重復——時隔多年,他仍然必須依賴照片的幫助,來尋找一個有可能與他的生命發生重大關系的女人。
他在人流里找了很久,卻一直沒有找見她,便突然想起他們曾經約好,萬一彼此走散了,就都到問訊臺前集合。于是他就朝問訊臺走去。
她果然在那里,斜著身子靠墻站著,腳邊歪了一只大背包。大概也等了他不少時辰了,神情就微微地有些沮喪。雖然依舊在東張西望著,眼睛里卻不是那種初來乍到歡天喜地的企盼了,仿佛是一朵被輕風撫過的花,雖然還是盛開著,卻畢竟蒙上了細細一層的灰塵。
他沒有立刻走過去,而是遠遠地站著,用目光將她從頭到腳地測量了一遍。他發覺他的目光被她無處不在的清晰分明的輪廓線條割得辛辣生疼。她如約穿了那套衣服。衣服大約洗過很多次了,褪了色,清清爽爽地帶著洗衣粉和漂白劑的痕跡。她幾乎完全沒有修飾,任憑青春如水般地從衣裳的拘束包裹中掙脫流溢出來。他從她身上立時讀出了自己無可挽回的蒼老。與她的真人相比,她寄給他的那張照片不過是一個不知被盜版了多少次,謬誤叢生模糊不清的拙劣副本。
他朝她走過去,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沒有叫她,任由她的目光從很遠的地方漸漸收攏過來,最終落到了他身上。他們對視了一會兒,她才猶猶疑疑地笑了笑,問:“是,是……”他點了點頭,猜想自己大概比那些舊照片里的樣子又老了一些。她就把手里的花遞給了他,是一捧喜慶熱烈的紅色康乃馨,夾雜著些同樣喜慶熱烈的綠椿枝,裹在一張有些俗氣的粉紅玻璃紙里。紙上殘留著她微微潮濕的指印。他接過來放到行李車上,心想以后再慢慢告訴她,在國外是不太時興給男人送花的,即使送了,也是不用粉紅色的包裝紙的——關于外邊的那個世界,她要學的東西大概還很多。
后來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不遠不近地并排坐進了后座,朝旅館開去。他試試探探地穿越了他們之間那個似遠似近的距離,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微微地閃了閃,彎下身去系鞋帶,他的手就落到了她的腰上。他幾乎是同時探到了她身上的柔軟和僵硬,他的手就尷尷尬尬地陷落在柔軟和僵硬的雙重夾擊中,不知所措起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及時地抽回手來接了電話。這是一個英文的電話,她聽得出來他說得挺流利,卻又沒有流利到隨心所欲的地步。他講了十來分鐘才關了機,告訴她是他的咖啡館里打來的——他不在的時候,就交代給一個挺能干的女招待管事。
她看得出他接完電話以后心情很好,就問他:“是稅的事嗎?”他吃了一驚。他只知道她在一個日本人開的服裝廠里打工,卻沒想到她也聽得懂英文。她猜出了他的驚異,笑笑,說:“我才開始學英文,只能聽懂幾個字,瞎猜的。”他告訴她國稅局上個月來咖啡館查賬,今天來了封信,說通過審計了。她說那你們得花不少錢打點吧。他想說他連一杯免費咖啡都沒用上,又覺得她是不會懂的,就點了個頭算是回答。
兩人生生分分地呆坐了一會兒,各自扭著頭看著窗外的街燈一盞一盞飛蛾似的撲過來,又流火似的閃到身后,連成一條橘黃色的鏈子,前到天邊,后至地極。他想問她是不是為了他才開始學英文的。他暗暗排練了幾個俏皮輕松的提問方式,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生生澀澀地找不到一個圓滑的出口了。
后來就到了旅館。進了屋,他讓她在客廳里坐著,自己去浴室換洗了出來,又從箱子里找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她拿在手里,木木地看著盒子上的彩紙和紙上貼著的卷成細細波紋的銀箔花。他催促她打開,她舍不得撕破包裝紙,便用指尖輕輕地挑著膠帶紙的邊緣,窸窸窣窣地拆了半晌才拆開了,原來是一條小小巧巧的項鏈,墜子是一顆銀心。她說國外的銀子就比國內的成色好,顏色亮。他聽了忍不住撲哧一笑:“小姐,這是白金,比銀子貴好幾倍呢。”她“哦”了一聲,說:“怪不得這么好看。”就把項鏈收進盒子放了起來。她平平淡淡的樣子反讓他放了心——他最害怕那種為了一件小禮物能毫不費勁地說出一籮筐好話的女人。
他問她上海最好的餐館在哪里,他要帶她去吃飯。她低低地一笑,說:“我只是個打工的,哪會知道最好的在哪里?你要請客也好,就算給你自己接風。有個溫州館子叫‘閱虹’,裝潢一般,菜式還挺地道。離方阿姨那邊也不遠。吃完了飯正好去看她。”
他提了個小箱子,跟著她下了樓,兩人叫了輛出租車往“閱虹”開去。走到半路,他突然對她說:“我還是先去她家一趟,她留下的一些東西,我要交給她媽。”她當然明白他說的那個她是誰。她就吩咐司機在一幢公寓樓前停了下來。他下去了,她卻留在車上。她把頭探出窗外對他說:“你去,我在餐館等你。”他沒有留她,只是看著她的出租車風一樣地駛進一街的燈紅酒綠里去。
至少她是知道他的。他必須獨自面對他人生中的某些片段。在哪里開始的記憶,也必須在哪里卸下。
涓涓回家時已是午夜前后了。
臨分手林頡明提出要送她到宿舍門口。他說送女客人到家門口是西方人的禮節。不僅要送到家門口,而且要看到女客打開房門進屋后才能離去——不光是為了禮節的緣故,也是為了安全。林頡明身上那些帶著洋氣的迂腐味,讓她覺得既可笑又多少有些著迷。然而她執意不肯,堅持在離校門很遠的地方就下了出租車。
畢竟是十月了,夜風吹在身上已經含了些秋天的意思。那件洗舊了的牛仔夾克在這時才派上了更為實際的用場。她將夾克緊緊地裹在身上,抱著雙肩一步一步地踩著自己的影子緩緩行走著。她并不著急回去。這一頓飯吃得有些安靜,幾個月的期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本該厚重的見面情緒稀釋得單薄了。然而她卻依舊有一肚子零散細碎的回憶,需要在孤獨的路程中慢慢咀嚼銷蝕。
月亮很大,像存久了的舊報紙似的泛著黃邊。樹影把月色割剪得支離破碎,一把一把地摜在她的臉上,帶著一些重量,也帶著一些涼意。她覺出了顴上的溫熱。
她喝了一些酒,是林頡明帶過來的加拿大洋酒。她記不住酒的名字,只記得這酒不好喝也不難喝。今晚她像一個拙劣的探險家,在渾然不知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叫人飄然欲仙樂不思蜀的極樂境地。這個境地處在醉與不醉之間的那條細線上,少走了一步她就會被留在山巔上,和這個大千世界清醒又遙遠地隔閡著。多走了一步她就會墜入萬丈深淵,與這個世界污泥濁水地攪拌在一起,不知身為何處。可是那晚她正正地走在了那條細線上,不偏也不過。所以她有些清醒地糊涂著,又有些糊涂地清醒著,感覺極為愜意。
在離宿舍很近的地方,她聽見有人從身后向她走來。腳步聲凌亂拖沓,猶豫不決。她帶著迷茫的微笑轉過身來,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一張臉,一張開始被時間和距離磨蝕出毛邊的臉。剎那間她以為她走進了一個夢境——近來她常常做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夢。她很響地咳嗽了一聲,她的聲音被寂靜的暗夜撕扯成嚶嚶嗡嗡的回音,散落在遠處和近處的無數個角落里。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于是就知道她并沒有在做夢。
那個男人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兩人四目相望,如同窄路相逢的烏眼雞。后來是男人先將目光軟下來的。男人變了很多,比從前更加不修邊幅。男人身上穿著一件不灰不藍的T恤衫,前心后背印的都是凡·高的畫,一半掖在腰里,一半垂在腰外,盛開的向日葵仿佛被疾風折斷了莖稈,帶著黃燦燦的微笑紛紛撲向大地。男人腳上的那雙懶漢鞋,鞋邊早已成黑色,鞋面上厚厚地積了一層跨省的灰塵。男人蓄起了胡須,長長亂亂地幾乎遮住了半張臉。男人開始謝頂,前額光潤柔滑地采集著無所不至的月光。男人身上不變的是氣味。是那種介于油漆和漂白粉之間的油彩顏料氣味。后來她才明白過來,其實她是從氣味上辨認出這個男人來的。這種氣味,她就是繞地球走完十圈再回來,也是能從萬人中間一下子將他聞出來的。
記得從前有一回,當她還是頭重腳輕地愛著這個男人的時候,她曾逼著他仔細地洗過頭洗過澡換過衣服,干干凈凈地坐在她面前,可是他滿頭滿身的香波藥皂味竟沒有遮得過那個顏料氣味。那天她對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他這輩子只能捧藝術這只飯碗了——那氣味原來不在皮上,竟是在血里呢。沒想到他聽了愣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像詩也像哲言的話:在缺乏藝術的氛圍里遭遇藝術的激情。這句話聽上去像是沒有說完。過了一會兒他才告訴她:這是一句流行于藝術家圈子里的歇后語,后面的部分是“不舉”。她覺得好笑,可是她卻沒有笑。
“你這里真難找。我等了你整整一天了。”男人說。
她冷冷地看著男人,她想說:我等你的,哪只是一天。可是她什么也沒說。她期待男人說的,不是這樣的話。她賭氣離開這個男人已經一年了,一年的分別不算長也不算短,不夠讓她忘卻,卻足夠教她懂得沉默的效應了。
果真男人沒能沉得住氣。男人嘆了一口氣,期期艾艾地說:“現在,我,我終于知道你從前是怎樣忍受我的。”
她依舊沒有說話,眼圈卻熱了一熱。往事隨著酒意洶涌地浮了上來。她站在路口,風嗆著她嗓子刺刺地癢。她捂著嘴咳嗽了幾聲,身子就突然像一只布袋似的矮了下去,毫無先兆地嘔吐了起來。白色的穢物濺到她的褲腳鞋幫上,四周立刻充溢著一股酸臭交織的氣味。
男人被她撕心裂肺的樣子嚇了一跳,一時不知所措。等她終于嗷嗷地吐完了,才走過去,架起她來,坐到馬路牙子上。她很想推開他,結果非但沒有推開他,反倒軟軟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趴在他的肩上喘了一會兒,才漸漸將氣喘勻了。男人聞到了她身上的酒氣,就起了些疑心:“你在上海,到底打的是什么工?怎么這個時候才回家?”
她頓時就清醒了過來,坐直了,冷冷地一笑:“你說我能打什么樣的工呢?站著的女人不如坐著的掙錢,坐著的不如躺著的掙錢——那是你說的。”
男人的臉色就很是難看了起來:“那你是坐著的,還是躺著的?”
她扶著樹站了起來,滿目飛著金星。閉了一會兒眼睛,方好些。男人依舊坐著,就比她矮了一截:“躺著坐著,橫豎不關你的事了。”她恨恨地說完,也不看男人,就嗖嗖地走進一街的風里。腿顫顫地有些軟,手心卻都是汗。
男人追了上來,也不并排,只在她的身后不緊不慢地跟著:“我辭了學校的職,決定到海南開廣告公司,帶你去。”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她知道,這就是求婚的意思了。像他這樣的男人,是多一句話都不肯給的。她等這樣的話,等了也有五六年了。現在真聽到了,她卻被自己的平靜吃了一驚。若在從前,哪怕是三個月以前,他肯說這句話,她是愿意為他生,為他死,為他舍了世上的一切,跟他天涯海角受苦受累去的。
可是現在畢竟有了一個林頡明了。
去海南的事他考慮了好幾年了,當然她從來不是他計劃里的一個人物。她那時以為海南就是她的天下了,現在她才知道海南不過是大千世界里的一塊鋪路磚,而且還是鋪在很遠的角落里的那塊。外邊那個世界的景致,原本她是一無所知也一無牽掛的。偏偏半路跑出一個林頡明,將那大大的幕布掀起小小的一角,叫她看見了一個角落,從此她便欲罷不能了。她的好奇心成了她的韁繩,她給牽著一步一步地朝景致里走去,回頭一看,她不知不覺地已經忘了回去的路了。
想到這里,她便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可是她并沒有把腳步停下來。她知道,從這一個路口走過,她和這個男人就像是兩條經過漫長的并行路途終于交叉而過了的直線,從今往后將永遠各行己路,而且越走越遠。
她忍不住回過頭來,對男人溫婉地一笑,說:“回去吧。”
男人隱約有些明白了,半晌,才問:“你有人了?”
她不回答,卻又說了一遍“回去吧”,這次她就沒有再回頭,因為她不愿讓男人看見她的眼淚。男人跟了幾步,見她的腳步越發地快了起來,就不跟了,獨自狗似的坐到了街邊。
她回到宿舍,掏出鑰匙躡手躡腳地開了門。早過了學校的熄燈時間,屋里一團墨黑,幸虧她的床位在門邊,伸手一探就探著了。坐在床沿上,摸摸索索地脫了鞋,褪了褲子外衣,卸下耳環項鏈,放下蚊帳,也不洗,也不漱,就往床里鉆去。
這時就有人哧地笑了一聲,說:“讓我們等了一個晚上,她倒要睡了。”各鋪的蚊帳里便嘻嘻哈哈地探出幾顆亂蓬蓬的頭來,齊齊地都朝她床上看。她這才知道眾人都在熬著等她,心里一熱,就哭了起來。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后來便都爬下了床,圍著她坐了一圈。
這間宿舍里住的都是外地人,最近的一個來自福建,最遠的那個來自內蒙古,中間還有一個湖北人,四個人都是為各樣緣由到上海,想騎驢找馬地等機會的。租不起獨門獨戶的住處,就各自通過熟人找了間學生宿舍,幾個人一起分攤房租。既然都是想換種活法的,在外邊受了多大的委屈,對爹娘男朋友都不肯說真話,回到宿舍里卻無話不講。
涓涓和林頡明的事,眾人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這時看見涓涓這副凄凄惶惶的樣子,便猜測她多日的期盼大約是落了空。待涓涓窸窸窣窣地哭過了氣,那個略大幾歲又已結了婚的福建女人,就摸索著去水瓶里倒了些熱水出來,濕了條毛巾給她擦臉。一邊就勸:“他這個歲數,做你爹太小,做你哥又太大。認真跟他過日子他太老了,等他死他又太年輕,橫豎不合適,拉倒也罷。”
眾人沒聽過這么個勸法的,忍了忍沒忍住,就都咯咯地笑了起來。涓涓也繃不住臉了:“什么呀,不關他的事。”
便說起從前的男朋友來找的事。
那個福建女子聽了就啐了一口,說:“女人是花,男人是土。可他是什么土?糞土!去海南又怎么樣?去哪兒他也是糞土。坑了你五六年還不夠?你要為這么一把糞土,把那個姓林的事兒黃了,你就等著后悔去吧。”
涓涓忍不住笑了起來:“誰黃了呢?我不著急你倒著急。”眾人就都迫不及待地纏著她講晚上跟林頡明見面的事。她說困了,明天再講,便臉朝里躺到了床上。眾人哪里肯放過她,就撲過來一個扳頭一個扳腰一個扳腳地拉扯她起來。她從小怕癢,身子如同扭股糖似的扭來扭去,一屋的人都笑得岔了氣。
這時候就有人在外頭咚咚地擂門,恨聲恨氣地說:“還沒到出殯的時間呢,鬧什么鬧?再鬧就喊房管處了。”眾人立時就噤了聲。這間房子是職業培訓處的幾個老師私下包租出去賺點外快的,房管處并不知曉,若真鬧到房管處她們就得搬出去。
于是就各自回了床,躺下了,卻意猶未盡,依舊哧哧地笑,只是聲響小了許多。有人壓低了嗓門兒告訴涓涓,她廠里的一個頭目打電話來,問她什么時候回廠。她請了兩天的事假,最晚后天得回去上班。不回去就除名。
涓涓半天沒有回話,眾人以為她睡著了,便也哈欠連天嘴大眼小起來。都安靜了下來,卻聽見她在黑暗中咕地笑了一聲。
“誰炒誰魷魚呀?我們明天去鄉下玩,說不定就不回來了。”
那晚吃飯時,林頡明問涓涓在日本人手下干事日子好過不?涓涓說日本人對人體疲勞程度挺有研究,天天讓做廣播體操,早上一遍下午一遍,腰腿練得不錯。他說你一個學服裝設計的,怎么去縫起衣服來了呢?她笑笑,說學設計的要是不懂做衣服的工序,就得事事求人。“你在多倫多幫我打聽打聽,大學的服裝設計專業要學幾年?學費得多少?”他暗想你學了也是白學,中國人的時裝設計,國外有誰來買?終究還得另謀生路。
他心里雖是這個想法,嘴上卻只問這幾天我們有什么計劃安排。她問他喜歡熱鬧還是喜歡安靜,他說什么樣的熱鬧我沒看過?我就想躲人,找個真正安靜的地方,不是那種做出樣子來騙游客的。她頓了頓腳說,我就等著你這句話。我帶你去一個真正的鄉下地方,是我爸爸的老家。只是鄉下人眼界淺,沒見過出洋的人,你別嚇著他們。他說這好辦,你不叫我開口我就不開口,行不?
第二天他們就坐飛機去了溫州。下了飛機,她家也沒回就吩咐出租車司機直接開去了長途汽車站。他拿過車票來才發現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叫“藻溪”。他說沒想到你們江浙的鄉下也有這么文氣的名字。她抿嘴一笑,從兜里抽出一支圓珠筆來,哈了一口氣,埋頭在手心寫了幾個字,寫完了就亮給他看:“江浙的正經好地名,你哪里見過?”
他探過頭來,只見她的手心龍飛鳳舞地寫著:“仙居天臺,龍游麗水,平陽文成,瑞安泰順。”
見他疑惑,她就把包里的那張地圖攤開來,把手上的地名一一畫出來給他看。他說不用了,我們北方人也有好地名的,只是不那么文氣罷了。就抓過她手里的那桿筆,也埋頭在手掌上寫了些字。寫完了,亮給她看,是“褲襠胡同,羊尾溝,狗牙寨,二豁口”。
她把那桿筆搶了回來,又在自己手上寫字。手心沒地方了,就一直寫到手腕手背上。字又小又密,他看不清楚,她就念給他聽:“仙居褲襠胡同,龍游狗牙寨,平陽陷入二豁口,瑞安掉進羊尾溝。”兩人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作了一團。
就上了車。
沒多久車就離了鬧市區,駛上了公路。到處在修路,坑坑洼洼的,車如同醉了酒似的搖擺著身子行走。雖是早晨,卻因是個大晴天,就略略地有些熱。有人將窗開了小小的一條縫,塵土漸漸地鉆進車廂,在里頭彌漫開來。他們坐在兩排鄉下人中間,后排的趴著他們的椅背仰著頸脖和前排的說話,唾沫零零星星地飛到他們的臉上。鄉下人說的話又快又急,他一句也沒聽明白。問她,她只是笑,說回頭再告訴你。
鄉下人的腳邊丟著兩只大塑料編織袋,把過道堵得死死的。袋子紅藍相間,俗俗氣氣地帶了些喜慶。里頭塞得飽飽漲漲的,有一只已經頂破了頭,露出花花綠綠的一個禮品盒,上面印了些英文字。她低下頭去讀那些英文字,沒全讀懂,就去問他。他說那么簡單的還看不懂,出去怎么辦。她別過了頭,不看他,半晌才說:“誰說要出去?”
她的聲音硬硬的,他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好呵呵地笑,臉色便有些訕訕的。
漸漸地,路邊的樓寓便有些稀疏起來,景致就開闊了。是田,一小塊一小塊,邊角規規矩矩方方正正的,像是有人專門拿刀修過了。都是綠,有的是蔥蔥郁郁的綠,有的是黃泱泱的綠,有的是不灰不藍的綠。旱地里景致少些,水田里倒映了一角天空和幾團云彩,就讓人憑空多生出幾分想象來。不見人勞作,偶爾卻見一兩頭肥大的水牛趴在田里歇息。半個身子泡在水中,只露出駝峰似的一扇大脊背,嗡嗡地招著蒼蠅——自然是沒有牧童的。
他沒見過這樣秀氣的江南農家景致,就嘆著氣說:“在這種地方蓋個房子過老,也是不錯的。”她斜了他一眼:“你還不幾天就待膩了——沒有車,也沒有抽水馬桶。”
車子搖搖晃晃地走了兩三個鐘點,停過了數個大站小站,終于到了一個小鎮。
他跟著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車,問接的人在哪里?她說我一路替你導游,還用誰接?他問住在哪個旅館?她說鎮上哪有什么好旅館,還不如住杏娘家里干凈。他問杏娘是誰,她說三言兩語跟你講不清楚,反正住她家沒問題。他又問你跟這個杏娘說過我們要來嗎?萬一她不在家怎么辦?她被他煩不過,就大步走在了他前頭:“杏娘從來不出門。你是葉公好龍,說得好聽,要找個鄉下地方安靜安靜,真來了又擺城里人的譜。”
他本來想讓她叫個鄉下人替他們提行李,遭她這一說,就只好作罷了。
正是午后,鎮上的人都在歇午覺,街上行人稀稀落落的。林頡明穿了一件紅藍相間的湯米海菲格夾克衫,拖著一只安著四個輪子的皮箱,在藻溪鎮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嘎嘎地走過,很是眼生,惹得路人都回過頭來看。在車上顛簸了一路都是清醒著的,到了這一會兒時差就像煙癮似的毫無防備地襲了上來,就滿眼是淚地打起哈欠來了。卻見涓涓肩背了一個沉甸甸的大背包,興頭頭急匆匆地走在前邊,并無慢下來等他一等的意思,心想這大概就是年紀的差別了。
兩人一前一后行走了約有兩三刻鐘,林頡明就有些疲憊不堪了。正想叫住涓涓坐下來歇一歇再走,卻看見眼前陡然一亮。原來是一汪溪水,悄無聲息地環繞過來,將路猛地堵得很是窄小起來。水雖然不寬,卻還算干凈,清清地略帶了一縷藍。水邊有幾塊大石頭,黑黑厚厚的,長了些青苔。溪邊有一棵老樹,滿身疤痕,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上。低矮處的枝干遭輕風一吹,幾乎就探進了水里。隔著樹蔭隱隱看見一座老木屋,油漆斑駁,露出木頭的底色來,很是古舊落泊的樣子。她指著那屋做了個手勢,他就知道他們總算走到了。
兩人繞著大樹走過去,木屋里嗖地躥出一只禿毛大黃狗,直直地朝他奔來,幾乎將他撲倒在地。他頓時就嚇得很是清醒了起來。她拍了拍狗頭,斥罵道:“你這鄉下狗,真沒見過世面。”狗遭了這一拍一罵,頓時就蔫了下來,嗚嗚咽咽滿腹委屈地蹲在了她腳邊。
聞見狗聲人聲,屋里窸窸窣窣地走出一個老婆子來。臉上如千層餅似的布滿了粗粗細細的皺紋,稀疏的頭發在腦后綰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小髻子,髻上纏了一段青絲線。穿著一件灰色斜襟寬布衫,駝著背走路,衣裳和步履都有些顫顫的。走到門口,就將手抬起來擋著午后的陽光,瞇著眼睛朝路上看去。
涓涓叫了一聲:“杏娘!”就丟下狗,跑過去攙著老婆子邁過門坎,坐到門前的小木凳上。杏娘摸了摸她的臉,嘖嘖地嘆氣。杏娘雖然說的是藻溪鄉下話,林頡明卻隱約聽明白了,像是說“瘦了,瘦了”。杏娘又咧了嘴對他笑。杏娘的牙齒剩了沒幾個,說起話來嗡嗡地漏著風,嗓門卻依舊是大的。
“前次你畫的那張像,鎮里人都說像死了。”杏娘對著林頡明說。
這一回杏娘說的是普通話,生生硬硬地帶著口音,林頡明卻全聽懂了。
涓涓拍著杏娘的手背嘎嘎地笑了起來,說:“杏娘你那白內障早該動手術了。看錯人了,不是上回的那個。”杏娘也呵呵地笑,說:“你帶來的人長得都差不多。”林頡明站在那里,就有些尷尬。
涓涓看出來了,便過去把林頡明拉到杏娘跟前,說:“這位林先生是北京人,專門來看藻溪的景致的。要在這里住幾天。”
杏娘聽了就對林頡明搖頭:“是小涓攛弄的吧?聽她說的,北京什么景致沒有呢,白讓你跑那么老遠看這一條臭河溝。她沒錢在城里招待你,就往我們鄉下地方拉。罪過,罪過。”
涓涓說:“他樂意呢。杏娘你可不許說鄉下話,他聽不懂的。”杏娘說:“曉得,曉得,該讓他聽的我說官話,不該讓他聽的我就說鄉下話,行了吧?”
林頡明覺得這老太太不像是完全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說話頗有些風趣,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杏娘站起來,從兜里顫顫地摸出一個手巾包,打開了,捻出一張紙票來,就“嘔嘔”地喚狗。待狗過來了,便將手里的紙票揚了揚,說:“讓財川家的給送幾個菜來。”狗張嘴叼了紙票,一路小跑忙不迭地去了。林頡明也要掏錢包,卻讓涓涓給止住了:“我們杏娘有錢,也該花點在我身上了。”
三人就進了堂屋。屋外很是光亮,便襯得屋里有些暗蒙蒙的。林頡明站了一會兒,才漸漸看清了屋里的擺設。墻是木板的,后來刷過幾層漆,已被油煙熏得發烏。地也是木板的,極厚,雖然舊了,踩上去卻無聲響。靠墻處擺著兩張梨木太師椅,椅背和扶手上雕的是龍鳳相纏的圖案,擦拭得極是潔凈——大概是女人娘家陪嫁的物件。堂屋正中墻上掛著一張泛黃的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對舊式男女,男的撩著中式長袍的下擺,神情拘謹地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女的穿著一件淺花短袖布袍,倚斜著身子站在男人旁邊。女人手里抱著一個年幼的男孩,地上另站著一個年歲略長些的男孩。
涓涓指了指女人手上的那個孩子對林頡明說:“這是我爸。”
杏娘在屋外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眼里就流淚,只好撩起衣袖來一遍一遍地擦眼睛。
“你爸小時候,是藻溪鎮聞名的惡小子。有一回在許家三舅公那里拉了屎,回家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了才想起來,非要你奶奶走五里地去把屎挖回來——要留著養自家的地。還有一回你奶奶先給你大伯洗了臉,他死活不肯,非要拿爐灰把你大伯的臉抹黑了,讓你奶奶先給他自己洗了才完事。其實,他要不是那個刁鉆惡作的樣子,都學了他哥哥的老實,后來也就成不了大事了。”
林頡明聽了,很是疑惑,就問你爸是什么重要人物,說出來讓我也沾點光。涓涓就嘆氣:“拿你們北京的標準,也就一個衙門里掃地的。拿我們地方的標準,大小是個地委副書記。可惜早死了,連我都沒沾上光。”
林頡明吃了一驚。難怪這個江涓涓是有那么點小脾氣的,原來是個地委副書記的千金。就低聲問這個杏娘是你爸的什么人。誰知杏娘眼神雖然不濟,耳朵卻是極好的,就聽見了:“她爸要是給衙門掃地的,我就是給她爸掃地的。”
涓涓斜了林頡明一眼,他就不敢再問下去了。
這時候門外有狗汪汪地叫了起來。杏娘探出頭去,問:“是財川送飯菜來了吧?”果真就走進一個六七十歲的黑臉老漢,兩只手上各舉了一個木托盤,里邊裝了好幾樣菜肴。擺下了,才看清是雪菜毛豆、肉絲茭白、醬油臘肉、水煮花蚶、生醉海蟹。
涓涓伸手抓了一只螃蟹腿,撕開了輕輕一吮,肉就咝咝地流進了嘴里。她便讓林頡明也嘗嘗。林頡明從沒有這樣吃過生蟹,只推說腥,死活不肯吃。
杏娘就罵那個黑臉老漢:“這個笨呀。人家林先生是北方人,哪吃得了你這個?來個大碗扣肉不就好了。”
老漢低著頭,由著杏娘數落了一通,才嚅嚅地回了一句:“那狗也沒說來的是北方客呀。”眾人都被他說得笑了起來。
涓涓熟門熟路地打開碗柜,取了碗拔了筷子,眾人就開始吃飯。林頡明一路上只啃了一個面包,到這時就很餓了。也顧不得客氣,直吃得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說好多年沒吃過茭白了——從前在上海進修的時候,倒是吃過的,也沒有這個嫩。黑臉老漢聽了,就說這都是我老婆自己種的,田里摘了鍋里就燒,能不嫩嗎。
杏娘見老漢站著不走,就翻了他一眼,說:“托盤碗盞回頭洗完了再給你送回去,你不用等了。哪有你這樣看人家吃飯的,倒像是狗等剩食似的。人家林先生大地方來的,以為我們鄉下人都這么沒相道。”
老漢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就走了。涓涓看著老漢一顛一拐地走出房門,就笑:“杏娘你欺負人。”杏娘便嘆氣:“我是恨他不成器。他哪能比得上他堂姐一指頭呢。許家大小姐那個模樣,那個靈氣,全藻溪也沒有第二個的。當年縣長出面提媒她都不肯,卻讓你爸一個眼色就勾走了。”
涓涓推了推林頡明,低聲說:“許家大小姐嫁了我爸沒幾年就死了,我爸后來又娶了我媽。”杏娘冷冷地笑了一聲:“藻溪祖宗祠堂里,你爸明媒正娶的夫人是許家大小姐,不是那個戲子。”涓涓聽了就板起臉來:“杏娘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我媽同意,我爸別想給你寄一分錢。”老太太撇了撇嘴,便不再說話。
林頡明吃過晚飯,眼皮便漸漸沉澀起來。杏娘收拾了廂房,他一個人進了屋,躺下。想問涓涓晚上睡哪間屋,還沒容想出個合適的問法來,便已陡然墜入了黑甜鄉。
起初睡得極沉,鼾聲如雷,震得窗欞格娑娑地抖。沒多久突然聽見房梁嘎啦作響,以為是老鼠爬過,披衣起來查看,才發現窗外隱隱有紅光閃現。那紅光帶了些青煙漸漸逼近,便有哭喊聲尖厲地響起——那聲音竟有幾分耳熟。他猛然意識到是屋里著了火,便鞋子一趿箭似的鉆進了堂屋。
堂屋已被煙灌滿,伸手不見掌,卻聽見有人從他身邊跑過,又軟軟地跌倒在地,哭聲游絲散線似的低落了下去。他順著聲音摸去,摸著了一只手。手瘦瘦長長的,帶著些常年勞作的力氣。那手探著了他的手,便伸出五指緊緊抓住,指甲幾欲陷進他的掌心。他拽了一拽,立刻覺出了重量,方明白那身子是被物什壓住了。就手腳并用四下摸索著,摸到了一件沉沉的木器。狠命地蹬開了,便有脆裂聲響起,像是鏡子碎了。
他從滿地的碎碴子里刨出一個身體,扛到肩上是溫熱綿軟的一團。跌跌撞撞地將那人背到門外,自己卻一個趔趄,跌倒在地,背上的那人就重重地壓在了他的身上。他掙扎了幾下,想站起來,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感覺到有一股極為細微柔軟的氣息,如蟲蟻似的蠕爬過他的頸項。那氣息輕得仿佛是四月清晨的微風,撫過樹梢的時候甚至沒有搖動樹葉——樹卻知道了。在如此輕柔的撫觸里他就很是疲倦了起來,四肢仿佛遠離了身體,癱軟無比地散落在泥地上。
這時他感到背上的那個身體微微動了一動,發出一聲呻吟。這一次他準確無誤地聽出了那個聲音。他掙扎著翻過身來將那人平放到地上,見那人頭發眉毛都已燒沒了,光禿禿的頭顱在月夜里閃著清光,猶如一枚去了殼的雞蛋。臉上滿是焦土泥塵,唯有雙眸依舊閃爍如星。
“塔米,你,你……”
他才喊了半句,就猛然驚醒過來,方知是南柯一夢。
坐起來,呆呆地把這個夢從頭想了一遍,尚是惶怵,胸口跳得猶若萬馬奔騰,臉上汗濕如潮。看了看手表,正是多倫多的中午時分,就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給咖啡館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女招待不知道是他,半晌才把塔米找來。他隔著聽筒叫了一聲“塔米”,嗓子就喑啞了。
“杰米,你怎么剛走就想我了?”
塔米的聲音里帶著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的歡快。他問她怎么樣了。她說你是問我還是問店里?他低低一笑,沒有回答。她就問他的中國之旅是不是想象的那個樣子,他頓了一頓,才反問:“什么樣子?”兩人便都靜默了下來。后來他說了一句“你要小心水火”,便掛了電話。
遭了這一驚一嚇,睡意便煙消云散。只好披衣起床走到窗邊,看外頭的景致。
夜是個清朗的夜。月如銀盤,高掛中天,里邊隱隱的是山石田地的景致。樹枝被月色鋪天蓋地地浸潤著,很是濕軟起來,在風里搖動,卻沒有聲響。樹底下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人,一條狗。人靠著樹,狗靠著人,很是孤單的樣子。
他扣上衣服,輕輕地開了門,朝樹下走去。狗動了動耳朵,卻沒有吠。人動了動身子,挪出半塊石頭來。他就坐了。
“是中秋了嗎?”他問她。她不說話,卻把身子靠了過來。三個影子就團成了一個。
便都低頭去看溪。溪水很黑,也很亮。黑處靜如濃墨,亮處有千點碎銀于濃墨之上悸顫不止。偶爾聽見“撲通”一聲,像是碎石墜入深潭——原來是魚在翻動尾巴。
“我爸到平陽中學念書,暑假回來,天天在這條溪里游泳。許家大小姐坐在這塊石頭上,捧了一本書。一半看書,一半看人。”
“杏娘是我爺爺給我爸定過親的女人。可是爸卻娶了許家的大小姐。杏娘不肯嫁別人,我爺爺就讓她在我們家過老。后來是杏娘給我爺爺奶奶送終的。”
“杏娘識字不多,卻是個人精。我爸是她的天,許家大小姐是她的地。她服許家大小姐,卻不服我媽——我媽是個越劇演員。那年我爸帶我媽回藻溪省親,杏娘死活不肯出屋相見。”
林頡明摸了摸身下的石頭,石身上似乎有無數的紋理褶皺。每一條褶皺里,大約都藏了一個故事。月不變,水不變,石頭也不變。變的大約只是坐在石頭上的人和他們的故事。
夜風很是生涼,涓涓聳了聳肩膀,打了個冷戰。林頡明就把夾克脫了,披在她身上。她裹在他的體溫里,聞著他衣領上的油垢味,慵懶地打了一個哈欠。
“聽說多倫多有條著名的時裝街,是嗎?”
“一條街都是如此,樓上是設計室,地下室是制衣間。樓上坐的是白面孔,地下室里踩縫紉機的是黃面孔。”
“遲早總得有一張黃面孔爬到樓上坐一坐的。”
他突然就把她緊緊地摟了,聲氣很是認真起來。
“涓涓,我想盡快辦你出來,以未婚妻的身份。最快半年,最慢也就一年。出去你想干什么,我們再商量。看時機,也看我們的能力,我會盡力幫你的。我只有一個星期的假期,沒法像別人那樣慢悠悠地和你談一次戀愛。等你到了那邊,我再仔細聽你講你們家的故事。”
她聽到“別人”兩個字,便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笑。她想問他“別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終究沒有問。因為她知道,在她人生的這個階段里,屬于別人的那個故事已經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舊章節了。
她還年輕,懷舊應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他看著她臉上遙遠而迷茫的微笑,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絲惶惑。回顧他的感情生活,他難免有些遺憾。他總覺得他的一生是一本撕去了一些張頁的書。在他從少年進入成年的過程中,他丟失了一個至關緊要的章節,這個章節的標題叫作戀愛。有的人一生是踩著厚實的層層疊加的戀愛鋪墊進入婚姻的,而他卻命中注定必須在異常單薄的戀愛鋪墊下跌跌撞撞地闖入婚姻。
前一次如此。
這一次也如此。
他期待著她告訴他一個關于她自己的故事。不是她爸爸,不是她媽媽,不是許家大小姐,也不是杏娘。
他也期待著她來探索那個純粹關于他自己的故事。不是關于多倫多的,不是關于咖啡館的,更不是關于時裝街的。
可是,她沒有。
當時沒有。
后來也沒有。
注釋
[1]指今衢州市衢江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