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羨拼盡全力,只收回了我四分之一的元神,當他返回淵底,看見的便是我的真身。他登時頭疼欲裂,身體開始搖搖晃晃了起來,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甩了甩頭,從懷里摸出一個白色的瓷瓶,那是他裝藥的瓷瓶,他忽地將瓷瓶和藥丸捏成碎片,竟是決定一顆藥也不吃,任由著頭疼個地老天荒……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他似乎有些不同了,好像……好像找回了什么。他的眼神沒有一絲迷茫,如同我初見他時那般清澈透亮。
“天君!我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樓羨用傳音術和天君對話,“他不是魔尊,他是我的弟弟,他的真身是一株藍蓮!他已經元神破碎,憑我之神力和命器竟然一時無法挽救!請天君助我救他!”
“福蔭,他已然是魔尊了,身為上神,除惡務盡,否則他日,不僅生靈涂炭,天宮亦會遭際報復。你若當真下不去手,我另派天將前去便是。”天君言辭鑿鑿,不容置疑。
樓羨看著藍蓮一身魔氣泛濫,將眉一擰,沉默了片刻,道:“是我蒙昧了。天君勿需另派他人,我便是神隕身滅,也定會將他封印,直至他魔性泯滅,徹底化作塵土。”
樓羨和天君斷了聯系,將萬魔窟隱藏了起來,將山群移到了茫茫大海。
他在萬魔窟淵底辟出了一處清潭,潭里是他從海之心引來的海靈水,能夠安撫并滋養我的元神。他還將許多蓮花和我的真身種在了一起,不知是怕我在此寂寞,還是想要將我藏木于林。彼時,藍蓮真身上的魔氣已經無限膨脹,就快填滿了整個萬魔窟,而我那被樓羨養在他神格里的四分之一的元神,經過他的修復,已經勉強聚在了一起。樓羨將神格自他體內取出,又將破濁刀丟進了神格,最后把神格、我,還有刀一同打入了藍蓮真身。
他說:“我用此刀奪了你的命,他日復活,你可用此刀結束我的命。”
我這才知道,他的所謂封印,不是封印,而是保護,他要保護我僅剩的這點元神,保護我的真身,還妄圖凈化我身上那滔天的魔氣,他是在違逆天君的命令。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想,他大概是看到那第四道亮白色的雷劫,才轉而選擇相信我的。待到我死了,他這才想起愧疚了,想要挽救了。可他遲了!在我的心被他用破濁刀穿透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死了。我不想再見到他,更不想與他的神格綁定——他將仙身與神格分裂,于我于他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將一切辦妥以后,便離開了。他的神格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因此能通過他的眼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也因此能隨時感受到我這邊的情況。
數百萬年過去了,一群神仙偶然到了此山,像發現了什么古跡般喟嘆了許久,從此將此山取名為神祭山,還胡亂編寫了關于此處的歷史。他們搜腸刮肚、費盡心思地想要找到萬魔窟,卻怎么也找不到。倒是有幾個運氣差的水魔獸摸到了萬魔窟入口處樓羨設下的結界,結果記憶出現了空白,不知被傳送到了哪里。——想要通過結界,除了樓羨,便只有我,或者我的分身。
我被困此處,做得最多的就是睡覺,往往一睡就是好幾萬年,每次醒來,我都會發現自己身上的魔氣少了,我對此不甚關心,但我只要醒著,就會忍不住通過樓羨的眼,看看外面的世界,甚至看看他在干什么,因為我發現那是我僅能得到的一點點樂趣了。
樓羨走出萬魔窟后,變了許多。他不再打打殺殺,以消滅妖魔為己任。他學習了醫術,以行醫為主,間或替人驅邪。他踏遍了千山萬水,拯救了不少人,卻幾乎分文不取,只讓人以祈福作為回報。那一句句“請為涼燊祈福”著實令我惱火,令我失眠了許多個日夜,令那冷硬的心經不住‘誘惑’,一次次想要動搖。
樓羨是打定了主意要救我,糾纏于我,完全無視我的負面心情。
我第一次蓄足了元神之力同他說話,便是警告他不要再喚我的名字,他只是笑了笑,沒作回應。我一個殘缺嚴重的元神能拿他如何?我連第二句罵他的話都沒力氣喊出,我還能如何?我一生氣便又睡覺了,眼不見為凈,耳不聽為清,我這一覺又睡了個天荒地老。
又過了數百萬年,藍蓮真身中的元神早已經沒有了裂痕。是日,我受到一部分元神之力的影響,睜開了雙眸——我那分散在各處的元神粒子在九百九十九萬九千年祈福之力的作用下,居然逐漸靠攏,在某個方位匯聚成了一團,像是星云,又像是霧靄,正好是我的半個元神。樓羨也感覺到了,他望著那個方位,雙手分別搭在他為我塑的泥像的手上,口中念念有詞,借著祈福之力,勉強為我那半個元神塑了個身,將它送入輪回。——元神碎片脫離真身太久,需要經過數百年的溫養,才能送回我體內。
我嘴硬道:“如此破碎的元神,出生后不是個呆子就是個傻子,正好是個禍害,嗯~甚合我意。”
樓羨卻道:“阿燊生性善良,絕不是個禍害。琉璃佛碎已經為阿燊的各元神粒子建立了信道,如此一來,即便粒子無法聚合,阿燊出生以后也不會是個傻子。”
琉璃佛碎?我這才發現我那用剩下來的半袋子佛碎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不用多想,肯定是樓羨趁我元神和真身分離的時候給順走的。那家伙的心思著實深遠,最早在他決定違逆天君的時候,最晚在他走出萬魔窟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將一切都計劃好了,并且一直都在有條不紊地執行著。
樓羨又皺眉道:“剩下那些流落世間的元神碎片,恐怕不是被他人控制了,就是入了他人之身,找起來頗為麻煩。”他忽又舒展眉眼,“不過阿燊,我不怕麻煩,你要對我有信心。”
我懶得理他,翻了個白眼就睡了。——我這四分之一元神雖然修復完好,可元神之力與那二分之一相比,卻是遠遠不及,無法遠距離召喚和感知其他碎片的所在方位,所以我也無能為力。
我的那二分之一元神在投生后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他就像一個擁有完整元神的人,不受其他元神碎片的干擾,也無法和其他碎片相互感知。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具體位置還是通過樓羨的眼。當時華燊攻占了神祭山,我感應到了她體內的元神碎片,于是從睡夢中蘇醒。我通過樓羨的眼,正好看見樓羨在趕往神祭山找華燊的路上意外遇到了一個孩童,他救了那個孩童。那孩童長得和我十分相像,樓羨又喚他涼燊,我登時就明白了他就是我那投生成人的二分之一元神。他對樓羨說他出生在神祭山,這著實令我震驚了一把,因為我從未感應到他的存在。
我對他產生了好奇,于是放棄睡覺,通過樓羨的眼,觀察了好一陣子。他口口聲聲說要做個好人,我著實不以為然,因為他像木頭一樣沒有感情,他太虛情假意、表里不一了。我想他小小年紀便如此邪門了,長大后也定然是個魔頭——他終究是被我的詛咒給坑害了。
我這一觀察,還發現了樓羨不少糗事。樓羨居然是個生活能力極差的神,他不會做飯,不會縫衣,不會種菜,更不會照顧小孩……
——他是這么無能的神,可我總覺得他有些可愛,我想我的腦子一定是出了問題。
我不再理會他們,轉而去喚醒華燊體內我的那部分元神。那部分元神不是沉睡了,而是離開真身太久失憶了。我想,如果我能順利從華燊那里奪回屬于我的那部分元神,我定能法力大漲,說不定還能離開這個暗無天日的鬼地方。
喚醒華燊體內我的元神碎片,著實有些費力,因為它與華傕的元神被一種特殊的遠古神力縫合在了一起,兩兩長期相互影響,已經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了,我的影響令華燊不安,甚至排斥。盡管如此,我還是順利地和自己的元神建立了聯系,能夠從華燊的眼中看到她所看到的一切。
一日,她抓住了個長相與樓羨別無二致的樹精,并用鎖魂釘困了起來,揚言要將他挫骨揚灰,可轉頭卻與他日日耳鬢廝磨……我這才發現華燊居然對樓羨有深刻的愛慕之情,而且這份情幾近變態。
數年過去,華燊終于在我的指引下找到了通往萬魔窟入口的地宮,她站在樓羨設下的結界之外,卻忽然不敢再往前了,紫袍一甩,毅然離開。
沒過多久,她將貨真價實的樓羨囚禁在了溫泉殿,還當著樓羨的面澄清了她當年被騙的事實,并動手殺了樹精。她見樓羨無動于衷,便剝去了樹精身上的衣服,并將他釘在墻上,讓樓羨日日瞻觀她與‘他’的媾和。樓羨可笑地以為自己能將華燊度化,日日與她說著天地禮法、大道正統、公德良知,對于她的過激行為也不感羞辱,甚至能清心寡欲地端坐在白玉床上閉目誦念經文。
華燊竟敢囚禁侮辱樓羨,有一天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冒著元神受損的危險打算將她阻止。那日我躍出了日日滋養我的清潭,登時頭疼欲裂,卻不管不顧地往結界沖去,中途因法力不濟跌回潭里。我眼里有著滔天的怒火,再看華燊時,華燊竟也頭疼得直不起身了——元神共振,我痛,同在神祭山的她也無法獨善其身。我見此本該得意大笑的,可我實在是疼得笑不起來了,我要是再這么折騰一次,元神大概又得裂了。
她終于怒氣沖沖地找上了我,我二話不說便要奪回我的元神碎片。可正當我要搶奪的時候,不僅她反抗,連樓羨的神格也反抗……我這才知道,原來樓羨對華燊還留有仁慈,他并不想從她身上強取碎片。我覺得諷刺至極,樓羨居然能對一個魔仁慈了!他的世界觀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了?
華燊見了我就像見了鬼一般——她應該是想起了什么,然后無法接受地逃走了。
數日后,華燊卻又變得淡定了,還常常跑到萬魔窟來看我。既然無法強奪元神,我也只能干看著她。她在魔窟里待的時間愈發長了,便以樓羨作為要挾向我索要了思慕鏡。她既憂郁傷感,又憤怒異常,身上的魔氣一日勝過一日,有好幾次還妄圖消滅我,被樓羨的神格之光反彈了攻擊,落得狼狽不堪。
當她問樓羨“天底下那么多魔,為什么偏偏要將我度化”的時候,樓羨直言不諱她身上有我的元神碎片。樓羨的態度讓她徹底絕望了,她大概是真的很喜歡樓羨,又看清了樓羨要復活我的決心,竟生了自我了斷的念頭。
小涼燊,也就是我的那二分之一元神,我和他之間沒有絲毫感應,我一度以為他已經成為了可以獨立于我的存在,直到他穿過樓羨設下的結界,一腳踩空落了下來,而我,受樓羨所求,并借用了上神的法力,在空中接住了他,我這才終于明白了他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我就那么抱著他,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能聽得一清二楚。我本來是想趁機從他身上取回元神粒子的,可他居然在遺憾自己還沒成為好人就要死了。他從前打過無數次嘴炮,說要做個好人,我只是不信,第一次聽到他的感慨,在覺得好笑之余,我又莫名動容。我一愣神,便被樓羨給拽回了清潭——好吧,小涼燊也是樓羨要護著的人。
“福蔭!把你這破神格拿走!”這是我第三次和樓羨說話,出口語氣不善。
樓羨:“.........”